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峰縣花門鎮方言“起”的多功能性

□趙素軼

雙峰縣花門鎮方言“起”的多功能性

□趙素軼

花門鎮方言中，“起”是一個功能較多的語言單位，既可作體助詞表示起始、持續（進行）、實現和完成四種意義，也有表程度、頻率、可能三種特殊用法。通過對“起”多種功能及特殊結構的全方位描述，旨在揭示出花門鎮方言詞匯系統中富含地方特征的特色詞。

花門鎮方言 起 V起N A個A起 A死A起

花門鎮方言中存在一些多功能詞，它們兼具多種語義、用法多樣、功能繁多。如“倒”“凈”“起”等。其中，“起”出現頻率較高，使用范圍較廣，在花門鎮方言中有一定的代表性，國際音標注音為［t?hi31］。本文擬從“起”的語義內涵、“起”的多功能造成的歧義及一些頗具地方特色的特殊格式三個角度分別論述。本文語料主要來自筆者的實地調查。方言調查合作人的情況如下：

趙德勝，男，1944年出生，中專文化，雙峰縣花門鎮醫院退休醫生。

賀桃秀，女，1955年出生，小學文化，雙峰縣花門鎮建江村農民。

一、“起”的語義內涵

“起”在花門方言中有多種語義，是個多功能詞。根據表義功能，筆者將其分成七類：表動作起始義的“起1”、表狀態持續（動作進行）義的“起2”、表目的實現義的“起3”、表可能義的“起4”、表動作完成義的“起5”、表程度義的“起6”及表頻率高低義的“起7”。

（一）表動作起始義的“起1”

“起”有“開始”義。“起，動詞，（從、由……）開始：起止、起訖”。“起，用在動詞后，表示（從、由……）開始：從二號算起、從頭學起”［2］（P1075）。

因為常用于動詞后表“開始”，“起”的語義逐步虛化，衍生出類似體助詞的用法，這種用法普遍存在于花門方言中。受普通話影響，花門方言用“起”表示起始體。如：

（1）莫挨哩，走起！（別拖拖拉拉了，開始走吧！）

（2）行起，還在嗯哩忙嗎個？（開始走了，還在那邊忙什么？）

例（1）、例（2）中的“起”均由“開始”義的動詞演化而來，可以用“開始V”替換。

筆者在調查中發現，花門方言中，表起始義的“起1”除了存在于“V起1”格式，還可以存在另外兩種格式“一V起”“V起N來”中。如：

格式A、格式B和格式C，除極個別詞，幾乎都能互換說。格式A中，“犟起”花門方言中也說，但“犟起”的“起”表示“犟”的狀態持續，筆者處理為下文將提及的“起2”；與之說法對應的“一犟起”“犟起脾氣來”的“起”筆者處理為“起1”，表示“犟”的行為起始義，具體語義及“起”的歸類均不同。

（二）表狀態持續義（動作進行）義的“起2”

當“起”表狀態持續，花門方言選用“A起”或“A起A起”格式；當“起”表動作進行，花門方言選用“V起N”或“V起個N”格式表示。下文分別論述。

1.表狀態持續義的“起2”

先看一組例句。如：

（3）其咯時唧哩還懶起癱在床上，冒得名堂。（他這么晚了還懶著躺在床上，沒有規矩。）

（4）我隻面咯幾日過敏紅起，連過唔得。（我的臉這幾天過敏紅著，很不好受。）

例（3）中的“懶起”可以換作“懶起懶起”；例（4）中的“紅起”可被“紅起紅起”替換。花門方言中，“A起”格式可以重疊，變成“A起A起”，二者互換，基本語意不變。一般情況下，能進入“A起”或“A起A起”格式的形容詞限于貶義形容詞，含有說話人厭惡的感情色彩。如“弓起”“扯起”（不通順的樣子）、“嬌起”“賴起”（義同“嬌起”）、“［m?55］起”（精神不振的樣子）、“大起”（驕傲的樣子），相應的可以說成“弓起弓起”“扯起扯起”“嬌起嬌起”“賴起賴起”“［m?55］起［m?55］起”“大起大起”。褒義形容詞不能進入該格式，如不能說“美起”“美起美起”。

