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明鑫


2015年2月10日,農歷臘月22日,長沙市芙蓉區定王臺街道的居民們,家家戶戶忙著準備年貨的時候,“陳村長”陳柏林照例高興的挨個向居民炫耀了。他還沒開口,年長些的居民就搶先說:“嚴書記今天要來陪你吃團年飯了”。陳柏林于是爽朗的大笑,笑得蕩氣回腸,笑得讓老鄰居們想起多年前愛“吹牛皮”的那個“柏林瘋子”的影子。
但現在的陳柏林說話那叫一個靠譜!他開口閉口總也離不了的“嚴書記”,是他對“鐵哥們”嚴國益過去的叫法,如今的嚴書記已經離開街道書記崗位八年之久,現任區人大副主任,只是陳柏林和他的鄰居們思念他的過去,不想改口,稱他為“書記”。
多年前,陳柏林曾經被人們當成“瘋子”,沒有人愿意接近他。正是嚴國益這位副處級領導干部徹底改變了他,使他成了這個積極投身公益事業,熱心助人、鐵骨俠腸、人見人愛的人。
雖然不是新聞,盡管是照例,嚴國益的到來,還是受到了居民區里一雙雙眼睛的關注:
“沒有一點官架子,還帶來了過年慰問品呢!”
“和他促膝談心整整2個小時吶!”
“這么多年了,年年如此,親戚間又能怎樣呢!”
他們羨慕陳柏林,但更為嚴國益的人品一次次加分。
“柏林瘋子”
嚴國益同陳柏林的友誼其實是從“對頭”開始的。那時,嚴國益第一次去陳柏林的家——當然不是現在這個地方——那是他們故事的開始。
那時,陳柏林的家不足10平方米,臟得要命。他在住房旁搭建了一個面積不小的茶館經營生意。2001年,長沙市大規模整頓違章建筑搭建行為,他的茶館被定性為違章建筑。
陳柏林的茶館被城管執法人員盯上了。但陳柏林也不是省油的燈。他揮舞著拳頭,惡恨恨地對執法人員說,誰敢拆了他的房子,他就到誰家吃住去!
那時的陳柏林在當地小有名氣:他是國民黨軍統的后裔,父輩有的逃往臺灣,有的被處決,兒時的陳柏林吃盡了國民黨的苦頭。文革結束后,他又被判刑,蹲幾年大牢。出獄后看破紅塵,我行我素,對人極度排斥,對誰說話都沒有好氣。“柏林瘋子”這個綽號,就是這么來的。
執法人員解決了很多“釘子戶”的問題,但陳柏林這塊“大骨頭”硬是沒人敢“啃”,一次次往后推,一直推到了第二個年頭,“推”給了剛剛上任的都正街街道工委書記嚴國益。
新官上任三把火。嚴國益要燒的這第一把火,就是這個外號“柏林瘋子”的陳柏林。他聽取了陳柏林的情況匯報,決定親自“會會”這位老兄。
嚴國益一米七幾的個頭,出發前特地理了短發,精神十足的出現在陳柏林那不足10平方米、擁擠骯臟的小屋里。久經沙場、為他特設多種“場景”的陳柏林,正在家中嚴陣以待。他冷眼注視著嚴國益的一舉一動,意外看到他對那個違章建筑根本沒有細看,只匆匆溜了一眼,就彎下腰鉆進了他那又小又臟的住房。
“我是為養活生計……”這是他為嚴書記準備的開場白。但看到嚴國益眼神那一剎那,他改變了主意——他緊跟在嚴國益的身后,挑釁地改口說“十幾平方,需要這么轉著看嗎!”
嚴書記扭過臉來看著他。那是只有鐵哥們間才有的默契的、充滿著理解與和善的眼神。陳柏林愣住了,再看看眼前這位“長官”的一言一行,咋看咋像他的朋友——那拉家常的態姿,那說話的語氣,一點沒有執行公務的影子,倒像足了密友間的私會。
陳柏林努力保持著清醒的頭腦。他十分清楚嚴國益的來訪,就是來動員拆遷茶館的,不管他說的多么好聽,無論他怎樣做,堅決不能對他客氣!他擺出了一副街頭混混的神情,準備好好跟他舌戰一場。
“一個人過?”
“當然。離了。”
“這屋子夠臟啊……”
“臟了好啊,單身漢,想干就干,想瘋就瘋。”
“對共產黨有意見?”
“你說呢!判了幾年刑,可以說年輕時有很長一段時間是在牢房度過的。”
“所以你尤其喜歡和政府對著干……”
“我是國民黨軍統的后裔。”這時,陳柏林意識到不能表現的太無禮,他內心深處的善良開始復蘇:“從小吃盡了苦頭,對國民黨很反感。但是現在……我找不到信仰。”
直到臨走前,嚴書記只和他拉家常,只字未提拆遷的事。陳柏林實在耐不住,索性先挑起了話題:“你就直說了吧,我這房子是不是非拆不可?”
