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流而上
出縣城,越野車一頭扎進峽谷,在臨河一側的懸崖邊左旋右轉。太陽像是被那些尖利的山峰掛住了,半上午,整個河谷還在厚重的陰影中。逼仄的空間里,忍不住將車窗半開,猛踩油門。風嘩地灌了進來。車頭揚起,這時,爬坡的車子似乎成了一只風箏,窄窄的公路就是線頭,被前頭一只看不見的手牽引著,上升,再上升。
這里是川西北的平武。白馬人,一個被人類學家稱為“亞洲最古老部族”的人群,就聚居在一百多里遠的前方。
公路在離城十幾公里處分了岔。一座石拱橋通往左岸,通往同樣是少數民族聚居區的黃羊和虎牙。這座橋叫鐵龍堡大橋,橋身其實很短,就十來米長。稱它“大橋”實在夸張,就像是給一個小孩子穿了件成人的外套。不過,它也有“大”的地方:它是平武重要的人文地理標記,曾經的漢夷分界。鐵龍堡,堅硬,冷森,透出冷兵器時代軍事堡壘的質感。
虎牙河與奪補河在橋邊交匯。它們像兩條合股的繩子,形成了涪江。虎牙河混濁,奪補河清澈,它們太像流淌在那個著名成語里的那兩條河,涇渭分明,在涪江里不那么情愿地與對方擁抱。
涪江已在身后,虎牙河撇在對岸。現在,只有奪補河與我同行。奪補河是一把手術刀,輕輕一劃,在大地上切開一道一百二十多公里長的窄縫,讓我側身而進。觸目皆是褶皺巖層。平皺、豎皺、斜皺,這是大地的傷口,讓我們把它的骨骼和肌理都看了個清清楚楚。
“奪補”,是這條河的名字,也是平武白馬人的總稱。就像甘肅文縣白馬人稱為“達嘎”、九寨溝白馬人稱為“厄補”一樣。它們構成了中國白馬人的三大部落。
“奪補”,這個白馬語究竟是什么意思?我曾經問遍白馬精英,但沒有誰能夠給出一個可靠的答案。一個部族與一條河同名,深深地嵌入彼此,互為表里。作為一個歷史遺物,“奪補”給了我巨大的想象空間,讓一條河、一個部族,都顯得深邃無比。
峽谷越來越深。山體橫陳豎列,扭動、排擠、沖撞,盡顯凌厲與霸氣。一川亂石在谷底翻滾,晃眼看去,像是大大小小的羊,被山神驅趕著,順溝而上,浩浩蕩蕩奔向白馬。
這是五月,我正從海拔幾百米的盆地沖向幾千米的高原,季節即將從夏初迅速過渡到冬末。不過此時此地,主題還只有綠。滿眼新綠,鋪陳在大野深處。鵝黃、淺綠、翠綠、油綠,裹挾著些許的紫紅,濃濃淡淡地擠在一起,鮮亮得耀眼。山頂常常是看不見的。云蒸霞蔚,雪峰在云端若隱若現,像是在神的手心里慢慢融化。
忍不住一次次停車。走過晃蕩的吊橋,走進林間。我關于樹的記憶里只有家鄉的松柏、青崗和杞柳,它們稀疏地長在起伏的丘陵上,是樹中的尋常百姓。而這里。幾乎是無人區,過于葳蕤的老林,楠、樺、槭、栲之類,我都叫不出名字。這些樹普遍高齡。幾十年,幾百年甚至幾千年,它們都站在這里,周身的綠苔是層層疊疊的故事,古老而神秘。
林下的奪補河細瘦得楚楚動人。陽光稀疏地漏射進來,照著疏朗的樹干和卵石上的苔蘚。清亮的水綠得泛藍,這是擋不住的誘惑。伸手入河,猛一激靈,感覺像被許多細密的鋼針扎了一下。這是高山融雪而成的水,冰涼直入骨髓。它像是一聲呵斥,低沉,但嚴厲,讓我這個擅入者感到了來自奪補河的拒絕和排斥。
突然想到剛剛見過的嘎妮早。那個白馬的第一美女和歌手年近三十,說起奪補河就現出一臉天真。她說她最美好的記憶來自兒時奪補河的夏天。那時的稿史瑙寨,草甸如綠毯鋪在河邊,養子花大片大片,是鮮艷的火紅。草莓、羊奶子,躺在地上就可以吃到。她們經常下河洗澡。在河水平緩的回水處,一群赤裸裸的女孩子,七八歲到十幾歲不等。在水里撲騰著,嬉鬧著。她們無知無畏,也不知道避諱他人。有拉木材的卡車經過,也敢大膽從水里站起來,甚至跑到公路中間,撅著屁股朝司機扮鬼臉,大吼大叫。
天人合一,親近自然,融于自然。這是一個真實的童話。不過,我無法想象的是,白馬的夏天,最高溫度也只有二十幾度,奪補河接納的都是山上融化的雪水,它在紙上的流淌也讓我打冷戰。稚嫩的孩子們,你們怎么可以,把光溜溜的身子投進去?
