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如展

余秀華忽然被炒起來了。印象中,詩人被炒起來,要么是自殺了,要么就是詩人本身有什么異樣的特質。
余秀華就是個湖北鄉間患有腦癱的女子。我在去年8月認真讀過她的一些詩,有些非常出色。后來因為感動還轉發給身邊的朋友,內心覺得,一個女子,殘疾女子,而且生活在內陸鄉間,堅守詩歌這類文體這么多年,本身就是非常動人的。那時候。我反而不想刻意解讀她的詩歌本身了。因為,一個人的經歷與堅守,帶給我的感受,一種普通人身上的人格魅力,比詩歌要重要的多。
但這個月頭上,她忽然火起來了,并且當選了湖北鐘祥市作協新一屆副主席,并且出了兩本書。這對她個人與家庭生活,當然是—件好事。但是,當網上瘋炒她那首《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并且朝著一種明顯超越女詩人個人經歷的方向解讀。我就覺得一種扭曲的大眾情緒正在泛濫到無價值。詩人被這么把玩、審視,反而辱沒了她的價值。
大概,她這次火起來,背后有出版社與書商操了不少心。只是刻意拿那首詩炒作有些讓人無語。試想,假如她是一個正常的人,在城市里過著正常的生活,寫出類似的詩歌,你覺得會有更多轟動么?
這個時代,至少過去幾十年不是真正屬于詩人的。因為。它太符合人的正常思維了。
這個社會,它的愿景是由某種學說固化、設計好的。并且按照“幾年計劃”一步步落實的。這樣的土壤,很難誕生真正的詩人。即使有許多詩人清貧堅守,也不會受到大眾待見。后者多的是揶揄、戲謔。調侃。這姿態甚至覆蓋了整個所謂的知識分子?!拔娜恕薄拔那唷币殉刹缓蠒r宜的身份,成了貶義詞。
這樣的社會、時代,邏輯上能看得到未來,更適合那種不需要想象,只要按部就班、精密計算與推演的工程師。它甚至也不需要什么思想。思想家更像這個時代危險的人物。
詩人價值凸顯,多是在那種愿景模糊或沒有愿景、前途未卜、大變局的年代。比如末世或者一個時代剛剛奠基的時刻。這樣的年代,詩人往往集體涌現出來。他們并不能真正精確地描述現實,甚至也給不出一種愿景,但那種直覺與體驗,以及語言的力量,足以在大眾心中掀起風暴,形成一種理想的指引。
詩人不是工程師。他們內心受到的觸動,往往是預言家,大地震、颶風、火山噴發前的各種征兆。真正的詩人與詩歌,詩歌的語言,常常是一個時代的先聲。
唐曉渡去年談顧城的時候,說了句跟我上面感受類似的話:“在一個時代結束、一個時代開啟的時候,詩歌總是走在最前面的。因為詩歌是這個社會的感官,或者說是民族的一個感官,它會最初就感受到很多東西,由詩人表達出來……”
2009年,我還在報社的時候,那年部門年會,有個節目,大家集中讀了我寫的幾首蹩腳的詩,然后由我穿插中間環節,其中我開了一個玩笑說,中國詩歌新一輪黃金時代快到了,因為,詩歌熱潮每隔30年循環一次,當時我從21世紀初往后推算到當年留學日本的詩人、政治家黃遵憲時代。其中恰好是一波又一波的熱潮。
當時我是純粹迎合經濟學人士說的30年經濟演進與循環。不過后來發現,有些并非毫無道理。
30年,通常就是“一世”?!墩f文解字》:“世,三十年為一世。從卅而曳長之。亦取其聲也。”古人壽短,30年的周期已經是而立之年,成“人”也即成“仁”,頂天立地,這種認知積淀在大眾心里,成為一種群氓的思維,生發行動,就會自然產生人世的變遷。這種變遷一定會由詩歌作為先兆傳遞出來,如此這種文體就有跌宕起伏的感覺了。
詩人之死?;蛘咴娙诉M入大眾視野,往往就是新的時代的開啟或終結的臨界點。都說憤怒出詩人,那是一種對于不平社會的響應。但是也有惠特曼這樣的,他迎合的是美利堅合眾國的崛起,氣勢磅礴、青春激蕩,同時泥沙俱下。