“這個房子沒有辦理任何規劃報建手續,是典型的違章建筑,不但嚴重影響了城市容貌,而且影響到了人民群眾的生命財產安全,肯定是非拆不可的。”嚴書記從容、平緩但卻堅定地答道。
果然不出所料!陳柏林周身的熱血直往頭上涌,他毫不客氣地回敬道:“如果你敢把我的房子拆了,我就把辦事處也給拆了!”
嚴書記笑了笑,不慌不忙地從公文包里拿出了紙和筆,工整地寫下了自己的電話號碼,遞給陳柏林說:“老陳,這是我的電話號碼,有什么事你可以直接打我電話。我過幾天再找你仔細聊聊。”
看著手里的那一長串數字,陳柏林腦子直發蒙。他摸不透這位街道書記葫蘆里賣的什么藥。他的方寸完全亂了。
書記“兄弟”
“你是一個敢打敢拼的人……”
一連幾天,陳柏林滿腦子想的都是嚴書記說的這句話。“他這是損我還是夸我?”他思前想后,從邏輯上,從口氣上細細分析,實在看不出這句話有一點點諷刺或揶揄的味道。“難道他會鼓勵我?”他為自己的荒唐想法直搖頭。無論如何,這個書記不一般!他做好了以一當十,迎接城管執法隊員組織集體行動的準備。
一連幾天,陳柏林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專心守護著他的那一小片天地。
幾天過去,沒有一點消息。陳柏林是個急性子,他最怕的就是不溫不火的對手。他不知道從何處下手出擊,急得像是熱鍋上的螞蟻,寢食難寧,焦躁不安,心中為這個難纏的書記暗暗叫苦。
這一天,他終于等來了消息:他收到了嚴書記的邀請,約他到街道辦事處嚴書記的辦公室“坐一坐”。話說的很客氣,也很出乎陳柏林的意外。
陳柏林是典型的吃軟不吃硬的性格,誰對他好,他就對誰好。他耐不住性格的驅使,盡管懷疑這是“鴻門宴”,但他對嚴書記的處事風格十分好奇,于是如約而至。
“你果真天不怕地不怕呀!”一見面,嚴書記又甩出一句讓陳柏林難辨東西的大實話。他再次懵了,嚴書記的第一句話就徹底的左右了他。他本是個爽快之人,索性不玩那么多的彎彎繞,忐忑不安的心情反倒一掃而光:“所以人家叫我‘瘋子……”
他粗聲俗氣的說話,大搖大擺的在辦公室走動,嚴書記一律的不擺官架子,也不說起拆違的事情,而是親自給他遞煙、端茶,關心地問起他的生活。陳柏林只得坐下,把自己的房子為什么那么小,為什么喜歡從早到晚放文革歌曲,為什么對黨和政府產生了那么大的怨氣,甚至為什么至今單身一人等向他述說了一遍。
“你看得起我,我就把你當兄弟!”最后,他向嚴書記同樣說了一句難辨東西的話。
嚴書記從自己的口袋里掏出幾百元錢,硬塞給陳柏林,真誠地對他說:“老陳,你的情況我已經知道了,你要真把我當兄弟,就請相信我會盡最大的努力為你解決實際困難。你先用這點錢把這幾天的生活對付一下。”
陳柏林心中多年凍結的冰瞬間融化。多少年了,他陳柏林出錢都聽不到半句這么暖心的話,更不可能有人愿意走進他的內心世界,關心他,甚至白給他一分錢花……
陳柏林內心隱藏多年的脆弱被喚醒了。盡管他強烈渴望著關愛,但他也清醒自己的身份,耳邊仿佛已經出現人們諷刺和挖苦的聲音。拿著錢,他的手有些控制不住的顫抖:“您還是別聽我的吧,我是在‘瘋言瘋語……”
為平復他不安的心,隨后幾天,嚴書記多次來到他的房子里,也屢次邀請他到自己的辦公室,像朋友那樣神侃聊天。當然,在適當的時候,嚴書記總會說些“做人要自力更生,走正道,多做一些對他人、對社會有益的事……”之類的話語,他明白這是在說教,也毫無抗拒的聽。他對嚴書記說,“我知道你是在感化我,但我愿意聽兄弟的。如果共產黨都像你這樣,哪個人還敢反對黨!”