沒有關關雎鳩,沒有伊人秋水。一條野性的河,因為一些女孩子,立刻變得無比生動和嫵媚。
奪補河在平武人人皆知。但是,出了縣境,它就是一條無名河,在地圖上往往被忽略不計。這是幾乎被歲月留白的地方,也是“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的地方。王維太遠,李白最近。江油人李白,曾經在史頁上拖著一條胡人的尾巴。白馬人自稱是氐人之后。有學者列出了七條理由,證明詩仙也是氐人,或者說是白馬人。氐人李白的青蓮場,一直活在平武白馬人代代相傳的歷史傳說里——他們堅信,那里就是他們的原鄉。事實上,江油一直是以平武為治地的龍州之轄地。但即便如此,奪補河也是李白的盲點。年輕時,他的閉門讀書,求仙訪道,匡山足矣,他犯不著跑這么遠。成人之后,他向往的是大唐熱鬧的地方,他顧不上一條太細枝末節的奪補河。
在古代,李白是奪補河名聞天下的唯一機會。與他擦肩而過,年復一年,奪補河只能流淌于文明的視野之外。
漢民族太強勢太龐大。同化少數民族是歷朝皇帝的既定方針。屯田、軍戶,是擴張的支點。年復一年,滾雪球一樣,將周邊的少數民族由生番變熟番,再慢慢變成漢族。即使是少數民族坐了江山,也是同樣的套路。比如康熙、乾隆們,他們迫不及待,首先竭力將自己漢化,成為最熟最熟的一個“熟番”。
個別讀了書的白馬人,知道前秦苻堅是氏人,因此津津樂道。但是苻堅更像個漢族君主。他以漢人為相,推行漢文化,照樣和前朝皇帝一樣將氏人遷往各處。其結果,氏人的血脈不斷稀釋,最終消失在民族大融合的滾滾洪流之中。所以,除了地方史志,后來的各種正史就很難再見氏人的蹤影了。住在隴蜀之間的白馬氏人,因為僻居深山,環境封閉,同時統治他們的王氏白馬土司,是一個綿延近七百多年的超穩定結構,才在漢藏兩大強勢民族的包圍之中,留下了一個獨特的孤島。
奪補河沿岸,自下而上,分別是木皮、木座和白馬三個鄉。
木皮人、木座人本來也是白馬人。但是人們說漢語,著漢服,從漢俗,比漢人還像漢人。作為曾經的白馬人,他們已經沒有了關于部族的記憶。他們的身份,往往是模糊的,他們與白馬人在文化上早已分道揚鑣。只有到了自夷里,看見三三兩兩穿白馬服裝的男女老幼在地里干活,在路上行走,白馬風情才漸漸濃了起來。
白馬十八寨在奪補河兩岸依次現身。最后,我在王朗保護區找到了奪補河的源頭。整個流域像是一棵大樹,長白溝、竹根岔、大窩氹三條大溝是它的三條主根,密集的根系,深植于高聳入云的雪峰。
每一個白馬人都是奪補河結下的果實,每一個白馬人身上都繼承了奪補河的基因。
雖然,白馬人的歷史早已在歲月深處走散。但是,只要奪補河在,他們就不會無根無攀。
神山葉西納瑪
葉西納瑪并不巍峨,甚至連一座獨立的山都算不上。它只是桑納日珠山——卡氐寨的主神山延伸出來的一個小山頭。從正面看過去,它呈圓錐體,像是一個亂石累積的大石堆,上面稀稀疏疏地長了些不足一人高的老久樹。
