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 娜
勒克萊齊奧是一位多產作家,從1963年第一部小說《訴訟筆記》起,至今已經出版了50多部作品。這些作品題材豐富多樣,包括童話、雜文、短篇小說、中、長篇小說,譯著、傳記、序言、合著等等;如同其作品的多樣性,其文學的深度、廣度也是他創作的重要標簽。從對現代文明和消費社會對人的異化的批判、對邊緣人群的關懷、到對異域文明的探尋,勒克萊齊奧的視野是“世界性的”,“具備了列維斯特勞斯所強調的對文化多樣性的關懷、關注和思考”①高方,許鈞:《試論勒克萊齊奧的創作與創作思想》,載《當代外國文學》2009年第2期,第62頁。。瑞典文學院在授予他諾貝爾文學獎的頒獎詞中所評價的“Le Clézio was an author of new departures”中“啟程”一詞表明了兩個方向:與故舊的斷裂以及開始新的探尋。這些同時存在于其作品內與外的斷裂與突破,貫穿在作家50余年的創作中并使其作品“有一種驚人的連貫性和連續性”②董強:《勒克萊齊奧的世界視野》,載《讀書》2009年第1期,第98頁。。因為以上這些特點,勒克萊齊奧的創作,不管是從創作形式上,還是從創作內容上,都不止一次的被評價“難以歸類”③Claude Cavallero. Le Clézio, témoin du monde. Calliopées, 2009, p. 5.。在這種情況下,如何從時間上風格上亦或是創作主題上劃分勒克萊齊奧作品,方便讀者或研究者清晰的理解其思想脈路,是一個需要再進一步討論的問題。
法國勒克萊齊奧研究中心主任Claude Cavallero在其作品《勒克萊齊奧,世界的見證者》中,對勒克萊齊奧的作品進行了分類。他認為作家創作的主題主要有以下四類,如對童年的執著、對孤獨的向往、流浪和尋根等主題。同樣,國內學者董強也持有類似的意見①董強 :《勒克萊齊奧的世界視野》,載《讀書》2009年第1期第98-99頁。。他認為作家的作品中有四個大的主題: 反叛、尋找他鄉、童年世界、家庭自傳。《訴訟筆錄》(1963)是反叛類的代表作,瘋狂成為反叛的武器。這類作品主要表現對西方文明的不滿,小說的景也主要發生在城市或者說城市的邊緣。“他鄉”主題在他接觸墨西哥文明之后發展起來。這方面的作品有《逃遁之書》(1969)、《戰爭》(1970)、《沙漠》(1980)、《流浪的星星》(1992)、《烏拉尼亞》(2006)等。童年、少年世界除了出現在著名的長篇小說《金魚》(1996)中以外,還表現在一些短篇小說中,這些作品往往具有童話般的意趣,為勒克萊齊奧帶來了許多忠實的讀者。“家庭尋根”主題主要體現為對與自己家族相關的故事的興趣,帶有很強的自傳性質,如《尋金者》(1985)、《奧尼恰》(1991)、《檢疫隔離》(1995)、《非洲人》(2004)等。這四個大的主題交織在一起,互相呼應。
勒克萊齊奧的創作傳統上被批評界分為兩個階段。第一個階段從1963年持續到20世紀70年代末。在這段時期,作家探討的主要內容是瘋癲,言語,寫作等,他追求寫作形式的革新,而其作品往往被貼上新小說的標簽。這一時期的創作被認為與法國當時的知識界和文學界的情況緊密相連,是與法蘭西的語境聯系在一起。第二個階段始于70年代末80年代初。作家有大量的探尋異域文化、尋找自我、尋根的,甚至是具有自傳性質的作品。這一階段的創作中,作者的人文主義情懷更為顯著,而小說的寫作手法與形式也與前期不同,這一時期的作品往往被批評家認為是對傳統小說的回歸。
