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的話越來越少了。
往家里打電話,一般都是爸爸接的。如果我不是刻意讓媽媽接電話,媽媽是斷不會搶著接電話的。爸爸說,只要媽媽聽說是兒子來的電話,爸爸在這頭講電話,媽媽在那頭兀自偷著樂,一臉的知足。
有時候爸爸出去鍛煉,或是到郵局取報刊,媽媽一個人在家的時候,我的電話打過去,媽媽接過電話第一句話就會問:“你找你爸有事啊?”我說:“有點事,也不是什么大事。”媽媽就說:“哦,那就等你爸回來再打給你!沒有什么事就掛了吧,省點兒電話費,哈!”我正打算跟媽媽聊上幾句,只聽電話那邊已傳來無情的“嘟——嘟——”的蜂音。那時那刻,我就“恨恨地”想:難道媽媽就不想兒子?難道媽媽就這么“狠心”?
媽媽的“狠心”,我是多有領教的。
前幾日路過家鄉小鎮,順便回父母家探望。小坐了個把小時,臨行,當我們的車駛離家屬樓,媽媽竟然跟著車走出好遠。我打開車窗向媽媽揮手:“回吧!回去吧!”媽媽也不說話,只是遠遠地站住,直到我們的車駛離她的視線。
一向“狠心”的媽媽,幼時經常打我罵我的媽媽,無言無語中現出老態,我的心一陣發緊……
1
在我10歲以前,爸爸遠在鞍鋼工作,媽媽一個人拉扯著我和妹妹倆生活在鄉下。一家之主不在家,我們娘兒仨基本上可以被視為孤兒寡母。媽媽既當爹,又當娘,家里豸汐個人。
小孩子在外面惹是生非是免不了的,通常是跟小伙伴打了架,回了家又要挨媽媽的巴掌。年幼不懂事,看媽媽既要種田,又要忙活家務,每天累得半死,我卻成天跟小伙伴到處胡作,上樹掏鳥,下河摸魚,一玩就是一天,天黑了媽媽不滿屯子喊遍了絕不回家。這時媽媽就會氣不打一處來,燒火棍、雞毛撣子就飛將起來。在我脊背和屁股上留下一道道綹子。
然而,一覺醒來,經不住小朋友的口哨、暗號,趁媽媽一不留神就溜之乎也。用媽媽的話說:順著粑粑尿兒就跑了。媽媽氣得不行,索性罵了起來:你這個披麻袋的荒料,什么時候能懂點兒人味兒啊?
玩累了,我索性決定獨自一人去姥姥家過年。想不到,“狠心”的媽媽竟然毫不猶豫地同意了。
那是1978年1月,也就是我上小學一年級的第一個寒假。此前七八年的童年,我幾乎年年都是在姥姥家過年。不為別的,只因為姥姥家人多,熱鬧,有意思,當然姥姥的廚藝對我也有著無與倫比的吸引力。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在鞍鋼工作的爸爸為了省路費,常常不回來過年。
媽媽把豬肘子、豬心裝進一個筐里,上面用一塊花布蒙上,就含著眼淚打發我上路了。當時我完全沒有意識到,這一步,對于我個人而言,在接下來的生命體驗當中,具有劃時代的意義。
我自是歡天喜地,完全不顧及媽媽的感受,扛著筐就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家門。
姥姥家在臨近的另外一個公社(現在叫鄉鎮),與我家隔著三四十里的山路。那時我還不會騎自行車,只有徒步行走。道路我是熟悉的,從一個村屯到另一個村屯,我都熟記在心。只是在兩個公社交界處的山梁,灌木叢生,行人稀少,似乎藏著不為人知的兇險。但為了到姥姥家過年,我的凜然,我的義無反顧,早已將這些置之度外。走在無人的山間,我大聲唱著無名的歌曲,給自己壯膽、打氣,我有一種戰爭電影里孤膽英雄的感覺。我的腦門兒上有一種麻沙沙的涼意,但我的額頭冒著男子漢的熱氣。偶爾有牧羊人走過,我不動聲色地緊緊跟在那些絨山羊和綿羊的屁股后面,我聞到一股好聞的干草的味道,還有羊身上特有的膻味兒……
