討論 : Bernard Ganne 吳泓緲翻譯 : 肖涵
亞洲職場上的文化碰撞(三)
討論 : Bernard Ganne 吳泓緲
翻譯 : 肖涵
Bernard Ganne:里昂二大里昂人類科學院馬克斯?韋伯研究
中心社會學教授,法國國家科學研究院研究室主任。
吳鴻緲:武漢大學外語學院語言學教授。
(本文為接續2015年第1期與第2期之上文章的系列刊發)
BG:現在終于到達最后一個部分。……
3.1.回到認知模式
視頻(在日本):
安東尼·雷蒙:“日本人特別注意細節,除了細節還是細節,提不完的細節問題……
車間里的交談(日語):
“盡管它也是一個聯結器,但它的組裝方式不同,所以這個零件是不同的。
啊,它應該裝在這里,對不?是一樣的,這個這樣扭,那個也…… 也應該是這樣扭的。
那,在這種情況下,難道不會有一點點挪位嗎?”
雷蒙:申請批準至少要花兩年時間:看樣品,作試驗,檢測,實驗室測試,日方人來法參觀,我們工程師去日本參觀,他們再來,我們再去,反復多次,然后做文件,再做文件,最后審批,又反復修改。如此這般,我們終于和日本人達成了協議。
BG: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
雷蒙:哦,我們是從1997年開始生產的?!?但到今天,“雷蒙日產”的質量在本集團最佳、業績最好的,是我們最有生產效率的分廠。
視頻結束
討論,不同文化視角的交鋒
BG:短片里的主人公講述了他遇到的一些困難,以及他自己的解釋。在我看來,他的解釋走得比較遠。他沒有就困難而談困難,而是尋找其起因,……所以很想聽聽你的意見。這個想法令我激動,因為它很有解釋力。如果大家,當然也包括工程師們,看到我們這個討論的視頻,我想他們會想通很多問題的。
吳泓緲:被這樣重視,作為搞語言學的我深感榮幸。毫無疑問,我們在討論文化領域里的問題,在文化領域,語言或者是一個占統治地位的因素,或者是眾多因素之一。
BG:說得對!
吳泓緲:我接下來要講的僅僅是一個猜想,而且這猜想還不能說關涉到日語,因為我不會說日語。我只熟悉我的母語漢語,也可以說相當了解法語,這當然值得驕傲。
B.G.:好極了!
吳泓緲:我在法國用法語做完博士論文,自認為能很好地用法語寫作了??墒聦嵣?,是在我回國從事法語教學四年之后,我才突然有一天領悟到法語的句法結構與漢語的句法結構之間存在著什么樣的根本區別。也就是從那個時候起我才明白,我才知道怎么寫才是正確的,正宗的,或者說怎么寫出地道的“法式法語”了。換句話說,我現在自認為自己寫出的法語與法國人寫得已經差不離了。
BG:而不是僅僅是把漢語翻譯成法語。
吳泓緲:是的。很早以前起,我就有意識地強迫自己用法語思維。而不僅僅是用漢語思維。法語的句法結構很特別,你們的介詞、連詞、關系代詞極為發達,還有過去分詞和現在分詞,這讓你們有可能造出一個以句號結尾的句子來;一個法語句子就是一個系統,一個極為復雜的系統。它要么利用各種關系代詞,要么利用“因為”“所以”“既然”“由于”等等因果連接詞,來導引一個從句,來造出一個復合句,這就是法語句子的結構。要理解一個句子,你們法國人首先會找出它的主干,抓住句子主干就抓住了它的主要意思,有些關系代詞或介詞帶出的成分可以暫時忽略,這對理解句子的主要意思沒有影響。這時候當然應該首先考慮主體。如果首先把注意力放在那些完全可以暫時忽略的細枝末節上,就很可能抓不住句子的主要意思。但在漢語中我們沒有發展出一套關系代詞體系,也沒有發達的介詞體系,所以我們的句子沒你們的這么復雜。必須承認漢語是一個句子連著另一個句子然后再連接下一個句子。每一個句子最多有三、五個論元,語言學也稱之為“動元”(actant),或者“格”(cas)。為什么我說只有三個論元呢?舉個例子,比如說動詞“給”,它所必需的“格”只有三個。動詞“交換”可能含有四個論元。但事實上漢語句子里不會有超過四個的論元,極偶然時出現五個論元,我們便會吃驚,覺得怪異。