譚成春對勒克萊齊奧作品分期的討論與兩分法基本一致。對此他做出了更加詳細的闡述②譚成春:《勒克萊齊奧的創作歷程簡述》,載《當代外國文學》,2009年第2期,第73頁。。他將1963年至1975年劃為第一階段,認為這一階段的勒克萊齊奧以革新、反叛的作家形象存在著,城市里的痛苦、焦慮等主題,促使勒克萊齊奧繼承了存在主義風格的拷問和揭露,而作家在作品中又表現出對環境的關切,努力將自己定位為生態作家。這一時期的創作也受到了福柯,德勒茲的賞識。他將70年代末之后的創作劃分為作家寫作的第二個階段,認為對少數民族的關心、旅行、童年、一些具有自傳性質的主題,以及西方物質文明及主流文化之外的題材,成為作家創作的首選主題,作品中精神性的、人文主義的關懷更加顯著,同時作家改變了創作風格,在形式方面更加平和,在風格方面更加恬靜。
早期的主流批評將勒克萊齊奧的創作以70年代末80年代初分為兩個階段。隨著作家推陳出新不斷的寫作,兩個時期的劃分似乎漸漸難以涵蓋作家的全部作品,尤其是新世紀以來的作品。于是出現了三分法①http://www.bnf.fr/documents/biblio_leclezio.pdf,將勒克萊齊奧的寫作劃分為以下三個階段。第一階段的時間是從60年代到70年代,這時期的創作很大程度上致力于瘋狂和革命的寫作主題以及對創作語言的實驗,而作家的文本又帶著強烈的新小說色彩和亨利·米修的印記。比起第一階段的創作,第二階段更加突出的是旅行的符號和對現代物質文明的批判,從勒克萊齊奧關于印第安土著神話的翻譯作品可以看出,他在原始文化中汲取了新的抒情的和夢境的創作源泉。在對他者的長期探尋之后,勒克萊齊奧的創作在新世紀初進入了第三階段:回歸自我。在平復下來的創作基調中,他回憶自己的毛里求斯家族歷史、自己的童年。這些寫作不是自傳體,而是在一種獨特的被稱作“自我小說”的題材中將真實與虛構情節穿插起來。
除此之外,有些學者對勒克萊齊奧作品的主題做出了更細致的劃分。比如加拿大學者Jacqueline Dutton將勒克萊齊奧創作思想的發展與轉變分為五個時期②Jacqueline Dutton,Le chercheur d’or et d’ailleurs- L’Utopie de Le Clézio. L’Harmattan, 2003, p.112.。第一個時期涵蓋了勒克萊齊奧的早期作品。這一時期的作品鮮有對理想生活的描述,多是對現代文明粗暴的斥責。第二階段的寫作表現出了逃遁的傾向,不管是作者本人還是他的主角們都離不開這一傾向。《逃之書》(1969)是這一傾向最早的體現。在這些作品中充滿了對都市社會悲觀的看法,但是我們在其中也看到了一絲期待美好生活的微光。這個變化在勒克萊齊奧創作的第三階段中被擴大,并且在第四個階段中被明確化。中間這兩個階段相重疊,因為對美洲印第安文明的探尋出現在第三階段,而這探尋在第四階段得到轉化,基于對印第安文明的經驗,作家對美好的世界表現出確信和期待。作為第二階段轉折點的作品《哈伊》(1971)預示了這個變化,接觸了印第安文化之后,作者開始沉浸于墨西哥文明,之后有大量的作品是圍繞著這一主題展開的。比如翻譯瑪雅文明的智慧之書《希拉姆巴拉姆的預言》(1976)和波萊佩薩文明的圣書《米肖坎的故事》(1984),并且創作了《三座圣城》(1980)、《大地上的陌生人》(1978)》及作為作家哲學思考的總結的《墨西哥之夢或中斷了的夢想》(1988)。創作的第四階段也涵蓋第三階段的主題。《夢多及其他故事》(1978)是這個時期的開篇之作,而另外兩部故事集《飆車》(1982)、《春天和其它季節》(1989)是這個時期的收尾作。同樣哲學散文《大地上的陌生人》(1979)、小說《沙漠》(1980)、《尋金者》(1985),以及作家的第一部自傳性作品《羅德里格斯島之旅》,都屬于這一時期。在這些作品里西方城市空間與摩洛哥、毛里求斯的自然風景交叉存在,作家開始從烏托邦的早期類型中汲取靈感來表達他對理想之國的看法,但是仍缺少具體的細節的輪廓。第五個時期是二十世紀末的十年。在這個時期勒克萊齊奧重拾在前幾階段就出現過的一些烏托邦元素,并且對其進行深入的挖掘和加工。《奧尼恰》(1991)和《流量的星星》(1992),以及《隔離檢疫》(1994)、《金魚》(1997)都是這個時期的代表作品。
