炭火燃盡相約自殺

文/安海濤　王敏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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炭火燃盡相約自殺

文/安海濤王敏重

私家偵探、澳門賭場、婚外情、高利貸、相約自殺，這似乎只有警匪大片里才有的情節，卻在一對戀人身上發生。兩年前，她剛剛離婚，帶著一個讀小學的兒子獨自生活；而他，家有妻女，剛剛放棄體制內的工作，下海獨自打拼。素昧平生的兩個人在網上的一次邂逅，竟演繹出了一場跌宕起伏、無法挽回的悲劇。最終，二人的交集結束于一盆未熄滅的木炭。

同居情侶相約自殺

2014年10月8日下午，福建省廈門市某小區。大媽丁梅來到女兒趙靜的住處。只見大門緊閉，鑰匙卻插在門上。

莫非失竊了？丁梅有一絲不祥的預感。她趕緊旋擰鑰匙打開房門。屋內窗簾緊閉，沒有開燈，一股難聞刺鼻的氣味撲面而來。她走進客廳，只見女兒的男友陳其赫然癱坐在沙發上，一副昏昏欲睡不省人事的樣子。

“趙靜人呢？趙靜在哪里？”驚慌失措的丁梅拼命地搖晃著陳其的肩膀。

過了一會兒，陳其終于吃力地睜開了眼睛，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用手指了指臥室的門。

丁梅立即沖進臥室。女兒趙靜上身穿著一件T恤衫，下身只穿著一條內褲，幾乎半裸一動不動躺在床上。丁梅沖過去，只見女兒臉色發黑，雙眼緊閉，她伸手探了一下女兒的鼻息、摸了一下脈搏——已經沒有了反應。“沒有了，女兒沒有了！”丁梅發瘋似的哭聲震驚了小區。

“你對我女兒做了什么？”丁梅沖到這個半睡半醒的男人面前，大聲質問。陳其依舊一言不發。稍事鎮定的丁梅一邊匆匆掏出手機給丈夫打電話，一邊返回女兒的臥室，這時她才看到地面擺放著一個炭盆，里面的木炭還有火苗在微微燃燒。她反應過來了，剛才刺鼻的味道就是致命的一氧化碳！

很快，警察趕到現場，經勘查和訊問，初步確定這是一起燒炭自殺引發的死亡事件。陳其向警方作了自己和女友趙靜相約燒炭自殺的陳述，趙靜自殺身亡，而自己卻未能如愿。隨后，陳其被警方帶走調查。

趙靜的死因確定了，而這對情侶為何要相約自殺呢？他們之間又經歷了哪些恩怨情仇呢？這還要從兩年前的一段邂逅說起。

染上賭癮債臺高筑

2012年，趙靜因性格不合，與丈夫離婚，帶著兒子一人生活。她不敢告訴年邁的老父親，只能讓母親丁梅幫忙一起隱瞞。

一天，趙靜打開QQ，在一個本地討論群里發現一條廣告：“本人系私家偵探，為您打理各種棘手問題，價格面議。”落款是“山本五十六”。

趙靜突然想起離婚前丈夫對于情感和財產等情況每每閃爍其詞，但是鑒于二人感情確實已經無法彌合，就答應了對方離婚的要求。看著這個信息，此時趙靜的心底陡然波瀾再起，前夫到底有沒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呢？這個疑問久久縈繞在她心頭。

點開這個“山本五十六”，沒有在線。趙靜開始嘗試著給“山本五十六”發出一條信息，請求幫助。

晚上下班后，對方回信了，稱一切不便在網上談，要求見面。趙靜猶豫了一下，還是出門了。

見面后，趙靜感覺這個網名為“山本五十六”的男人談吐冷靜，思維縝密，顯得沉穩專業，頗有幾分偵探的范兒。隨著雙方的進一步交流，對方同意幫趙靜開展對其前夫的調查。

一個月過去了，調查并沒有什么進展。二人見面交流卻日漸頻繁。趙靜得知，這個男人真名叫陳其，原來在老家一個縣城當警察，后來因事業發展不順，毅然辭職下海來到廈門打拼，借助原先的職業經歷，陳其和幾個朋友合伙開了這家偵探所。