因此,一個分句,接另一個分句,再接下一個分句,這些分句里要么有三個論元,要么含兩個論元,極稀罕有四個論元,依此類推。我們就是通過這種方式來構建我們的虛擬世界和理論世界。關于從部分到整體的問題,我是這樣想的:比如說有一個成分A,我先考慮它與B的關系,復雜一點的話,有三個成分,那么分別考慮A,B,C三個成分的關系,然后整合…… 如果又出現三個成分,我可能把前邊的關系看成一個部分,再與后邊的三元關系組合,于是構成一個整體,比如說構成一個句子。從搭建各個成分間的關系開始,然后構建整個句子系統。從部分到整體,從整體到部分,而這應該是相輔相成的。當然一種文化會有所偏愛。這是我個人的猜想。
BG:這猜想很有意義!但你怎么看前邊那個法國人所給出的診斷:即西方人重整體,或從整體出發,所以善用演繹法,東方更喜歡用歸納法。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吳泓緲:我知道。實際上這問題一兩句說不清楚。就拿中國人的學習模式來說吧,在我們的教育中,從小到大,直到現在,我們都不太習慣演繹法。我這樣說可能有點夸大,可能會傷了某些同胞的自尊心,可這的確是我思考的結論。我們中國人特別看重經驗和實踐,這意味著什么呢?意味著當我們想找出規律或者吸取經驗時,我們會先反復經歷,實踐,試演,積累經驗,最后提取出某種一般性的普遍性的東西,憑直覺提取。但你們的習慣相反,總喜歡先制定公理,原則,然后進行邏輯推演,這就是你們所說的假設-演繹法。我覺得我們中國人還沒有很好地理解和掌握這個方法,并自如地將其應用在實踐中。比如一直以來,我們總是教育孩子說:“重復重復再重復,重復的次數到了,你自然而然就理解了,就把握其本質了。一切都靠你自己去領悟?!边@就是一種帶有直覺性質的歸納法,它決不是演繹。
B.G.:是的,這個例子很典型。
吳泓緲:通過親身經歷獲取知識,這對我們實在是太重要了。所以我們一直重視實踐,中國政府有一句口號就是“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p>
B.G.:是的,沒有其他原則,只有一個原則:實踐。
吳泓緲:我想再補充一點。對認知過程我們不能過于簡單化。在所有的文化里,可能都有一個從整體到部分再從部分到整體的反復過程。需要來來回回好多次,我們才能真正理解某個事物。所以我們如果籠統地說,在某個文化里人的認識過程是從細節到整體,在另一個文化里,比如你們的文化,人的認識過程是從整體到細節的,這樣說就很可能過于簡單片面。比如上下文或曰背景,它們算是整體還是細節?
B.G.:它們被歸于細節類,這毫無疑問。
吳泓緲:背景嗎?
B.G.:是的,背景是細節。
吳泓緲:好吧。
B.G.:背景明顯屬于細節。我們有一個行動體系,行動體系是我們考慮的主體,其他的包括背景都是可以忽略的部分,以便在考察主體時盡量排除干擾。
吳泓緲:明白了,謝謝。可對于我們中國人來說,就像我剛才說的,當我們打算做某件事時,我們會首先考慮它的背景環境。我剛才說過不是?我們會先考慮背景環境中的兩類因素:有利的和不利的。
B.G.:正是!正是!我們的討論現在進入到一個非常有意思的階段。我發現在跨文化研究中,不同的文化其本身就是一個整體,涵蓋了方方面面的整體。也就是說我們剛才談及的幾個方面相互呼應,有著密切的聯系。比如說如何看待現實,如何行動,如何處理和集體、權威以及和同事的關系等等。它是一個整體,系統的整體,其中的每一層面都與其他層面發生關系。
吳泓緲:完全正確。
3.2. 學會綜合兩種方法
BG:這種討論真令人興奮!我們繼續!再看一段視頻,它是一個證據,說明在不同文化之間有可能產生協作,它們協同作戰。在跨文化交際中的確會遇到許多問題,但協作也完全是可能的。
視頻:
圣熱朗女士:“我從小接觸的是理性精神,……這種文化碰撞,極有意思!