勒克萊齊奧在不同的場合也談到過自己作品的分期。2012年8月在南京大學舉行的報告會上作家談到自己的作品分為兩個時期。前一個時期是表達焦慮,后一個時期是消除焦慮,這兩個時期的分界是70年代末80年代初。在2013年11月武漢大學舉行的報告會上,他再次談到自己作品的分期。這一次他將自己的創作分為三個時期。前兩個時期沒有變化,而新添加的第三個時期從新世紀初開始,主題為對青少年的關懷。在新世紀出版的作品中,《燃燒的心》(2000)、《饑餓間奏曲》(2008)、《腳的故事》(2013),包括 20世紀末的小說《偶遇》(1999),這些小說或短篇故事中的主角多為青少年,而所涉及的主題多為這些青少年內心的焦慮,對自我的找尋以及家庭、情感帶來的困惑等等。
關于焦慮與寫作的關系,在小說《烏拉尼亞》(2006)致中國讀者的信中,勒克萊齊奧寫到自己兒時為了克服戰爭帶來的焦慮,創作出一個國度,并賦予這個國度天上繆斯的名字,以此排解憂愁。創造理想國烏托邦是緩解焦慮的良方,寫作也是消除焦慮的途徑,對作家而言“一切寫作都是烏托邦性質的”①勒克萊齊奧南京大學報告會,2012年8月。,他認為寫作就是對一種平衡的尋求②J. M. G. Le Clézio, Ailleurs, Entretiens sur France-Culture avec Jean-Lous Ezine, Arléa, 1995, p. 106.。
他也談到對法國批評界持有的對其作品二分法的看法③許鈞:《勒克萊齊奧的文學創作與思想追蹤——訪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勒克萊齊奧》,載《外國文學研究》2009年第1期。。作家認為用法蘭西語境來劃分他的創作,是一種相對表面的理解。他認為自己屬于不同的世界:法蘭西、毛里求斯、非洲,而他的創作始終和他的個人經歷相關,有時著重于法蘭西世界,有時著重于主流文明之外的世界。
勒克萊齊奧的作品《訴訟筆錄》(1963)在1963年獲得法國勒諾多文學獎,接下來其作品《沙漠》(1980)于1980年獲得了法蘭西學院頒發的保羅·莫朗文學獎。這兩個獎項恰好劃分其作品的前后兩個階段,也側面認可了他這兩個時期的創作方法。勒諾多文學獎讓一位挑戰傳統的年輕作家顯露頭角,并將他置于新小說派的陣地之中,另一方面,它也在某種程度上顯示了五月風暴的精神。在勒克萊齊奧早期的作品中,他尋求去顛覆文學常規和慣有的意識形態。20年之后,保羅·莫朗文學獎被授予在創作中不斷革新的作家。80年代初勒克萊齊奧實際上開始了一種新的敘事策略。作家在一次訪談中提到要創造一種富于節奏感的、有感染力的,能從中感受到魔力的敘事方式④? Les Marge et l’origine : entretien avec J. M. G. Le Clézio ?, Europe 765-66 P. 168。此時,寫作的工作本身、敘事中的多元化敘述語調與休止的調和一定程度上變成了作品的主題。因此我們不能將勒克萊齊奧80年代創作的轉向看成是簡單純粹的回歸敘事,這更像是一種讓作家靠近后現代小說的一種特殊的探尋。如Madeleine Borgomano指出的,勒克萊齊奧的小說通過豐富的復調敘事表現出世界的復雜性:“多層次的聲音交織,形成復雜的涵義網絡,不止是喻意,很多問題和不確定性在其中隱約可見“⑤Madeleine Borgomano, Voix entrecroisées dans les romans de J. M. G. Le Clézio, Le Fran?ais dans tous ses états 35, 1997.。
這兩次獎項恰當的為作家創作風格做出了標注,同時也圈出作家創作內容的轉向點。在此之后作家獲得的比較重要的獎項分別是1997年的讓·吉奧諾文學獎、1998年的摩納哥大公獎、2008年的瑞典斯提格·達耶爾曼文學獎,以及2008年的諾貝爾文學獎。這些獎項不同于上述的兩個針對單獨作品的獎項,都是為勒克萊齊奧的整體作品而頒發的。