但是,恰恰是看似最不起眼的葉西納瑪,最形象地告訴了我們,什么叫“山不在高,有仙則名”。它是白馬人的總山神,不僅在白馬地區如此,就是在九寨溝和甘肅文縣的白馬人心目中,它也是至高無上。
在白馬的日子里,我幾乎天天要從葉西納瑪神山經過。
這里地處白馬的中心,三岔路口。往右,是通往九寨溝的環線公路,也是通往隴南的咽喉之地。卡氐和托洛加兩個寨子隔著公路,各據一山。左邊,另一條公路與奪補河一路糾纏,通往雅日塊、覺戈、厄里、帕西加、色汝加、詳述家、色納怒和刀切加等寨子,終點是王朗自然保護區。
總山神果然與眾不同。它控扼一方咽喉,即使把身段放得很低很低,也讓人明顯感到它非同尋常的分量。
白馬幾乎所有民俗活動,最終的指向都是葉西納瑪。一代又一代的白馬人,耳濡目染,還在孩提時代,神圣不可侵犯的神山就在心中扎根。二十年前我第一次到白馬,就在一個叫美美的白馬小姑娘帶領下拜識過葉西納瑪。那天,我們從王壩楚一路步行到神山腳下。我好奇,想上山看看神秘得不得了的神山是何種面目。
仲春,晴天。但在白馬,冰雪仍未消融,隱隱約約的小路,在濕漉漉的雜草里穿行。我想折一根樹枝掃落露水。手才剛碰到樹枝,美美就連連驚呼,動不得!動不得!她說,山上的一草一木,都動不得。動了,是要大禍臨頭的。她還說,好多年前,有一個獵人追一只受傷的鹿到神山上,開了一槍,結果當年夏天,全家都讓泥石流埋了。
接著,美美給我講了葉西納瑪的故事。這個故事,也是我后來聽過的眾多葉西納瑪故事中最常見的一個版本。故事說,葉西納瑪是文縣那邊的神仙,住在達姆河邊。他本來是要去峨眉山參加神仙聚會的,但他路過白馬的時候,遇上狂風暴雨,山洪泥石流正在毀滅白馬的寨子。災難觸動了他的悲憫情懷,于是他停下來,與風雨和山洪搏斗,讓雨落不進寨子,山不再崩塌,所有白馬人都轉危為安。葉西納瑪只顧救人救難,卻忘記了繼續趕路,等到清晨雞叫聲響起,他再也走不了了,就變成了這座山頭,永遠在這里保佑白馬人。
葉西納瑪后側,還有一大一小兩座石包。傳說是文縣的一個白馬勇士,追隨葉西納瑪來到這里,一人一馬,化作兩座石包,永遠陪伴神山。
葉西納瑪領導的神界,也是一個等級森嚴的社會。在他之下,還有大大小小的神山。一個寨子一般有兩三個神山,多的達七八個,甚至更多。王壩楚所在的伊瓦岱惹村就有二十來座神山。寨子里的神山,只有一個主神,其余為副。主神管全面,其他的山神分管某一個方面。不同等級的山神,祭山只能享受不同的犧牲,就像不同級別的官員享受不同的薪俸。以卡氐為例,桑納日珠是主山神,可以享受公雞;洛喬戈管牲畜,蓋西坡若管健康,它們只能享受雞蛋;而牛羊,當然只能屬于最高領導葉西納瑪了。
我參觀過他們祭山的儀式,發現如今對過往的規矩也多少有些逾越。各寨子在敬自己山神時,也殺了羊。
也許生活水平水漲船高,提高一下山神們的待遇,葉西納瑪也并不會較真吧?
