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語多義詞“流”的認知機制

□梁雨晨 李天賢

漢語多義詞“流”的認知機制

□梁雨晨 李天賢

意象圖式是一種在感覺與知覺互動體驗中形成的具有連續(xù)而相似結構的認知模式，是隱喻和轉喻認知模式的基礎。本文運用認知語義學的意象圖式理論和隱喻轉喻理論來析釋一詞多義現(xiàn)象的形成機制。研究表明，多義詞各義項之間具有關聯(lián)性，各詞義均由詞的本義向其他意義擴展延伸，這是人類認知范疇和概念化的結果。本文以漢字“流”為例，系統(tǒng)地探討分析了一詞多義形成的認知機制。

一詞多義 意象圖式 隱喻 轉喻

一、引言

認知語義學認為空間概念是人類的最基本概念來源，人類思維源于人的生物本質，身體經(jīng)驗和自然生活環(huán)境的自然狀況，并在此基礎上形成了人類基本的意象圖式。物理空間概念如果被映射到其他抽象概念中去，其他本無空間內容的概念也被賦予了一種空間結構。一個詞的意義于是具有了在不同認知域中雖有不同但卻關聯(lián)的義項。（趙艷芳，2001：77）

一詞多義（polysemy）一直是語言學研究的重要課題之一。所謂多義現(xiàn)象，是指通過人類的認知手段（如隱喻和轉喻）由一個詞的中心意義或基本意義向其他意義伸展的過程，是人類認知范疇和概念化的結果（趙艷芳，2001：36）。人們之所以用同一個詞語表示多個意義，是因為這些意義之間存在著潛在聯(lián)系，這些聯(lián)系產(chǎn)生于同一個深層次的意象圖式。在該意象圖式基礎上，通過這種可以直接理解的認知模式實現(xiàn)從具體到抽象認知域的隱喻或同一域內的轉喻映射。

不少學者已從不同角度對一詞多義現(xiàn)象進行了解釋。研究的對象有的從“心”“手”等人體器官出發(fā)（王文斌，2001；張瑞華，2008；吳恩鋒，2004），有的從人的感官“冷”“熱”或情緒表達“高興”“憤怒”出發(fā)（雷丹，覃修桂，2013；孫毅，朱文靜，2011；NhuQuynh Luu Nguyen，2013）。縱觀文獻，鮮有學者從意象圖式角度解釋一詞多義現(xiàn)象。本文試圖結合意象圖式、隱喻和轉喻認知模式，通過對漢語中“流”字的語義分析，揭示漢語一詞多義現(xiàn)象產(chǎn)生的認知機制。本研究的語料來源主要有兩個：一是《漢語大辭典》《辭源》《辭海》《古漢語常用字字典》和《現(xiàn)代漢語詞典》等權威的漢語詞典，提供“流”義共時變化的依據(jù)；二是北京大學漢語語料庫（CCL）。為節(jié)省篇幅，下文中的用例不再一一標明出處，特此說明。

二、漢語中“流”的詞義演變

綜合以上詞典，多義詞“流”的詞義可以分為11項，分別是：①指江河的流水；②液體的移動；③像水流的東西；④像水那樣流動不定；⑤時間的流逝；⑥往來不定；⑦舊時的刑罰，把犯人送到荒遠的地方去；⑧傳播，擴散；⑨品類，等級，某一類人；⑩向壞的方面轉變；?指不正派。根據(jù)各項意義的關聯(lián)性，可以重新將其歸納為四類。通過對CCL現(xiàn)代漢語語料庫前500條統(tǒng)計，這四類可歸類為：1.表示“物質流動”的有464種；2.表示“類別”的有24種；3.表示“變化”的有4種；4.表示“連續(xù)”的有8種。

