廖偉棠，詩意盎然地拍照

拍美的攝影師太多，以至于我們都忘了現實中還有很多狼狽；讀詩的人太少，以至于我們都不知道有人可以用影像寫詩。廖偉棠，用影像與文字，尋找中國的現實與未來。

攝影不是美的——是忠于自身的紀實

廖偉棠曾經拍過一段“美”，那是在2001年的時候，他離開香港的家北上，報讀了清華美院的商業攝影課程。在這之前，他的詩歌在香港已經小有名氣，忽然從一個文藝的讀書氣氛到了張揚的時尚藝術氛圍中，現在回憶起這段經歷，他本人也覺得跟自己的性格不太搭。但在清華美院，他深度學習了閃光燈使用方法、布景技巧等諸多攝影技術，也結識了攝影圈、藝術圈的不少朋友，并很快成為當時一本藝術雜志的圖片編輯及攝影師。

那年，他的工作是拍攝人物采訪與藝術現場，也不時接些廣告拍攝工作，收獲了繁忙也得到了不錯的金錢收入，但與此同時，他開始厭煩商業攝影，質疑起那些被定格的、被截取的、被制作出來的唯美照片。“這些看似美麗的照片遮擋了世界最真實的部分，其實世界上不只有美。”相機定格的瞬間，電腦后期成就的人像照，丟掉了人類最真實的一面，回避了他們作為一個擁有豐富個性的人的存在，也否定了世界的多樣性。這個世界只有美嗎’廖偉棠開始涉及紀實題材的拍攝。

2003年，他成為綠色和平組織的特約攝影師，專注拍攝環保題材，2006至2008年他關注教育與勞工，成為樂施會的特約攝影師并與該機構合作創辦、主編了一本紀實攝影雜志。漸漸地，紀實攝影代替商業攝影，成為他工作的重點，豐富的實地拍攝經歷令他對紀實攝影有了不同的看法。“紀實并不應該只是服務于某一社會題材，而可以是在記錄現實的基礎上加載攝影師的觀念，是可以有虛構、隱喻、象征的。”廖偉棠傾向的，并非是傳統意義上純粹的記錄現實的紀實，也不是只限于攝影師表達自身的觀念攝影，而是將觀念介入現實，是充滿了藝術性的紀實藝術攝影。

在眾多攝影大家之中，廖偉棠一直非常欣賞約瑟夫·寇德卡（以下簡稱寇德卡），其《布拉格之春j系列作品引發了世人對報道攝影中攝影師自我定位問題的思考。他在形容寇德卡的作品時說：“我們可以看到那些如荒誕劇中走過場的陌生演員一樣的人物，置身于他時而開放得流溢而出、時而封閉得壓抑窒息的空間構圖中，然后又像是隨意又像是必然一樣鎖定在他那仿佛是從現實中突然割裂出來的超現實里。”攝影是可以被介入的，這種充滿攝影者觀念的表達方式會令照片擁有一種植入事件核心的力量，寇德卡的成功證明了這一點。《波希米亞香港》《波希米亞中國》是廖偉棠出版的兩本攝影書，他通過最“貼近波希文藝范兒的眾生相”，來梳理中國城市的脈絡。在拍攝中，他不是一個旁觀者的身份，而是一個重要的參與者。香港著名文化評論人李照興在為《波希米亞香港》一書寫序時說：“廖偉棠沒完全脫下自己那波希米亞的身份。”紀實攝影中加入涉及攝影師自身的觀念攝影，成為紀實藝術，這并不意味著違背現實，反而意味著個人風格的樹立以及攝影師對于社會紀實的認知與理解。

而在國內攝影師之中，廖偉棠尤為欣賞女攝影師游莉，她在中國北方國境線，黑龍江、吉林、遼寧、內蒙古、甘肅等地拍攝，推出了系列作品《寂靜的維度》。作品中，她重新審視了自身與東北家鄉，勾畫了記憶與現實、鄉愁與變遷的交錯關系。廖偉棠認為，現今的中國是處于變革之中的，社會上并不是只有良辰美景，而游莉的攝影作品對得起國內的現實狀況。他在評價游莉時表達出一種欣喜的心情，語調中帶有認同感。

當越來越多的攝影師將鏡頭對準美的事物時，真正的攝影家會將“丑”帶到你的面前，他們關注人類沉重的命運，照片中多帶有對歷史、環境乃至自身的思索。廖偉棠是個悲觀者，他常用黑白膠卷創作，去掉畫面中美麗的色彩并很少將鏡頭對準良辰美景。“我不喜歡正能量，講多了容易變成雞湯。”“現實是對攝影師與藝術家的考驗，也是攝影的厚度所在”，廖偉棠說。