筐越把越沉,我不斷地更換胳膊。當兩只胳膊都無法承受豬肘子、豬心之重,我就停在路邊歇息一會兒。這時不斷會有路人打趣地問我:“小孩兒,上哪兒去啊?”我就甕聲甕氣地回答:“上俺姥家!”當人家表示要幫我?筐的時候,我便堅辭拒絕。雖然那時節沒有人販子這個行當,但我有著與生俱來的警覺。從家里出來的時候,媽媽囑咐我,遇到陌生人,視年齡稱呼大爺大娘大叔大姑,嘴一定要甜。那一刻,我全忘了……
當我怯生生地走進姥姥家的院子,大黃狗率先認出了我,朝我直搖尾巴;然后是灶臺前忙碌的姥姥喜出望外地喊道:“哎喲媽呀,這不是外孫狗嗎!”之后就開始數落:“你媽也真放心,這么小一個孩子,走丟了可怎么辦啊!”不茍言笑的姥爺則露出難得的笑容:“這個小熊兒有點闖勁兒,將來是塊料兒。”
我人生第一次徒步走向陌生的天地,媽媽下了怎樣的決心,我是不得而知的。
那時沒有電話,沒有人告訴她8歲的兒子是否真的到達了她的娘家;那時只有寫信,但郵局的效率之低,足以讓一個孩子丟失一萬次。
她唯一的期望,就是孩子再次真切地出現在她的面前,那要等到二三十天以后,與一封信的旅途相差無幾。
媽媽的心,真夠狠的。
2
在我的記憶中,媽媽的身體一直不好,簡直就是個“病秧子”。腰酸腿痛大概是勞累所致,整日價的頭痛,我基本可以斷定是姥姥的遺傳,因為媽媽像姥姥一樣大把大把地吞吃著去痛片、安乃近這些自得疹人的藥片兒。
媽媽一有病,就臥床不起,哼哼呀呀疼得在炕上捶胸頓足。這時我已經稍微懂事,我開始學著做飯炒菜、喂雞喂鴨喂豬,盡量讓媽媽省心。
我首先在媽媽的言傳身教下,學會了淘米。
淘米是一門兒手藝。
當年媽媽為了吃上大米飯,毅然遠嫁他鄉。她不僅教會了我淘米的手藝,還在那些寒冷的冬夜里,一遍遍不厭其煩地給我和妹妹講述“梁山伯與祝英臺”“秋翁遇仙記”“賣花姑娘”的故事,這些故事深深地刻進了我的腦海,成為我一生念念不忘的“神話”。
時至今日,我時常有一種沖動,面對著即將入鍋的大米,總想展示一下自己淘米的功夫。但是瓢呢,我已找不見。我知道,我有一種說不清的病。
這種病是媽媽給予我的,她“狠心”地讓我過早地學會了淘米、切菜,讓我過早地體驗到生活的艱辛。即使我的左手在切菜時切出一個大口子,媽媽也沒有慣著我,照樣讓我在學習之余做家務。只是如今,媽媽常常對著我左手長長的刀疤發呆,卻沒有半句后悔的話。
媽媽的心真硬!
3
在遼南的鄉下,流傳著這樣一句俗語:好鐵不打釘,好漢不當兵。
究其緣由,大概是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南線有戰事,鄰村在部隊上服役的人有參戰的,有犧牲的,也有負傷的。所以不少人家對孩子當兵多有顧忌,不少人干脆想方設法逃脫服兵役,把當兵看作一件不幸的事情。我就親眼看到,大姥爺家的二舅去當兵臨行那天,大姥娘哭得死去活來,好像兒子要赴刑場似的。這件事,讓我改變了對大姥娘一度的好印象。
我媽卻不是這樣,她對軍人有著與生俱來的好感,她極其羨慕她的大姑找了一位軍官,整天“吃香喝辣”的。這樸素的追求,成就了我媽媽和爸爸的姻緣。22歲,媽媽與正在海軍某部服役的爸爸經人介紹,處上了對象。一年后,當爸爸轉業到鞍鋼,他們就成了婚。
只有高小文化的媽媽眼光是獨到的,也有人說她命好,但不管怎樣,盡管爸爸沒當上軍官,但這個受過部隊鍛煉的男人,在饑饉年代過后。基本上做到了讓媽媽衣食無憂。
所以媽媽對當兵這條路是比較看好的。尤其是當軍官,在媽媽看來,基本上是吃穿不愁的。
小的時候,媽媽就教給我一首兒歌:大雨嘩嘩下,北京來電話。叫我去當兵,我還沒長大。
爸爸兄弟兩個,爸爸在海軍服役過,叔叔在陸軍服役過。于是媽媽就讓我長大了當空軍,當飛行員,我也在她的心理暗示下,整天騎著小馬扎當飛機開。那時爺爺家門上釘著一個“光榮軍屬”的牌子,金屬做的,漆著紅漆,黃字,毛主席的字體。我常常跟小朋友炫耀這塊牌子。上學時寫“我的理想”為題的作文時,我都是寫長大了要當空軍飛行員,從來沒有變過。