2.表動作進行義的“起2”

花門方言存在大量“V起N”及“V起個N”格式的句子，表示動作進行。如：

（5）拖起個細人唧嗎個去轉街，快莫去哩！（帶著個小孩怎么去逛街，干脆別去了！）

（6）其板起面坐在嗯隻角落里，連唔歡喜。（他板著臉坐在那個角落里，一點也不高興。）

“V起N”與“V起個N”結構可以互換，不影響語義。如例（5）“拖起個細人唧”也可以說成“拖起細人唧”；例（6）“板起面”，可改換成“板起個面”或“扯起個面”。

“V起（個）N”是個固定格式，具有獨特的語義及語用功能。下面分別從動詞選用及量詞特征兩個方面對該格式予以描寫和探討。

1）格式對動詞的選擇

進入“V起（個）N”格式的“V”具有選擇性，首先必須是單音節及物動詞，格式中的“N”即單音節及物動詞的賓語；其次，部分單音節形容詞也能充當。

A類：落、拖、吸、穿、戴、踮、披、板

B類：紅、弓、餓、［o?13］、聾、厚、光、瞎

A類為一般動詞，B類為形容詞，進入“V起（個）N”格式后，帶上賓語，具有動詞的語法功能，因此筆者也把B類歸入V。

2）格式中的“個”

呂叔湘《現代漢語八百詞》（2005）認為，“個”是通用個體量詞，用于沒有專用量詞的事物，也可用于某些有專用量詞的事物，還有一些其他用法。“V起（個）N”中的“個”并不用以計量，不是強調數量的多少，而是體現“個”的其他用法。它在結構中主要有兩大作用：一是強調事物的整體性；二是凸顯說話人隨意的口語色彩。

“個”作為典型的個體量詞，具有一定的計量作用，但在花門方言“V起（個）N”中“個”并不表具體數目的計量，而是強調事物的整體性。因此，結構中的“個”可以省略，不影響語義的表達。如：

（7）其空起（個）手來吃酒哩，嗎個倒冒帶。（他空著手來喝酒了，什么也沒帶。）

（8）你俚爺［dze33］起（個）牙子，紅得你死。（你父親咬著牙齒，很恨你。）

以上例句中的“個”主要表示事物的無定性，強調整體性。

普通話具有十分豐富的量詞，除通用個體量詞“個”以外，不同名詞搭配的量詞各異。這一點，花門方言與普通話的特征保持一致。基于此，“V起（個）N”結構中的“個”也可換成與名詞N相搭配的特殊量詞。如“紅起塊面、餓起隻肚子、［o?13］起雙眼珠、披起頭頭發、穿起身西裝”等，分別使用了量詞“塊、隻、雙、頭、身”，換用之后，描述對象的特征愈加鮮活。

“個”的口語色彩是約定俗成的。為了凸顯隨意性，花門人在使用時常傾向于采用多個相同或相似的結構對舉實現。如：

（9）其隻流子一樣，日日汲起個鼻頭，糊起個眼屎，拖起個［lio55］板在外頭到處轉。（他像個二流子一樣，每天汲著鼻涕、糊著眼屎、拖著拖鞋在外邊四處晃悠。）

“汲起個鼻頭，糊起個眼屎，拖起個［lio55］板”，結構的對舉，活生生勾勒出了一個生活隨意、性格慵懶、不加修飾、邋遢骯臟的人物形象，表達了說話人輕蔑乃至厭惡的感情色彩。

（三）表目的實現義的“起3”及表可能義的“起4”

1.表目的實現義的“起3”

（10）咯隻牌我要起！（這張牌我要！）

（11）買起，反正一年子還只買滴幾隻新衣裳。（買，反正一年時間才只買了幾件新衣服。）

“V起”結構中的“起”表示動作目標的實現，我們將其看作是花門方言的實現體助詞，相應的否定結構是“冒V”。如例（10）中“要起”的否定形式是“冒要”，例（11）中“買起”的否定形式是“冒買”，表示“要”和“買”的動作沒有實現。