葉西納瑪留給白馬人的形象是多側面的。一方面他無所不能,是白馬人的上帝,主宰著白馬人的精神世界;另一方面,他的行為方式與常人無異,有人情味,但是小氣,像是白馬人的一位老鄰居。
大年十五就是敬葉西納瑪的日子。祭山時,不但必須以牛羊為犧牲,而且不能與他人分享。在宰羊殺牛時,務必先將狗拴住,把貓趕得遠遠的。否則,即使讓它們舔一口血,偷吃一點雜碎,葉西納瑪也會生氣。那時,他不但不領情,而且會報復。
傳說過去的寨子里,總有人能夠與山神交往。延托蓋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他住在卡氐。那時,卡氐人多地少,各家各戶都要去奪補河下游一個叫平石板的地方燒荒種地,早出晚歸,很辛苦。但是,延托蓋總不跟大伙同行,大家出發時,他明明還在睡懶覺,到地頭一看,他已經干得差不多了;收工時,大家明明看見他留在地里,可是大伙走攏寨子,卻看到他已經在吃飯了;明明看見他只裝了半背篼洋芋,卻發現他家墻角堆了一大堆;他明明空手出發,中午卻發現他在吃肉喝酒。原來,都是山神在幫他。山神幫他干活,送他酒肉,還讓他從山神專用的地下通道來往。
與延托蓋同時,有一個人叫朝休,武藝高強,天不怕地不怕,連山神也奈何他不得。他在神山上砍火地,種的糧食吃也吃不完。一天,葉西納瑪召集眾神在一個叫戈日瑙的地方開會,商量如何收拾朝休。山神們算好日子,約定就在他妹妹出嫁那天給他懲罰。不過,山神們并不想把事情做絕,葉西納瑪說,只要朝休認錯,送一只紅公雞,一只羊,并且不參加他妹妹的婚禮,就饒了他。恰恰延托蓋那天也和山神們在一起,知道了這個消息,就急忙回去給朝休報信。當時他正在烤酒,滿屋子酒香。聽了延托蓋的勸告,他只是笑了笑。延托蓋走后,朝休還是稍微有點心虛,將寶劍磨了又磨用以防身。三天后是他妹妹的婚期,他騎馬去參加婚禮。出門時,一只喜鵲向他飛來,他拔劍一揮,斬掉了喜鵲的一根羽毛。殊不知,那只喜鵲是葉西納瑪的化身,他割掉的是葉西納瑪的一絲手指甲。朝休渾然不知大禍臨頭,繼續往妹妹家走。在一個叫小槽的地方,過一小橋,他聽小橋輕微一響,忙將馬一拍,在橋斷時他已飛馬而過。但是,他還是跌了一跤,所幸并無大礙。但是,中午時分,在妹妹婚禮的高潮中,他在眾目睽睽之下正唱著酒歌,突然倒地而亡。
好幾個白馬老人都給我提起這樣一個故事。“文革”期間,白馬鄉一個領導叫紐索,文盲,但是白馬的一代強人。他故意要挑戰神山,就強迫幾個地主到神山上砍神樹,用來修他的私宅。地主們到了山上,還沒有動手就摔死一個。他們連忙暗自禱告,葉西納瑪啊,我們是被逼的呀,您要報復就報復強迫我們的人吧。
第一斧子砍下去時,紐索自己也心虛了。他也悄悄對葉西納瑪說,山神啊,不是我要砍你的樹,是我老婆成天鬧著要修房子,我也沒有辦法啊。
樹兩天之后才被伐倒,鋸成十五段,割成板材,紐索的房子落成還剩了不少。但是問題很快就出來了,他老婆當年就患了麻風,第二年他自己患肝癌而死。九天后,他手指頭全部脫落的麻風老婆也凄慘地死去。并且,他身后也沒有子女。
雪原
四川盆地很難見雪。
但在平武的白馬藏族鄉,走出盆地才只幾十公里,卻很難不見雪。即使盛夏,外面燠熱難耐,這里依然可見雪峰高聳,逼人的光芒從云端射下,讓人對住在上面的山神深信不疑,心懷敬畏。
歲末年初,進白馬,第一天我就去了王朗自然保護區。這是一個可以俯瞰整個白馬的高度。也正因為這個海拔,它的冬天,因為雪,格外漫長。
