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伯男
田漢是中國現代史上最杰出的戲劇家之一,是我國現代話劇的開拓者和戲曲改革的先驅者,是中國戲劇運動的奠基人。長期以來,田漢作為革命家以及他對中國革命文藝事業的巨大貢獻與影響力,在理論與評論界早有定論。但對其在人格及個性方面所顯露出來的鮮明的文人氣質與書生本色的深入剖析,卻依舊顯得不足。本文擬從湖湘文化、創作特色和情感世界三個方面,試對田漢作為革命家的文人本色逐一分析,以紀念先生大氣磅礴、有聲有色、熱情奔放的一生。
一、地域文化造就的文人本色
文人的氣質造就了書生的文章,書生的文章飽含著文人的氣質。在中國現代革命的滾滾洪流中,有這樣一批頗具文人氣質的青年才俊,他們胸懷天下,勇于奉獻,以改變國家、民族的前途命運為己任,熱情奔放,豪邁不羈。田漢為人豪爽、仗義,為朋友敢于仗義執言,兩肋插刀,故人送綽號“田老大”。這種為人處世的性格,與田漢出生湖南,受到湖湘地域文化的浸染有很大關系。
湖湘人從古到今就有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斗志。歷史上,便有“楚國就算只剩下三戶人家,滅亡秦國的也必將是楚國人”。近代史上的譚嗣同面臨生死考驗,大義凜然道:“各國變法無不從流血而成,今日中國未聞有因變法而流血者,有之,請自嗣同始?!迸R刑前引頸高歌“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昆侖”。另一湘籍革命志士陳天華則為抗議日本政府其時頒布《清國留學生取締規則》,在日本東京大森海灣憤而投海殉國,時年僅31歲。曠代逸才楊度更說過:“若道中華國果亡,除非湖南人盡死。”
湖南人的性格是由山嶺的粗獷與平原的柔和相互結合而形成的。湖南是個山水富麗的內陸省份,境內擁有著眾多的高山、平原、河流、湖泊等。在湘人的性格基因里,既有著山地人的特性:粗陋樸實,反叛精神,個人英雄主義意識;同時又繼承了平原儒家農耕傳統文化的特征:崇尚知識,注重親情,擅長組織和關心時事。
二、創作上的藝術特色
田漢在漫長坎坷的一生中,創造出了數量眾多又風格多樣的戲劇作品。無論創作的早期還是中期,他在創作上都是一個滿懷激情的“拼命三郎”。田漢的創作分為三個階段:早期從1912年到1929年,中期從1930年到1949年,1949年之后是第三階段。在研究者眼中,田漢早期的那些帶有明顯個人特色的作品,往往成為焦點。究其原因,從藝術發生學的角度來看,田漢早期的戲劇創作,一方面與當時戲劇“主流”樣式的社會問題劇,在形式與內容兩方面均保持了相當的距離,因而在戲劇形態上呈現出了別樣的景觀,也藉此而顯出了自身獨特的藝術個性;另一方面,源于田漢對于藝術本質有著清醒認識與自覺追求。尤其是像莎士比亞、易卜生等戲劇大師,對田漢的藝術觀念及表現技巧上以極大啟示和深刻影響。另外,當時盛行的象征主義、表現主義等藝術新流派和王爾德等人的“唯美”、魏爾倫等的“象征”等文藝思想,也為田漢早期文藝觀的形成植入了現代性的基因,使得他早期戲劇創作打上了鮮明的唯美主義烙印。在這期間,他對《哈姆雷特》的成功翻譯,標志著田漢在現實主義藝術成就上,獲得新的造詣,并對他的藝術風格產生了巨大影響。翻閱田漢早期的戲劇作品如《梵峨磷與薔薇》、《咖啡店之一夜》等,讀者會明顯地感受到籠罩在劇中人物上的那一層或濃或淡的感傷、哀婉的氣息。