李先生:中國人是個特別講實際的民族。他們會設想出種種可能出現的腳本,所有演變的可能,然后根據當下的具體情況來做決定。其決定可能不是最好的,但在那一時那一刻,一定是最合適的。
圣熱朗女士:充分了解中國同事的思維方式,就能很好和他們一起協同作戰;真正了解他們之所想,才會有真正的共鳴,真正的協作。一旦我們做到了這一點,那效率之高,簡直不可思議!比如說現在的我吧,即便遠離他們5000公里,我還是喜歡找他們商量事情,因為他們能開拓你的思路,讓你突然間找到一種更有效的方法,而這法子我一個人絕對找不到。我想他們單獨思考的話,肯定也找不到。
視頻結束
討論,不同 文化視角的交鋒
BG:這段視頻可以說正好是上面討論的繼續。
吳泓緲:他們說得真好!
BG:中國人很講實際。
吳泓緲:是的。
BG:對于中國人而言,背景環境不屬于細節,分析問題從背景環境出發,它是一切的基礎,主體行動與背景環境不是對立的而是不可分的。講實際的人是實際中的人,他會考慮到每一條可行的路徑。而我們法國人卻喜歡從公理系統出發,注重主軸線,排除其他的,而且這就是我們的現實。
吳泓緲:對此我也不那么肯定。你們有一個理想的世界,從它出發你們建構一個理想方案,根據這個方案你們找到一條理想路徑,一種最佳方式,最后達成目標。但這個由人腦構思出來的理想化的方案不可能完全符合實際,于是我們再對它進行調整和修改。不過,在我看來,它依舊是過于理想化的東西。理想的當然是惟一的,理想的必然是惟一的。它將指引我們走向目標。這樣一種思維方式,有時候會產出一個很好的方案,省時省力,因為它有可能讓我們不走彎路直奔目標。這當然是再好也不過的事了。……每種思維都有自己的缺陷,比如說你們的:最理想的實現目標的方式,只有一個;這樣做有一定的風險,因為這個理想方式其實也是人腦的產物,它可能會讓你忽略其他可能性,也較難給你帶來意外的驚訝;而驚訝,在某種程度上是激發創造力的動源。至于說多個腳本的情況,我在說中國思維:一種方案沒采用,被暫時擱置,但我們下一次還有可能用到它,你說對不對?此外,因為我不知道哪種方案是對的,所以永遠都有可能遇到意想不到的東西,這有可能導致極好的結果,也有可能導致極壞的結果。
BG:對,這結果誰也無法預料,有點類似于懸念。但反過來卻有可能促使我們去尋找新的路。
吳泓緲:不過呢…… 如果討論再深入一些,我們還會發現這兩種思維方式也涉及到倫理問題。你們心中有一個理想世界,于是你們會禁止某些極端惡劣(即嚴重毀壞理想)的行為,嚴遵某些重要原則,某些金科玉律,而這些原則往往與人的本質或人的終極追求發生關系。
BG:是的,我們的思維模式要求我們無論何時何地都遵循某些原則。
吳泓緲:但是對講究實際的人來說,因為各種情形都可能發生,因為有著種種可能性,因為不再有別的標準,所以人不可能有那么多的原則,所以做什么都是可以的,只要能成功。你看這樣做有多大風險,人們可能變得非常殘忍。
BG:是啊,它有可能成為庸俗的相對主義。
吳泓緲:對,就是這樣。
BG:于是道德淪喪。
吳泓緲:正是如此,道德淪喪。
Monty Lee:最好的方式是將兩種思維方式結合起來。有人問,如何在中國經營好一家合資公司。我的回答是,拿這盆花做比喻:“姑且把這朵花當作是一朵來自法國的花,栽在法國花盆里。如果我們把它帶到中國來,就這樣繼續種在這個花盆里,它將一直是一株法國花。但如果你打碎花盆把它栽在中國土壤里,你就得到了一株中法之花?!?/p>
(責任編輯:林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