在獲得這些肯定其創作的獎項之后,勒克萊齊奧的創作,也就是近年的創作,“帶有某種回歸的涵義,類似一種對現在社會初始時期的懷舊”①董強,《勒克萊齊奧的世界視野》,《讀書》2009年第1期,第99頁。。在《饑餓間奏曲》和《腳的故事》中,敘事再現巴黎及其它都市的城市場景,小說人物皆是生活在城市的年輕人,在抵抗現實的痛苦中尋找理想中的生活。這個轉變或許和他對家庭自傳的寫作的有關,或許是他在獲得諸多獎項之后回歸到了法蘭西文化語境之中。
我們不難發現,上述幾種不同角度的劃分方法并不是矛盾的,而是互相吻合,互為解釋。按照寫作主題的劃分與從時間的劃分是基本吻合的,反叛主題的寫作時間大致是按時間劃分出來的第一個階段。而他鄉、童年的主題的創作時間基本和按時間劃分的第二個階段重合。家庭自傳主題的寫作時間則可放入作家創作的第三階段中。當然這只是粗略的歸納,創作的主題也會在不同的時期有交叉或者再現,比如2006年出版的小說《烏拉尼亞》就是對作家基于墨西哥經驗的再創作,我們也不難在其更早期的作品中找到這次創作前身的影子。我們可以說作家的創作具有某種類似間奏曲或者回旋曲的音樂性,在大的主題變換間穿插了另一些的主題,或者在創作主題的發展主線上穿插了其他二級主題元素。如果說有這樣一條在發展著的創作主線,那么牽引這主線變化的,應該離不開作者變化的語境與視野。
因此從某種程度上說,勒克萊齊奧的寫作往往與旅行密不可分,當然,如果直接將他稱為旅游作家似乎有些太過直觀,因為這樣會忽略他敘事的社會歷史意義。但是旅行本身對寫作有很深的影響。如作家同時代的旅行作家Nicolas Bouvier所說,不是人們成就旅行,而是旅行將人打開了②Nicolas Bouvier, L’Usage du monde, Payot, 2001, p. 279.,又如另一位旅行作家Michel Le Bris說言:不存在沒有個體視角的旅行③Michel Le Bris, Pour une littérature-monde, Gallimard, 2007, p. 30.。所以更重要的是作家在旅行和寫作中向外以及向內所尋找的。
我們認為,勒克萊齊奧在他的航程中一直在尋找并且找到了他與世界的“合適的距離”。一方面這個距離是指和法國、和巴黎、和他文學團體的距離。60年代到70年代,尤其在作品《訴訟筆錄》、《逃之書》、《另一邊的旅行》中,勒克萊齊奧正真的體現出了法國式的反常規的反教條的“擊打”精神。另一方面這個合適的距離是指從80年代起作家和尼斯、毛里求斯的距離,也就是說作家和他家族傳承之間的距離。小說《尋金者》、《檢疫隔離》、《革命》等小說一定程度上都是建立在自小說(autofiction)基礎之上。此外,這個合適的距離也是作者與移民問題、南北關系的距離,比如《沙漠》、《流浪的星星》、《金魚》這三部小說。最后這個距離是作家和當代墨西哥與前哥倫布時期墨西哥的關系,表現于《被歌唱的節日》、《迪亞戈與格里達》以及《烏拉尼亞》這些作品中。
我們可以說勒克萊齊奧不只找到了他與這些重要的當代問題的距離,也找到了自身與寫作以及與自我身份的距離。他所尋找的身份,存在于很多次的、并且還在進行著的敘事之上。勒克萊齊奧的寫作很明確劃分出來內文學(littérature du Dedans)與外文學(littérature du Dehors)的界限,他的敘事讓我們看到“一個用他者考驗的自我①Idem.。作家在小說《偶遇》與《饑餓間奏曲》中,借主人公的語言都表達了離開是為了成為另一個自己。
勒克萊齊奧在寫作中尋找和找到的與世界、與自己的合適距離,某種程度上也可以為作家自己劃分的三個階段做注腳。作家在尋找中表達焦慮,找到了與世界合適的距離,在寫作中構建了與自我與身份合適的距離,因而消除焦慮,之后才會有創作視野的轉換或者說是創作上平靜的回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