2.表可能義的“起4”

花門方言中，“V起”后邊有時連用“V唔起”否定式，形成“V起V唔起”結構。此時，整個結構在語義上不再表示目標實現，而表可能。能進入該結構相應的動詞有“買、還、交、［ly55］（滾動義）、抬、賒、糊、咍（玩義）”等。如：

（12）咯雙鞋子你到底買起買唔起，買起就出錢，買唔起就粒四搞行，莫在咯哩捱哩！（這雙鞋子你究竟買得起買不起，買得起就掏錢，買不起就立馬走，別在這里耽誤時間了！）

例（11）、例（12）中的“買起”在花門方言中的意義迥異。前者表實現，說話人將商品買到手，實現了購買的目的；后者表可能，表示對方有購買的經濟能力，“起”充當可能補語。相應的，兩者的否定形式也不一樣，前者是“冒買”，后者是“買唔起”，分別選用了花門方言中形式、用法及功能都存在細微差別的否定副詞“冒”與“唔”。

（四）表動作完成義的“起5”

花門方言中的“起”結構還具有完成體意義，表動作完成，相當于普通話中的助詞“了”。如：

（13）道路做起冒？我俚要行哩。（事情做完了嗎？我們要走了！）

（14）莫急，拖板織起就織你隻紗衣裳。（別急，拖鞋織完馬上就織你的毛衣。）

例（13）中，說話人問詢的是事情是否做完，例（14）陳述的是拖鞋織完等動作完成的狀況。

（五）表程度義的“起6”

“起”結構在花門方言中可表程度。下邊選用花門方言程度范疇中較有特色的幾種具體形式進行微觀描述。根據所表程度高低的不同，依次為低量級的“A起A起”、高量級的“A死A起”、超量級的“A起”，另有表程度減弱義的“A個A起”。

1.低量級“A起A起”

“A起A起”是一類特殊的完全重疊式，由形容詞性語素或動詞性語素加上動態助詞“起”構成“A起”，然后再完全重疊“A起”，形成“A起A起”式，整個格式主要描繪某種程度較低的性狀。如“紅起紅起”表示“有點紅的樣子”“怕起怕起”表示“有點害怕的樣子”。

1）A為形容詞性語素。如：

［m?55］起［m?55］起 不走運的樣子

大起大起 有點高傲的樣子

歪起歪起 有點傾斜的樣子

［d??33］起［d??33］起 有點呆板不靈活的樣子

2）A為動詞性語素。如：

［pa55］起［pa55］起 有點瘸的樣子

（15）隔起隔起 有點隔閡的樣子

（16）瞇起瞇起 眼睛有點瞇的樣子

（17）弓起弓起 背有點歪曲的樣子

格式中，形容詞性語素限于貶義或中性；動詞性語素限于部分表心理活動或表一般行為的語素。

2.高量級“A死A起”

“A死A起”由單音節形容詞A重疊，并在第二個音節和第四個音節位置上添加詞綴“死”和“起”，表示高量級程度范疇，語意相當于普通話中的“很A”，同時帶有一定的貶義或對對方遭遇極度同情的感情色彩。如：

累死累起 很累的樣子

丑死丑起 很丑的樣子

矮死矮起 很矮的樣子

［m?55］起［m?55］起 很沒精神的樣子

懵死懵起 很懵懂的樣子

癲死癲起 很瘋癲的樣子

“A死A起”格式，“［v55］（拉屎義）、［?io35］（拉尿義）、［fu?31］（嘔吐義）、拖、睏、欠、害、煽”等有限的部分動詞也能進入，一旦動詞進入“A死A起”，該格式語意上不再表程度，而是賦予了說話人對對方某一行為動作極為不滿乃至怨恨的情緒。如“［fu?31］死［fu?31］起”一般用于表勸阻的祈使句，含有說話人對對方嘔吐得遍地都是窘境的不滿，希望對方能夠馬上停止嘔吐的動作。