1989年3月,空軍某部到家鄉征兵。當時正在讀高中的我,偷偷報名參加了體檢。鎮里體檢通過了。到縣上體檢卻是需要跟家長溝通的,瞞是瞞不住了。
村里負責征兵的治保主任到家里說了,我也主動跟媽媽坦白交代了。當天夜里,下班回來的爸爸怒氣沖天,一場家庭論戰的硝煙彌漫在逼仄的小屋里。
爸爸堅決不同意我走從軍之路,一定要考上大學,給他爭口氣。在他看來,我當時讀高二,在學校是學生會主席、文學社社長,前一年還在全國中學生詩歌大賽中獲獎。前途一片光明,怎么能輕易放棄學業?然而我去意已決,與爸爸爭吵得面紅耳赤,只是爸爸礙于我業已成人,才沒有向我掄起拳頭。
這時,還是媽媽發了話:“隨他去吧,沒準兒在部隊上還能考上軍校,當個軍官也不好說……”
爸爸還是不依不饒,直至聲嘶力竭,那一刻,他簡直忘記了自己曾經是一名革命軍人。這時候,媽媽的眼淚流下來了。媽媽的眼淚成全了我。爸爸在萬般無奈之下,一陣長吁短嘆,答應我自己的路自己走,家里幫不了我。
經過一番周折,我終于穿上了軍裝。臨走那天,媽媽沒到鎮上送我,也沒說多少話。后來妹妹寫信給我,說我上車之后,媽媽在家里號啕大哭。
兩年后,我考上了軍校。
然而,只上了一年軍校,我的人生就出現一場重大的變故:因為一個無法言說的事故,我的軍官夢迅速破滅了。確切地說,是媽媽的軍官夢破滅了。
盡管我沒有做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情,但一心希望兒子出人頭地的媽媽始終轉不過彎兒。我退伍回到家鄉,但我相當長一段時間無法走進自己的家門,“狠心”的媽媽無法面對這個事實。我只好寄住在同學家里,直到找到工作以后,媽媽才慢慢地接受了我。
我不知道媽媽的心有多高,我只知道從小媽媽就自認為我比別人家的孩子優秀。媽媽對我的要求近乎苛刻,每次考試要求雙百,年年要當三好學生,要第一批戴上紅領巾,不一而足。不然,打罵是常有的事情。
我常常想,這個女人是不是我的親媽?如果是,她的心怎么那么狠、那么硬?
我走上軍旅的道路,除了踐諾夢想,還有很重要的一條。是我要盡早地離開這個家。
4
自從工作、結婚之后,我回家的次數極其有限。除了工作忙、路途遠,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媽媽在我的心目中難稱完美,與許多人筆下慈祥的媽媽相去甚遠。同時,由于我所受教育的局限,很少能跟媽媽面對面促膝交談,有時即使面對面,我也不知道說什么好,反倒是對媽媽的嘮叨總是有些厭煩。
人到中年,我也常常反思:作為兒子,有什么理由要求母親十全十美?有什么理由要求一個農家婦女必須知書達理?母親對兒女的愛,唯其樸素,才更經得起歲月的考驗;唯其無言,才更值得生命的推敲。
在媽媽眼里,我是個不善于表達的孩子。
我想,我的訥于言是否有母親的基因?我的敏于行是否成于母親的狠心?母親常常念叨著的“慣子如殺子”是否是她的信念?只是她詮釋得如此教條,甚至冒著讓兒子誤解的危險。
我該怎樣形容我的母親呢?
我想到了一個成語:真水無香。
明人張源的《茶錄·品泉》:“茶者水之神,水者茶之體。非真水莫顯其神,非精茶曷窺其體。流動者愈于安靜,負陰者勝于向陽。真源無味,真水無香。”本意是真水不在于顯示自身價值,而能助茶發揮到極致,比綠葉紅花之喻具有更高的境界。
倘若我是茶,媽媽就是這樣的真水。一旦媽媽狠下心來,我的人生就有了些許的芬芳,淡淡的,一漾一漾,被不老的歲月漸漸化開。
原刊責編:張哲
(選自《北京文學》2015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