隨著時間的推移，二人變得無話不說，彼此的心理距離越來越近。作為一個離異不久的女人，趙靜十分渴望愛情的滋潤。漸漸地，她越來越覺得這個男人很靠譜，也很對自己的胃口。其內在的成熟、沉穩、上進，加上還算帥氣的外表，她漸漸對他動心。

而陳其遠離老家的妻子女兒在他鄉打拼，也苦悶于生活上的落寞空虛，他隱隱感覺到趙靜的心思。就在趙靜的生日那天，陳其為她好好地慶祝了一番，在觥籌交錯中，心已塵封的趙靜仿佛又回到了初戀的少女時代，重新點燃的激情讓她投進了陳其的懷抱。那晚之后，他們搬到了一起居住。

同居后，陳其和趙靜成雙入對，如膠似漆，儼然新婚的小兩口。但是，生計問題帶來的壓力隨之而來。實際上，私家偵探并沒有她想象中的神秘，工作前景也沒有想象中的光明，因為政府已經在開始規范這個處于灰色地帶的行當。沒過多久，陳其的偵探所被迫關門，兩個人的日子開始捉襟見肘。

面對越來越窘迫的生活負擔，低落中的陳其想起了當年辦案過程中接觸過的一起賭博案件。這是一個賭博集團，常年組織人員到澳門賭場賭博，在案發時已經獲利頗豐。在對犯罪嫌疑人訊問的過程中他了解到不少內幕，包括一些賭場上的技巧，他覺得這些手段現在可以派上用場了。

陳其急忙翻出當年的工作筆記，結合網絡資料，開始研究賭博技術。一日晚上，他終于發現了一個不可多得的小竅門！他眼前一亮，腦海中火花四射，迫不及待地想去澳門一試身手。

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陳其興奮地把這個想法告訴了趙靜，趙靜比他要冷靜得多，不過她轉念一想，與其坐以待斃不如讓他去試一試，只要不帶太多的錢過去就是了。

讓人意想不到的是，這一次從澳門歸來，陳其竟然帶回來5倍的收獲！光燦燦的事實徹底征服了趙靜——沒想到賭博這事兒，還真有技巧一說。

快速的金錢收獲刺激著二人饑渴的神經，他們仿佛找到了一條“光明燦爛”的致富大道，愉悅不已并產生了勃勃雄心，通過賭博反轉人生的熊熊烈火在他們的胸膛引燃了。之后，二人開始瘋狂來往于澳門和廈門之間。

終于有一天，陳其的這個小伎倆被賭場發現了，當他和趙靜帶著30多萬元赴澳門再次下注的時候，竟然血本無歸！

他們沒有想到的是，其實二人在開始涉足賭局時已經走上了一條不歸路，而這一切最終是用生命作為賭注的。

為了東山再起，趙靜開始四處借款，找小額貸款公司，不惜用公司的名義去抵押，偷偷將公司的印章拿出來使用。公司念在她做財務多年認真負責的份上給她留了面子，負責人找她談過幾次話，她都是以“慢慢補上”為由來央求公司對她法外開恩。

離婚的時候，前夫將共有房產出售，其中趙靜分得的80萬元也一并由陳其帶到澳門，打了水漂。

陳其一邊瞞著老家的妻子和女兒，和趙靜過著偷情的同居生活，一邊每每從大起大落的賭場上鎩羽而歸。巨大的挫敗感和失落感籠罩著他，讓他日益消沉，惶恐迷茫，感覺前途一片黯然。

窮途末路一起“解脫”