3.超量級“A起”

“A起”格式可表程度，此時，“起”在格式中有不同的語音表現，其表現形式是拖長音節，用以強調因格式中A所造成的后果或所達到的某種令人無法忍受的程度，屬超量級程度范疇。對比下邊一組例句：

（18）其俚堂客你看見冒，丑起！（他老婆你看見過嗎，丑得無法形容！）

（19）其俚堂客你看見冒，丑起連看唔得！（他老婆你看見過嗎，丑得根本不忍看！）

當表程度時，“A起”后可以是零形式，如例（18），說話人故意拖長“起”的音節，“其俚堂客”丑的程度不言而喻，留給聽話人無盡的想象；“A起”后也可以是有形式，如例（19），說話人直接將“其俚堂客”丑的程度“連看唔得”描述出來，給人直覺。

4.程度減弱義“A個A起”

“A個A起”與“A死A起” 格式形式相似，但格式意義不同。對比一組例子：

A死A起 A個A起

哈死哈起 很傻 哈個哈起 有的人傻

癲死癲起 很瘋癲 癲個癲起有的人瘋癲

憨死憨起 很憨癡 憨個憨起有的人憨癡

由上可知，“A死A起”格式是高量級程度范疇，表A的程度很高；而“A個A起”格式重在列舉A的狀態如何，有時為了表達的需要可多種狀態并舉，如“哈個哈起、癲個癲起、憨個憨起”意即“有的人傻，有的人瘋癲，有的人憨癡”，不僅如此，整個格式程度減弱，相形之下，“A個A起”格式表達的程度要比“A死A起”格式低。

（六）表頻率高低義的“起7”

“起”在花門方言中還有一種特殊用法，即“起”可表動作頻率的高低，構成“V1起……V2起……”式。據調查，目前能進入該格式的動詞僅限于“倚”“坐”兩個，例句是“倚起一跤，坐起一跤”，義為“站著吵了一架，坐著又吵了一架”，形容吵架發生在“一站一坐”兩個有關聯的動作之間，頻率極高，屬高頻詞。

“V1起……V2起……”式在湘方言其他點（如邵陽、婁地等）未見分布，如邵陽、婁底等，故而，花門方言“起”的這一用法顯得尤為突出。

二、“起”的多功能造成的歧義及其分化

前面提到，“起”至少承擔7種語義，體現出多功能性，如果脫離上下文，“A起”將造成歧義，同樣由“A起”構成的一句話，在不同的語境中可作不同理解。如“犟起”可以有兩種理解，或表“犟”這一狀態的持續，“起”為“起2”；或表倔強的程度，“起”為“起6”，我們可以依據不同語境分化歧義。如：

（20）其犟起坐在嗯哩，哪個倒唔理。（他犟著坐在那邊，誰也不搭理。）

（21）其犟起哎，隻牛一樣！（他犟得像頭牛一樣！）

除此之外，“A起A起”結構也表現出明顯的“狀態持續”與“程度”的雙重歧義，需結合具體語境加以分化。

注釋：

本文中本字無法考證的字一律用同音字代替，同音字下加波浪線“～”標注；無同音字的字直接用國際音標標注。

［1］龔娜.湘方言程度范疇研究［D］.長沙：湖南師范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1.

［2］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詞典編輯室.現代漢語詞典［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5.

［3］呂叔湘.現代漢語八百詞［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5.

［4］彭蘭玉.衡陽方言范圍、程度副詞的“量”及其語法表現［A］.首屆湘語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C］.2006.

［5］顏清徽，劉麗華.婁底方言詞典［M］.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1998.

［6］袁媴.荊門方言的完成體助詞“起”［J］.荊楚理工學院學報，2012，（12）.

［7］延俊榮.山西平定方言“起”“去”的趨向動詞化［J］.漢語學報，2015，（1）.

［8］張光明.忻州方言的“起去”［J］.語文研究，2004，（4）.

（趙素軼 湖南邵陽 邵陽學院中文系 42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