無論是《梵峨磷與薔薇》中大鼓女柳翠和她的琴師、藝術家秦芳之間的“互相奉獻”,還是《咖啡店之一夜》中林澤奇徘徊于“靈”與“肉”的沖突中,“像地獄里的綠火似”的憂郁等等,劇中的人物都在以不同的方式,在現實中追求著現實的愛情,也通過行動捍衛著理想的藝術世界。在人物為生活為愛情為理想而憂郁而徘徊而努力時,也是劇作家田漢早期文藝觀不斷矛盾、不斷調節和不斷斗爭的過程。誠如田漢在《我們的自己批判》中也承認南國社的戲劇活動中有著“一種無政府主義的頹廢的傾向”。他又說:“我們的戲劇也無處不在反映著我們的生活,雖說這種生活的基調立在沒落的小資產階級上?!?/p>
在田漢早期作品中,存在著“浪漫主義”、“唯美主義”、“傷感主義”等現代派手法的端倪。但這些端倪與西方現代派文學中非理性主義的審美方式有著質的區別,因此,它并不能涵蓋田漢前期作品的基本傾向。其實,田漢自己也清晰地意識到現實主義是他早期作品基本的創作原則,他說:“在東京的某一階段,我幾乎走上唯美主義、頹廢主義的歧途。但我畢竟是一個貧苦農民家庭出生的、有良心的中國孩子,在封建主義和帝國主義雙重壓迫下的祖國人民深重的苦難和民族危機前面,我不可能不有所覺醒,有所振奮;又在搞王爾德、愛倫·坡、波德萊爾的同時,我愛上了赫爾岑、托爾斯泰等文學巨匠,因而在迷途未遠的時候我就折回來了?!?1
再以他后期創作話劇《關漢卿》為例。1958年田漢寫了他的代表作話劇《關漢卿》,以《關漢卿》的問世為標志,中國戲劇界涌現出了一股歷史劇的創作熱,如郭沫若的《蔡文姬》和《武則天》、曹禺的《膽劍篇》等。這批歷史劇,有些寫得相當精彩,不但具有廣泛的歷史深度,而且具有鮮明的時代特點,故而演出后受到觀眾的熱烈稱贊。
在《關漢卿》中,田漢表現了關漢卿作為知識分子不畏強暴,要做個“蒸不爛、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響珰珰一粒銅豌豆” 2。早在30年代初期,田漢就開始了他進步的文藝活動,而關漢卿的藝術形象,概括了中國歷史上一切進步文人的斗爭品格,也體現了田漢一生為我國戲劇事業奮斗的親身體驗,這部“為民請命”的作品也可以看成是作者的“夫子自道”。
田漢一生創作了近百部戲劇,以獨特的藝術風格豐富和拓展了中國戲劇,在中國戲劇現代化進程中的地位不可替代。將其比之為“現代關漢卿”是十分貼切的。而他之所以能成其為“現代關漢卿”,與其身上長期保特的濃郁文人氣質與書生本色有直接關系,“善于編織美夢,而不會應對冷酷的現實”3。
三、豐富多彩的情感世界
作為一個著名的作家和詩人,田漢一生在追求情感生活方面,也可謂是波瀾起伏,色彩豐富。他浪漫多情,才華橫溢,追求藝術,追求愛情,追求這兩者之間的完美結合。但是,為了前者他常常要走在長滿荊棘的路上;為了后者他也免不了總要飲下一杯杯苦酒。
田漢的舅父易象是一位民主主義革命家,對田漢的才華非常賞識,把他當兒子一樣對待,并想把唯一的女兒易漱渝許配給他,親上加親。1916年,易象出資送剛從長沙師范畢業的田漢和自己的女兒去日本留學。田漢和易漱渝可以說青梅竹馬,又都喜歡詩文,情投意合。1920年底,他們在日本結婚。這一時期田漢的話劇創作也進入了豐收期,如《鄉愁》、《咖啡店之一夜》等。應該說,與易漱渝的愛情,是田漢一生中感到最幸福、最滿意的。
1922年,夫妻二人回到國內,聯合創辦了《南國》半月刊??锏拿秩∽酝蹙S名詩《相思》中的“紅豆生南國”,這也是田漢發表自己戲劇作品的園地。然而,不幸的是,易漱渝1925年病逝。臨終前,易漱渝將自己的同窗好友黃大琳介紹給田漢,希望他們能結婚。