一年多過去了，二人債臺高筑，已經欠下600多萬元的借款，在租住的小房間里，沒有了往日的歡愉，只剩下嘆氣聲。

讓兩個人無法面對的是債主頻頻地追討，放高利貸的人找來的幾個大漢常常堵在小區門口，等二人回家。陳其認為自己警察出身，放倒幾個不成問題，但一想，萬一事情鬧大，那才真的無法收場，好幾次他只能偷偷地從側門溜走。作為一個心氣高傲的大老爺們，陳其的內心早已傷痕累累。

趙靜是一個感情豐富而柔弱的女人，走到這一天，她當然知道都是拜陳其所賜，可是誰叫上天讓他們相遇呢？她想過輕生，可又舍不得自己可愛懂事的兒子。她為陳其寫下一張張欠條，一次次簽下自己的名字，卻在躲躲藏藏中生活。她知道，這種刀口上舔血的日子無法長久維系。

終于，她鼓起勇氣問陳其：“與其這樣憋屈地活著，我們不如一起去自殺算了！”陳其想起家中的妻子，在上一次最終攤牌時被她破口大罵的情形依然歷歷在目。他知道，原本屬于自己的那個家庭，他已經無法回去了，而眼前這個真正愛自己的和自己愛的女人，他也無法給予她什么。陳其同意了趙靜的提議：既然如此煎熬，不如一起解脫。

他們開始上網搜索自殺的種種辦法。最終，他們從多名“前輩”的經驗中發現，先服用安眠藥，再燒炭自殺的辦法最沒有痛苦。既然活著這么痛苦，死的過程不能再委屈自己了。

2014年10月6日，陳其和趙靜決定正式實施自殺計劃。二人一起吃飯、喝酒，期間陳其將次臥靠陽臺的鋁合金門縫隙用透明塑料膠帶紙密封。天黑后，二人一起下樓去海邊散步，直至次日凌晨1時許回家。回來時，二人還帶了十余斤沙子，準備燒炭時鋪在盆底防止著火。

第二天，陳其向趙靜提議說：“既然我們都要死了，不如把錢取出來給你兒子留著。”趙靜點頭，他們便到樓下柜員機取錢湊足了3000元，并順便又買了一個不銹鋼盆。

晚上8點多，兩人在客廳共進晚餐，他們清楚這是最后一次吃飯了。陳其在一個水晶杯里倒滿了芝華士洋酒，加入冰塊，再將3顆禁藥三唑侖放入其中，看著杯中騰起的泡沫，他相信這種物質不久會讓他們深度睡眠，所有的不幸和痛苦很快就要解脫了。

二人彼此對視著對方，默默無語，內心如死水微瀾，只有這只酒杯在兩人的手上交互傳遞。期間，陳其不慎將杯子摔碎，掉在地上的杯底還粘著未融化完的三唑侖片，他又取來一只玻璃杯，重新在酒中放入三唑侖，二人共用杯子喝掉了一斤洋酒。

直到凌晨時分，二人再次出門來到海邊。面朝茫茫無邊的大海和沉沉的夜色，陳其和趙靜互相慰藉對方，心上的重擔終于放下了，可以輕松離開這個世界了……20分鐘后，他們回到住處，陳其取出幾塊木炭用煤氣爐引燃，分別裝入鋪好沙子的3個不銹鋼盆中，再將其余木炭依次堆入其中。二人在客廳一邊看電視，一邊等一氧化碳慢慢彌漫開來。此時，趙靜分別給父母、兒子和同事寫下遺書。之后，她又叫陳其過來一起寫。

二人洗完澡后，穿上一起買的情侶T恤衫，進入臥室。陳其拿膠帶紙將房門的縫隙密封好后，和趙靜一起躺在床上……

直到早上，陳其覺得呼吸困難醒來，發現身邊的趙靜已經沒有了呼吸和脈搏，身體發硬。他瞬間崩潰了，“為什么結局是這樣？！”他不住地扇趙靜耳光：“你為什么一個人去死？”然而趙靜卻再也無法回答了。