森山大道，是在世攝影家中我最熱愛的兩人之一，另一位是約瑟夫-寇德卡。兩人的影像和生活、創作方式似而不同，他們都有強大的視覺）中擊力，森山奇崛而寇德卡洪荒；他們的影像氣質都飽含詩意，森山竦野而寇德卡蒼郁；森山幾乎都在城市核心深處游蕩，如他自喻的流浪狗；寇德卡則在社會與地理的邊陲漂流，如荒原狼。

寇德卡有道，那是吉普賽人傳承給他的隨天地大運而流轉之道；森山有道，他信步在東方之道與西方的road——六十年代垮掉派的on the road之間，他就像俳句詩人種田山頭火與小說家凱魯亞克的雙生人，在酒精、咖啡與創作欲的催迫下，泥石流般在影像中傾吐俳句式的電光一閃和垮掉派小說自動寫作式的即興爵士樂。

——廖偉棠

攝影與詩——蘊藏著同樣廣闊的想象力

梁文道說“廖偉棠是一個在香港非常著名的詩人，是三十世代里面最出色的一個詩人、攝影師跟一個作家。”在攝影之前，廖偉棠先是一個詩人，將百分之六十的生命獻給了寫作。他很幸運，當攝影越來越單薄之時，詩人的身份令他更好地理解了影像與現實。

2007年，他在重慶的鄉下拍攝了在浙江打工罹患塵肺病而歸家的工人，那些塵肺病人眼神虛無空洞，手捧自己的肺部X光片如手捧遺像，這個畫面在刺激他按下快門的同時，也令他詩意大發。“其實詩歌和攝影很像，都以濃縮為美，都是生活的斷片”，廖偉棠說，“攝影和詩歌是從創作者生活情感中提取的一個切面，觀者可以從切片中聯想到創作者的全部。”影像內含豐富的想象力，真正的好攝影師應該能將自己內在的所有理解與感悟在1/125秒中表現出來，但要注意，這并不意味著一張照片呈現的東西越多越好。

你若仔細看廖偉棠的攝影作品，會發現其中總有一些意味深遠的涵義，這就是他的“攝影乘法”理念所營造的。在表達事件時，他多借兩種或兩種以上不同事物的關系來呈現其脈絡所在，他相信唯有這樣才能令觀者將注意力集中到事件的本質中去。“畫面中兩個意向要做化學反應，碰撞出兩個或者比兩個更多的東西。”他對現在流行的極簡主義并不看好，尤其不喜歡那些刻意留白的禪意攝影。不一定只有“加減法”才是攝影的原理，在詩人廖偉棠眼里，攝影的魅力在于它提供給觀者多少想象空間，影像可以很繁雜，也可以很整潔，但其中必須有意味，如詩歌一般需要細細品味。

2014年，廖偉棠著寫了《尋找倉央嘉措》一書，親自翻譯了六十首倉央嘉措的詩歌，并展示了近些年尋訪倉央嘉措故鄉的照片。他像一個追星族一般，每年夏天都前往西藏尋找這位傳說中的詩人的足跡，去他小時候修行的地方，看他小時候看過的風景，聽他的鄉音。這種粉絲的心態令他更加謹慎地按下每一次快門，也令他更好地理解了倉央嘉措的詩。攝影與詩歌是有一種親密關系的，攝影占據著他剩余百分之四十的人生，拍攝令他的觀察力更加敏銳，并大大地刺痛著他、激發著他的寫作欲望。反之，詩歌及寫作也令他對攝影有了更多思考。

毋庸置疑，廖偉棠是一名優秀的詩人，也是一名優秀的攝影師，他將詩作之中文字蘊含的想象力轉移到影像的表現之上，目復一日，帶著詩意拍照，忠于自己，忠于現實。

關于攝影師的職責——廖偉棠給年輕攝影師的一點建議快餐式的閱讀環境，輕媒體的流行，造就了影像閱讀者的懶惰。他們全然拋棄思考的快樂，甚至視思考為一種負擔，把精神交給別人，自己也交給別人。攝影師提供什么，他們就接受什么，從不去質疑。“在這種大環境下，攝影師的責任任重道遠，要提供給觀者足夠大的想象空間，這就像是電影的開放式結尾”，廖偉棠說。他在攝影集《巴黎無題劇照》中，給觀者留下了思考的作業。書中，文字內容跟圖片沒有太大的關系，甚至圖文多是不符的。觀者在欣賞圖片、閱讀文字的時候，必然會質疑自己的眼睛與理解。培養觀者的影像閱讀潛意識，在他看來也是攝影師重要的職責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