在田漢的感情生活中,黃大琳不過是一個過渡人物。田漢在給日本友人、著名作家村松梢風的信中說:“妻子去世后又有了戀人,可是無論如何沒有以前的滋味。我深切地感到人生的春天只有一次?!?/p>
不過,1927年,田漢還是與黃大琳結了婚。但與此同時,他開始和一位遠在新加坡的女教師林維中有了聯系,彼此通信3年。
林維中因逃婚而出走南洋,1925年,她偶然在刊物上讀到了田漢在喪妻悲痛中寫的散文《從悲哀的國里來》,被深深打動了,她大膽地給田漢寫了一封信,坦承自己的愛慕之情。就這樣,剛再婚一年的田漢與林維中憑著傳遞信件和照片,感情一發不可收拾。田漢天性浪漫,他在給日本作家谷崎潤一郎的信中寫道:“懷念著舊的,又憧憬著新的,捉牢這一個,又舍不得丟那一個。于是,我成了暴風雨中的小舟似的,只好讓它漂流,讓它顛簸,毫不能勇猛地向著某一個目標疾駛邁進了?!?/p>
1927年秋,田漢任上海藝術大學文學科主任,不久被推舉為校長。1928年夏天,林維中利用暑假來上海與田漢見面,當她聽說田漢辦學沒錢,立即把自己積攢下的500元錢交給了他,這在當時可是一筆不菲的資財。
1929年新年剛過,田漢率領南國社去廣州公演。雖然異常繁忙,但他一個月之內還是給林維中寫了7封信,熱戀之情可見一斑。這時,他已決定與黃大琳分手,娶林維中為妻。不久,田漢和黃大琳的婚姻宣告結束,他們不但友好分手,還專門去照了一張離婚合影。田漢在合影下寫道:“為著我們精神的自由,為著我們不渝的友誼,我決然與你小別了,親愛的大琳!”
1929年,對田漢來說,是人生的一大轉折。大革命失敗以來的形勢,使他決定“轉換一個新的方向”,恰在此時,一位來自莫斯科的“紅色女郎”出現在了他的生活中,她就是安娥。當年,安娥只有24歲,身份是上海中共特科成員。在田漢看來,安娥不單具有政治魅力,還有詩人的才情,浪漫、熱烈且具叛逆精神。
在安娥影響下,田漢開始更多地關注現實社會問題,他加入“左聯”并申請入黨。正是這一轉變,使田漢成為“時代之子”,并創作出日后的國歌《義勇軍進行曲》??谷諔馉幤陂g,安娥曾任戰地記者,1938年后輾轉武漢、重慶、桂林、昆明等地,抗戰勝利后回到上海。這時,田漢已經與林維中離異。1948年,安娥和田漢同赴解放區,安娥次年重新加入中國共產黨。
誠如作家吳似鴻在《回憶田漢》一文中所言,田漢雖然兌現了跟林維中結婚的諾言,但無論是政治傾向、藝術觀點和人生態度,他都跟安娥更加契合。經歷諸多感情波瀾,田漢“被愛的傷痕留遍”,甚至曾說:“婚姻是一條繩索套上脖子,好不自由,最好不結婚,用情人制。”
這對革命情侶的執著與熱誠,今天的人可能難以理解;但在他們生活的那個熱血沸騰的年代,一個激情燃燒的歲月,他們這一代人身上的革命情懷,卻讓今天的人們難以忘卻。而這一切,也都源于田漢自身濃郁的文人本色和書生氣質。他是一個有堅定信仰、奉獻精神的革命家,但他亦是一個充滿浪漫情懷和理想主義的藝術家、一個生活在想象空間里的抒情詩人。
(作者為上海戲劇學院教授)
注釋:
1.《文學書籍評論叢刊》,1959.5。
2.董?。骸短餄h評傳》,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6月版,第560頁。
3.董?。骸短餄h評傳》,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6月版,第6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