一心想死的陳其掙扎著出門，他又買了兩袋木炭回來，放入盆中繼續燒。隨后又吃下8顆安眠藥，在客廳沙發坐下，準備等藥性發作后再進臥室，靜靜等候死神的降臨。可是他無法自控漸漸昏睡了過去，直到被趙靜的母親在驚慌中喚醒。

爾后，物業保安報了警，民警很快就到達現場，將陳其控制住。

罕見案情依法審查

法院受理案件后發現，這是一起罕見的相約自殺案件，對于是否構成犯罪存在重大爭議。開庭前，合議庭認真審查了案件的全部證據，查閱了各地的判例和現有的法律和理論。

開庭時，近300人旁聽了這起罕見的故意殺人案。站在被告人席上的陳其以他所從事過的警察職業的視角，始終無法理解為什么相約自殺在法律上能夠構成犯罪？盡管他的辯護律師從法律的角度認為，本案確實構成了故意殺人罪。到最后陳述時，陳其神色平靜，語速平緩：“我不能理解為什么1+1不等于2。我們一起自殺，我并沒有殺人的故意，我殺的是自己，趙靜殺的也是她自己。如果說我們殺的是對方，那趙靜是不是和我一起屬于共同犯罪？我希望合議庭給我一個明確的說法，在判決書中寫清楚給我定罪的理由，我才會服從法院的判決。”

法庭給出了答案——相約自殺，指二人以上相互約定自愿共同自殺的行為，實踐中有多種具體表現形式，從刑法角度應分別作不同評價。相約雙方均自殺身亡的，不存在犯罪問題；相約雙方各自實施自殺行為，一方死亡而另一方未逞的，未逞者的行為與對方的死亡結果之間不具有因果關系，故也不構成犯罪；相約一方先殺死對方后，再實施自殺行為未逞的，其行為應以故意殺人罪論處；相約雙方同時實施自殺行為，一方未逞的，是否構成故意殺人罪，應以其行為與對方的死亡結果之間是否存在因果關系來綜合判定。

就本案來看，在案證據證實，陳其與被害人趙靜相約自殺，陳其明知道一氧化碳中毒可以致人死亡的后果，但是仍然主動實施了密閉燒炭的行為，他的主觀上對于趙靜的死亡持放任態度，具有以自己的行為剝奪對方生命的故意，符合故意殺人罪的主觀要件。同時，陳其與趙靜共同準備好自殺工具、物品之后，提供三唑侖給趙靜服用作為催眠，用膠帶紙將臥室門窗的縫隙封死，將點燃的炭盆放置于臥室內產生一氧化碳，這些行為不僅為趙靜自殺提供了條件、實施了幫助，而且已經形成明確、具體的殺害行為，應當以犯罪論處。

從另一方面考量，陳其非法剝奪他人生命，構成故意殺人罪，但他犯罪的社會危害性相對較小，與其他嚴重危害社會治安的故意殺人犯罪存在顯著區別。從主觀方面來看，案發之前陳其和趙靜一同陷入了嚴重債務危機，由此多次產生自殺念頭，二人商定在互相幫助下一起自殺逃避現實，可見陳其的犯罪動機不屬于卑劣情形，主觀惡性和人身危險性也相對較小。陳其采用密閉燒炭產生一氧化碳的手段，致女友中毒死亡，其犯罪手段并未使用暴力，相對平和輕緩，人身危險性較小。現有證據并未體現陳其在行為過程中對趙靜有強制、教唆或者誘騙情節，而且他以可能放棄自己生命為代價實施了犯罪。因此，綜合這起案件犯罪行為的社會危害性、主觀惡性和人身危險性等主客觀情節，可以認定為故意殺人罪中的情節較輕。辯護人相關辯護意見有理，法院予以采信。

2015年9月，福建省廈門市中級法院對這起案件進行了宣判：被告人陳其犯故意殺人罪，被判處有期徒刑5年。宣判后，陳其在上訴期內沒有提出上訴。

責任編輯/濰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