整體上,詩人就是青春的,詩歌這種文體也像是人格學說里的“本我”。日本二戰時期時的散文家、詩人蔌原朔太郎說,詩人都殘留著孩子氣,小說家要顯得成熟,最年輕的小說家,也都沉穩儼如成人。他還說詩人是一種發育不完全的人。我覺得,他不是在貶低詩人,恰恰是在褒揚詩人身上的某種青春氣質。這種氣質容易給人力量,詩人操弄著語言,就容易成為一個時代的新聲。孩子氣,當然也是一種生命的力量。
詩歌是一種遠比其他文體更能急速燃燒現世生命的形式。讀者眼中曲折悠遠的詩與思,往往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詩人直接的生命傳達,他了解語言的元規則?,F世往往是詩與詩人的殺手,詩人大多也夢寐以求世俗、人間的榮耀,但往往只能從天國或遠逝的烏托邦里贏得一席之地甚至永恒。
回過頭來看余秀華。她那首《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算不上好詩,充滿了某種刻意。還有一些標題,更為裸露地表達“性”。假如不是這首,我認為她獲得更多人的認知,可能還要需要一些時間。因為標題的表層,有一種明顯的情欲,雖然內容并非如此。
但是大眾喜歡這樣的標題。于是她就立刻火了。我這么說,絕不是貶低她的詩歌。我發自內心喜歡她的《床》《懷戀》《霜降》《聽一首情歌》。
《床》讓我讀到流淚,其中明顯融入了她對人生際遇的痛徹感受,既有不甘,也有平和。
床
在這里,我渡過了許多不該渡過的時光
比如陽光好的中午,月季花在窗外啪啪打開
那只花貓在院子里打滾
有時候嘹亮的交談,如同天空落下的云朵
我也不為所動
在床上的時光都是我病了的時光
我慢性的,一輩子的病患讓我少了許多慚愧
有時候我想把一張床占滿
把身體捶打得越來越薄。這時候總是漏洞百出
心蓋不住肺
這張床不是婚床,一張木板平整的更像墓床
冬天的時候手腳整夜冰涼
如同一個人交出一切之后的死亡
但是早晨來臨,我還是會一躍而起
為我的那些兔子
為那些將在路上報我以微笑的人們
讀到最后一節,尤其是“但是早晨來臨,我還是會一躍而起/為我的那些兔子/為那些將在路上報我以微笑的人們/”,真的戳到了我的淚點,她身上有無窮的力量,在每一個清晨,“一躍而起”?!巴米印笔撬娴奈镔|資料之一,那些報她以微笑的人們,恐怕是她對詩歌的自我認同。
還有一首《與伽藍談性》:
《與伽藍談性》
首先,你是“人民”。在談之前
我洗手洗口。人民路上燈火輝煌,秋天微溫
人民的括弧里那些被閹割的詞我觸摸一下
也不為過
哦,我打算把今夜交給你呢,如同把人民交給人民
但是你的詩人身份出現以后
我不知該規勸還是鼓勵你突然暴漲的雄性荷爾蒙
反正我受夠了正襟危坐的樣子
“鴛鴦相對浴紅衣。短棹弄長笛”
我們討論一下紅衣的質地,和它滑過肌膚的顫栗
在進入下一個關鍵詞之前
落日呈現巨大的哀痛,一岸的水草飄搖不定
我背對著你呢
我說:伽藍,你這個孬種!你大概沒聽見
這首里面,有她對“詩人”身份的反思、苦悶。整體來說,余秀華的詩歌,既反映了她個人的人生際遇,同時也是這個時代的苦悶。
你會說,這樣的時代,有什么苦悶的呢,都“中國夢”了。我覺得懸掛一個夢想是很容易的,但是,如何讓這個夢想成為大眾發自內心追求的東西,那不容易。至少我這樣的五毛,都還沒有真切感覺到,它帶給我無窮的力量。我的面前,常常有一種虛無。
但我也有類似余秀華的表達,內心的一種堅持。它不是詩,而是一個寫在微博里的牛逼哄哄的段子:
“人們啊,縱使生活將你打擊得晚上以淚洗面奶,每個白天,你也要堅定地認為自己是塊大寶挺好的?!?/p>
但是無論如何,如果你不能從余秀華的身上感受到這個時代的焦慮與苦悶,你或許不能像我一樣年紀一把還能寫幾首詩,并且兜售一種30年一波的詩歌理論,并且像我敢于這么說:如果余秀華之后,有更多余秀華走向大眾,詩歌的價值持續確立一段時間,那么可以說,一個新的時代就快來了,只是你得耐心等待,還要苦悶著,略帶點興奮。
摘自百度百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