雪后初晴,充滿陽光的藍天比擦拭過的玻璃還要亮凈。這是融雪的天氣。但是,通往王朗的路上,雪卻越來越厚。經過反復碾軋的車轍成了冰道,輪下時不時打滑,儀表盤上冰雪路的黃色警示燈閃爍不停。路邊常常看見冰瀑布。這是掛在懸崖的巨型玉雕,大自然的抽象作品,提示人們這里已是冰雪的世界。
夜宿保護區招待所。早晨,我被一陣咯咯的鳥叫聲喚醒。開門,大吃一驚,外面天昏地暗,正下著鵝毛大雪。積雪未化的大地被套了一件更厚實的白袍,銀光閃閃。咯咯的鳥叫就在房后。聲音很大,一片嘈雜,顯然是一群大鳥在七嘴八舌。出門,悄悄接近,看清了那是一群藍馬雞。它們披著藍灰色的絲絨大氅,在空地上扒拉著什么,連綴了雪白須髯的緋紅腦袋都看得清清楚楚。但是,它們還是在兩三丈遠的距離上發現了我,瞬間隱入林間。
走上大路,雪勢依然沒有減弱。路上只有一個人的腳印。我知道這是食堂的小楊,這個出門最早的人,她是去為我們準備早餐。
走在雪地上,腳下嘎吱嘎吱響著,像行走在沙漠里一樣費勁。無風,但臉上還是覺得有凜冽的寒氣吹拂,有酥麻之感。雪花常常飄進眼睛,冰涼,轉瞬即逝。
路邊樹林里,喬木、灌木樹葉早已落盡,光溜溜的枝條都被精心地鍍了銀。它們繁復地交織,構成優美的旋律和畫面,在雪地的襯托下別具美感。我想,如果有風吹過,這些銀條,一定會發出金屬般的錚錚之聲。
幾只指甲大小的小鳥在枝權間跳躍,怯怯低語。它們在巨大的空曠里嘰喳著,顯得不那么真實。
林間公路斜斜向前,通往奪補河的更上游。大約是河水豐沛的緣故,奪補河的主流還沒有凍住。但是流水潺潺,比往日溫柔了許多。一棵樹歪斜著,幾根粗大的樹枝伸進水里,上面結了冰坨,在晨光里閃耀著冰藍,像是一只爪子,抓住了一把翡翠。那些支流、小溪,則完全凍住了,像凍豬油,像蠟封。我搬起一塊大石頭,狠狠地砸下,沉重的響聲過后,石頭骨碌碌滾到了對面,只在冰面上留下鴿蛋大小的一點白痕。
飯后,我開車沿著大窩氹朝森林深處走。建筑退遠,人聲消失。越深入,海拔越高,雪越大。路面的積雪更厚,車輪碾過,積冰碎裂的咔嚓聲一直伴隨。沿溝小河是奪補河的重要支流,現在已全部凍住。崖壁上密密地掛著冰瀑布。沒有綠色,沒有任何動物的活動,只有蒼莽的雪野,冷靜地展開。
停車,一個人站在雪原上。風聲、水聲和鳥叫,這些大自然的聲音也像是從磁帶上干干凈凈地抹去了,好像這里從來沒有人到訪過。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雪凍飛禽少,林深落葉多。
北風昨夜吹林莽,雪花朝飛大如掌。
這些詩句,此刻一齊聚集攏來,擁擠在我的思緒里。種種深邃的意境,帶著古意,將我包圍。這時的內心純凈如一張白紙,似乎隨時有神來之筆落下。
靜得嚇人。多站了一會兒,突然意識到了什么,有些心虛,感到了無形的壓力。這壓力,像是來白雪的原野,更像是來自隱伏其中的神靈。于是,我急忙調轉車頭,匆匆離開。
連續兩天大雪。第三個早晨到來的時候,天晴了,藍天下的雪山亮得晃眼。太陽暫時還看不見,它像是融化了,成為一地水銀。
大雪封門,但是也不能不工作,甚至戶外工作也仍要繼續。早已定好的計劃和流程,讓這里的工作如同上足發條的鐘表,任何時候都不會停止運行。
我跟羅春平幾個人出門巡山,任務是觀測大熊貓的發情場所。
王朗保護區的主要任務是保護大熊貓。在王朗自然保護區,看見大熊貓是所有人的企盼,包括這里的員工。但是,明知六七十只大熊貓現在就活動在這一片冰天雪地中,幾百平方公里的范圍,依然是大海撈針。
但是,今天的人們有更加迫切的期待。大家都說,羅春平悟性高,對熊貓活動規律摸得熟,加上人精瘦,跑得快,經常在山上,熊貓已經熟悉了他的氣息,不怎么躲他,所以他看見熊貓的機會就多,我們跟著他一定可以碰上大熊貓。