為了解決陳柏林的生活困難,嚴國益和街道干部協商,給他安排了一個臨時棚子做點生意,并拿出幾千元錢給他搞裝修、做本錢。看他說到做到,沒有一點敷衍和虛偽,陳柏林內心深處“為朋友兩肋插刀”的意氣勁兒上來了。他鼓足勇氣,找到嚴書記,對他說,自己愿意拆除這個茶館。但他也給嚴書記提了一個小小的要求:“給我一點面子——拆除的時候,一定要讓城管隊員在現場,莫讓人家笑話我。”
光彩重生
嚴書記沒有看走眼,陳柏林確是一義氣之人。拆違那天,城管隊員一到,陳柏林馬上主動配合,拆除進行得非常順利。在場的每一個人都能感知那種心知肚明般的和諧,那種朋友間的默契與會心的微笑。圍觀的人群都接收到了這種酣暢而微妙的信息,眾人心情舒暢,無不在心里對周書記佩服的五體投地:陳柏林在所有人的意料之外妥協了,而且妥協得如此干凈、徹底與光明磊落!
眾望所歸,帶給人的欣慰也包括陳柏林自己。私下,他找機會對嚴國益只說了一句話:“說真的,我痛快!”
嚴國益聽了,長久沒有作聲。他心里的石頭終于落了地。他知道,陳柏林其實是個好“苗子”,十分重義氣。人們給他貼上“瘋子”的標簽不僅不公平,也不人道。這一次,“長兄”能聽“老弟”的話,恐怕不止是意氣用事這么簡單,這說明陳柏林不僅是條漢子,而且是一個十分清醒的漢子,他信的不是“兄弟”,他信的是真理。
嚴書記突然出現在陳柏林的生命里,就像久旱逢雨的秧苗,使他的人生從此轉向。多年來,他早已放棄了所有的夢想,得過且過,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在自生自滅中等待和接受命運的安排。嚴書記比他小很多,但他更像是一位慈愛的長輩,包容大哥,幫助大哥,啟迪和引導大哥走正道。回憶前塵舊事,他覺得自己就像一個被慣壞的小孩,他從來沒有這么羞愧過……
房子拆了,“老弟”沒有像有些人擔憂的那樣過河拆橋,沒有對“老兄”撒手不管,而是給了老弟同樣的“意氣”——陳柏林從小到大沒有人管束他,很多時間常常身無分文。每逢這時,嚴書記總是嚴肅批評他不懂得計劃,但同時也會借錢給他,解他一時之急。次數多了,嚴書記的手也越伸越長,開始阻止“大哥”購買地下六合彩,逼他計劃用錢,陪他一起去儲蓄。
陳柏林性子烈,牛脾氣不斷,有時候免不了和街坊鄰居產生沖突。每次發生這樣的事情,不只是他陳柏林,鄰居們也會一個電話給嚴書記打過去“告狀”,嚴書記也總是能第一時間站出來處理。一次,他平息了一起陳柏林和鄰居打架事件,代陳柏林向他人賠禮道歉和擔保。旁人打趣地問他:“你不怕自己的信譽受損嗎?”嚴書記笑著說:“麻煩你轉告陳柏林,就說我相信他不會再犯。”
陳柏林不是一根筋的莽夫,嚴書記說的一切,做的一切,他都看在眼里。他很清楚,嚴書記對他是真交心、真盡力的。他意識到自己的行為越來越和嚴書記的聲譽綁在了一起。盡管有駁于他我行我素慣了的天性,但他必須盡力去為嚴書記的聲譽負責。他不能失去嚴書記這樣難得的好兄弟,那是他上輩子修來的福分,來之不易的人間真情!
陳柏林變了,幾十年來令街坊鄰居頭疼的“瘋”氣慢慢消失:他變得語氣和藹、誠懇,以至于剛長成人的大孩子們都不肯相信他曾經是一個“非常排斥黨和政府的老油條”的傳說。在街道、社區,他積極參加一些募捐和獻愛心活動,他的社會威望漸漸漲高。
多年來,嚴書記經常在生活上給予他具體的幫助。陳柏林心中明白嚴書記的為人,他堅信嚴書記的清正和廉潔。他想,嚴書記也是拿工資吃飯的人,不走歪門邪道,更沒有計劃外收入。他多給了陳柏林一口,他家里就相應會少一口。想到嚴書記經常開導他的“走正道,自力更生”的話,他動起了心思。
他回到汨羅老家,自愿當起了義務“村長”,無償參與一些社會事務,給村里人出主意,做外跑人員,不拿一分錢為村里招商引資,為村民致富和集體繁榮盡心竭力。
不久前,陳柏林被村民推舉當上了名譽村主任,他激動得連夜第一時間給嚴書記打電話報喜。嚴書記聽了,比他自己還高興,在陳柏林60歲生日那天,他忙前跑后張羅,當了一回實實在在的“小兄弟”。人們聚攏在他們周圍大聲說笑,沒有人記起他曾經是一個“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