（一）“流”的本義

《說文解字》：“篆文從水，流為小篆”。即“流”本義為流動的水，表示液體在庫與庫之間的轉移運行。“流”還指河中由始發(fā)地向目的地轉移運行的水。

（1）流水不腐戶樞不蠹。（流動的水不發(fā)臭）

（2）順流而東行，至于北海。（向東流動的水流）

基于該具象，可在頭腦中抽象出流水的意象圖式，進而用文字表達該圖式。由于文字的有限性和意義的無限性，可以用有限的語言表達無限的概念，因此產(chǎn)生了一詞多義現(xiàn)象。根據(jù)該基本義，我們通過突顯水流動的不同特征來分析流的各項引申詞義，其中①②④和⑤主要根據(jù)來自水的隱喻用法，③為轉喻認知模式的產(chǎn)物。

（二）“流”的引申義

1.“流”表示物質的定向移動

萊考夫（1987：271）發(fā)現(xiàn)，在人類認知的意象圖式中，存在表示運動的意象圖式：起點—路徑—目標。漢語中最典型流動的物質是水，由于重力的作用，水由高處向低處流，因此我們認為水的流動是有方向的，所以漢語中存在“流向”“順流”“下流”等表達式。

隱喻和轉喻作為重要的認知方式，存在內在的必然聯(lián)系，在兩者的相互作用和影響下，詞義得以擴展和延伸。隱喻，即利用一事物與另一事物的相關性，將新認識的抽象概念與已認知的具體事物相聯(lián)系，找到它們之間的關聯(lián)點，從而通過已知事物來認識、表達新概念，其前提是建立在兩個不同域結構相似性的基礎上。基于這種流動方向性的認識，“流”因此有如下幾種表示“動”的意義。

a.像流水一樣的物質的移動

通過對比，發(fā)現(xiàn)像水流的東西和水流有相似性，即都是從一個地方向另一個地方移動的過程。若將處于流動狀態(tài)的水流作為源域，投射到處于流動狀態(tài)的其它事物的目標域，則會使隱喻產(chǎn)生“像水流的東西”的含義，即突顯其它事物與水流相似的流動性特點。如：

（3）或加鈴鑷，飾以流蘇，走如鐘磬，動若飛幡。（鞍馬上的裝飾物）

（4）層巒聳翠，上出重霄；飛閣流丹，下臨無地。（彩飾的漆鮮艷欲流）

b.時間的流逝

時間具有無限性，就像處于非平地的水一樣一直在流動；且時間的流動和水流都是不可逆的過程。因此，在相似性基礎上將具體實物概念域投射到抽象概念域的映射，就是多義詞形成隱喻認知的模式。若將該特點投射到時間域，即指時間向未來的方向移動。如：

（5）不覺流年過，亦任白發(fā)生。（時間）

（6）總把流光誤。（年華，青春）

c.舊時的刑罰

流刑為古時的一種刑罰，即把犯人遣送到邊遠地方服勞役，或者說是使人移動到另一個地方且無法返回原地，只能在限定的范圍內運動。同理，若將水盛放在容器中，它也只能在固定范圍內運動。因此，“流”可視為在相似性基礎上由“水流”這個具體域向“法律”這個抽象域投射的隱喻過程。如：

（7）誤犯刑典，流遞江州。（判流放的刑罰）

（8）時隴上流戶多在關中，望得歸本。（流落他鄉(xiāng)的民戶）

2.“流”表示不定向的移動

人的大腦中對水流構建的意象圖式是有起點、路徑和終點的概念結構，可視為容器模式。若水流沒有被容器限定范圍，就會向四周發(fā)散，具有不定向運動的特點。將水流運動的不定向性投射到不同領域可以得到不同的定義。

a.表示物體在水中不定向流動

由于浮力作用，重力小于浮力的物體可以漂浮在水面。當水不受約束地發(fā)生流動時，物體也會發(fā)生反向的移動。將水流的該特性投射到物理域即產(chǎn)生“流冰”，即表示冰塊在河面上產(chǎn)生與水流方向相反的運動，表示隨意漂動；“流觴”，表示將杯放入水中，任其漂流。

b.像水一樣不定向的流動

漂浮在水面上的物體運動方向不定，因此具有不穩(wěn)定的特點，水流意象投射到其他域如信息、地點、道德等領域，產(chǎn)生不同的隱喻意義。如“流傳”表示信息像水流一樣隨意散播開，“流浪”表示流浪者像水流一樣不斷流動，喻指居無定所。如：