我們坐車從大窩氹沿溝深入,在距牧羊場八九公里的地方停下,從右邊上坡。羅春平在前面一邊走一邊尋覓熊貓留下的標記。標記首先是尿,它喝水多,撒尿頻繁,幾十米就有一處。再就是它的肛周腺會分泌一種脂肪酸,它會把它擦在樹干上,氣味尤其明顯。當然標記還不止這些,比如,它在雪地上的腳印,比如它半小時就會拉一次屎,三四百米就會留下幾坨。
在雪地里走了兩三公里,突然,距我們幾米遠的小羅在前面給大家打手勢。我們知道有情況,都小跑上前。可惜,雖然竹林還在亂動,甚至樹枝還在搖晃,但是熊貓卻無影無蹤。小羅說,熊貓是一大一小,不到兩歲的幼崽就在這棵冷杉樹上,母的在樹下。發現有人,幼崽立刻溜下樹跑了,母的仰起頭低吼了一聲,緊接著也跑了。
這是我迄今為止,與野生大熊貓最近的“接觸”。
大半天的巡山讓我敗下陣來,因為我的普通防寒服和雪地靴太不專業。人在林間,樹枝上會大團大團地落雪,雪會鉆進入我的脖子,濕透衣服。地上厚厚的積雪常常埋沒至小腿,雪進鞋里,融化成水,又很快結冰。一個過客,即使有天大的雄心壯志,在雪原上,都會迅速化掉。
原定的與保護區工作人員一起巡山幾天的計劃不能不取消。第三天一早,我開車往山下走。冰天雪地里,開車必須小心翼翼。往日的車轍已經抹平,一行清晰的野獸足跡在路邊延伸。下車細看,腳掌近三寸長,貓科。旁邊還有它拉的屎,如同幾條狗糞。我知道這里叫豹子溝,顧名思義是豹子出沒的地方。
那么,這個走在我前面的早行者,是豹子嗎?
我沒有看見豹子,但是我看見了一只雪雉。它披一身華麗的外套,在路中間慢吞吞地走著,像巡視自己領地一般從容。近了,我踩了剎車,才沒有撞上它。
再前面,就是刀切加了。這時,我看見了一小群野豬,一大三小。它們在距我大約一百米的遠處,在上一季的莊稼地里,倏忽一閃,迅速消失在密密的灌木林中。
我知道雪天里的野生動物度日艱難。藍馬雞、金絲猴、野豬,還有大熊貓,為了生存,都不得不冒險離開隱身之地,下到低海拔地方覓食。這時,它們像是勇敢的游擊隊員,神出鬼沒,活躍在敵后。
雪天,家畜們的日子也不好過。牛馬本來在山上游蕩,像是野生動物。大地一片凍土,青草早已變成記憶。還好,一些牲口被主人接納回家。刀切加,一處露天圍欄,看上去一頭比一頭瘦的牛馬,在空曠的雪地上嚼著主人提供的玉米秸。沒有水分,沒有味道,但因為是不勞而獲,它們你爭我奪,照樣吃得津津有味。
落雪的冬天是白馬人最悠閑的日子。農閑,相當多的人舉家去了縣城,甚至綿陽。他們是候鳥,城里的日子,既避寒,又能把城里讀書的孩子攏在自己的翅膀下。
雪原上的寨子寂靜無聲。密密的房頂,稀疏的青煙,像是一個活著的寨子輕輕的鼻息。它們清晰地告訴我們,哪些人在家。這時,你走過去,叩開門,都會看到笑臉,都有火塘左上方的座位、溫熱的咂酒等著你。
門外碼著比人還高的柴垛,墻上掛滿臘肉,缸里釀著咂酒、玉米酒、青稞酒。冰封雪凍,成為人們窩在家里的理由;有外面冰雪的反襯,火塘也變得格外溫暖。大家相互串門扎堆,圍著火塘喝酒,唱歌,擺陳古八十年的龍門陣,成為與飛雪相伴共生的主題。
有雪的冬天,讓我有機會分享白馬人火塘的溫暖,也分享了他們的故事。門格瓦斯,朝寶,旭瑟休,格汝,尼蘇,格格,阿波珠,尼嘎才里,格波塔。雪落在他們的房頂,風拍打著他們的門窗,讓咂酒、臘肉、故事和原生態的歌,更加韻味悠長。
因為他們,因為雪,我的《白馬部落》像溫室大棚的植物,一天比一天茁壯。
原刊責編:田靜
(選自《散文》2015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