（9）瑣兮尾兮，流離之子。叔兮伯兮，袖如充耳。（游走奔波，沒有歸宿）

（10）其故家貴俗，流風善政，猶有存者。（流傳給后世的風雅韻事）

3.“流”表示類別

在表示社會等級、家庭結構等級觀念時，是以“部分—整體”圖式和“上—下”圖式來理解的。上流較清澈的水在向下流動過程中會受到污染，因此下流的水會相對渾濁。中國文化以上為尊，以下為卑，即上流可代指地位尊貴的，如“上流”表示“上品，上等”。

a.表示品類、等級、某一類人

若將水流分為上下不同的部分，則可通過部分代替整體，在相同域內用水流的上部指代這一類人。該意義的產(chǎn)生是建立在轉喻認知模式的基礎上的。如：

（11）這些人原是盲流，在福建落腳之后，與家鄉(xiāng)聯(lián)系，拉黑牛。（從農(nóng)村中盲目流入城市的人）

（12）今世流品，可謂混淆之極。（品類；等級）

（13）孫仲謀、晉宣王之流亞也。（同一類的人或物）

b.表示不正派的一類人

下流的水中包含了很多污染物，成為了被污染的水流，如果轉移到指人，即指代放縱自己，做事無節(jié)制的、地位低下或道德敗壞的一類人。如：“流氓”，好似無管束的水流一樣任由流動，無法安定下來，指代沒有固定工作，不務正業(yè)、為非作歹的人。

4.“流”表示變化、演變

a.表示環(huán)境的變化

由于地心引力的作用，水的流動不斷發(fā)生變化，即不斷流動的水會隨著流動環(huán)境的不同而變化，因此“流”包含有“變化、演變”義。如：

（14）況今日之兵燹孑遺，流離瑣尾，至于此極也乎。（處境由順利轉為艱難）

（15）寧艱辛，勿流易，寧可憎，勿可鄙。（改變環(huán)境）

b.表示向壞的方面轉變

水從高向低流動，不僅包含“上—下”圖式，還蘊含起點—路徑—目標圖式。地位高的君王總是高高在上的，不僅指權利，還有所處的位置，因此，將高度的降低投射到社會等級領域，即意味著地位的變化。如：

（16）不復其流泆而傷《淇奧》禮教之久衰。（放縱，放蕩）

5.“流”表示連續(xù)

無論遇到什么樣的障礙物，水流總是能夠不被影響地連續(xù)流動，沒有間斷。若用隱喻的認知模式將水流動的連續(xù)性投射到文章域即可比喻行文流暢。如：

（17）早期的飛艇就是一個流線型氣囊。（表面光滑，略象水滴的形狀）

（18）孔琳之書，放縱快利，筆道流便，二王后略無其比。（流暢熟練，用筆爽利）

由以上分析可知，一詞多義的產(chǎn)生是意象圖式、隱喻以及轉喻三種認知模式綜合作用的結果，可以概括為圖1：

圖1：意象圖式、范疇原型、隱喻以及轉喻之間的關系

三、結語

詞匯的一詞多義是從意象圖式開始，雖然由具象產(chǎn)生，卻可以映射到抽象的概念中去，且它本身就是一種抽象結構。基于人類自身的身體體驗的意象圖式是認識的出發(fā)點，由此而產(chǎn)生的基本義項是認識其他擴展義項的基礎。主導詞義擴展的因素不僅是語言經(jīng)濟原則的作用，而且是由詞的基本意義通過隱喻和轉喻的作用擴展延伸實現(xiàn)的。不同概念域之間的相似性是理解同一單詞不同義項之間意義聯(lián)系的概念基礎，是詞義擴展和延伸最終實現(xiàn)的認知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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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雨晨 李天賢 浙江寧波 寧波大學外語學院 3152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