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外和平與對內認同

沈成飛 郭文亮

[關鍵詞] 民族主義；世界和平；民族認同；現(xiàn)代民族國家

[摘要] 改革開放以來，中國迎來全面轉型，社會思潮一日千里。民族主義思潮——一種近代以來就影響了中國歷史發(fā)展的社會思潮被賦予了更多的時代色彩。揆諸近代中國歷史發(fā)展史實可知，民族主義是一把“雙刃劍”，既曾激勵過民族自強和解放，亦曾激發(fā)國人盲目排外與自大。在檢視改革開放以來民族主義思潮發(fā)展流變及其主要特征后，本文認為：無論是學界還是政府都應當著力培植民眾的理性民族主義，即在超越歷史、超越黨派信仰的基礎上，對外追求世界和平，對內追求民族認同，這是理性民族主義所追求的兩大價值目標，也是人類文明保持健康發(fā)展和多樣性不可或缺的兩大前提條件。

民族主義不僅僅是一種學術上的思潮和流派，還是一種社會運動，其影響力和號召力遠遠超過其他的學術思潮。由于民族主義概念多歧，迄無定論，本文使用的民族主義大致作如下表述：從內涵來講，民族主義是建立在民族情感之上的思想觀念和價值追求，是民族共同體成員對本民族的熱愛和對民族生存與發(fā)展的內外追求與理想；從外延來講，民族主義既包括民族主義思潮，也包括民族主義運動。其主體價值、表現(xiàn)形式、激進程度、社會作用等都有各自不同的解釋和表現(xiàn)。本文所論及的民族主義是相對于世界各主權國的民族主義，而不包括國內各民族中的“大漢族主義”或“地方民族主義”等狹隘民族主義概念。

改革開放以來，尤其是20世紀90年代以來，中國民族主義運動頻發(fā)，對政府的內外政策和民眾心理都產生了重大影響。本文在梳理近百年以來民族主義思潮和民族主義運動發(fā)展的基礎上，著力于理清30多年來民族主義的流動趨向，并提出塑造理性民族主義的理念與思路，以期引起學界和民眾的深入思考與討論，促進民族主義在中國的健康發(fā)展。

一、獨立與富強：近代以來的民族主義表達及影響

近代中國民族主義是一種被逼出來的自尊、自強和救亡圖存思想。它是在中國傳統(tǒng)農業(yè)文明對西方資本主義工業(yè)文明的巨大劣勢下顯現(xiàn)出來的。西方的工業(yè)文明，及建立在此基礎上的政治、文化和經濟結構成為近代中國民族主義者的價值追求。

19世紀下半葉開始，中國人開始在政治方面接受民族主義觀念。20世紀初期，梁啟超第一次將“民族主義”作為一個完整意義上的概念表達引入中國。此后，立憲黨人、軍閥官僚派和革命派都對之有不同的意見表達和操縱利用。最終開啟中國現(xiàn)代化歷程的民族主義思想是孫中山等人揭橥的種族民族主義思想。它動員了最廣泛的社會階層，推翻了清王朝，建立了中華民國，也邁出了建設近代中國民族國家的第一步。然而，民國政府的建立不僅沒能改變外敵欺凌的事實，反倒造就了軍閥之崛起，于是民族主義逐漸成為與外敵和軍閥相對的向心力量，分散的政治思想體系開始趨向結盟，并表達出更為清楚的理想——把中國從眼下的墮落狀態(tài)里解救出來，向往統(tǒng)一成了社會各階層與各政治流派都能認同的時代愿望，國民大革命就是在這一社會發(fā)展大勢下爆發(fā)并最終取得成功的。

南京國民政府建立以后，為了構建一個強有力的中央政府，蔣介石一方面通過武力來消滅地方軍閥和共產黨，另一方面又試圖通過對鄉(xiāng)村基層社會的滲透來實現(xiàn)國家的整合。但是，它在日本步步進逼的情況下，置民族危亡于不顧而追求集權的做法，引起了中國地方省份和知識階層的廣泛抗爭，導致了其政權的合法性危機，南京政府無法完成現(xiàn)代民族國家構建的任務。抗日戰(zhàn)爭全面爆發(fā)后，在國共兩黨攜手合作之下，民族主義成為救國的一面大旗，國人的民族意識空前高漲，抗日戰(zhàn)爭的完全勝利就是在舉國一致的基礎上完成的。以此為契機，中圍共產黨開始全面接過民族主義大旗，繼續(xù)領導全國人民對抗和美國結為一體的國民黨政府，并最終完成了國家的解放和民族的獨立。

在新中國建立以后的30年中，此前作為現(xiàn)實斗爭綱領和意識形態(tài)中重要組成部分的民族主義思潮開始退卻，其作用變得若隱若現(xiàn)。比如，面對美蘇國家壓力的戰(zhàn)爭動員，以及和蓬勃發(fā)展起來的亞、非、拉民族解放運動同聲相應、同氣相求等等。其間，中國民族主義的特點是以社會主義的強國夢想表現(xiàn)出來的，社會主義的意識形態(tài)符號是中國民族主義的表達方式，民族主義的內涵是由愛國主義這一特定概念來表征的。同時，社會主義意識形態(tài)中的國際主義義務與民族主義價值之間存在著一定的張力。20世紀80年代以來，中國進入了一個新的發(fā)展階段。蘇聯(lián)對中國的壓力減輕，兩方對中國的敵視進一步松動，在蘇美之間中國獲得了難得的和平發(fā)展機會。相對良好的國際環(huán)境和高速發(fā)展的國內經濟一時緩和了國內的民族主義情緒，民族主義的中心話題亦從政治轉向經濟，“救亡”已從排外、抗擊外來侵略與掠奪，轉向充分利用世界文明成果來發(fā)展振興。意識形態(tài)領域的民族主義思潮開始轉變?yōu)閲俗非髲妵返膬r值表達。然而20世紀80年代后期，隨著民族生存壓力的減弱、中國向西方學習的深入和對自我反思的異化，民族精神的凝聚力開始有松散化的趨向，一股向往“蔚藍色海洋文明”的思潮開始泛起，“民族虛無主義”甚至“逆向種族主義”影響了社會發(fā)展。這種反思和自我批判的潮流由于其指向帶有個人情緒化的特點，因而容易滑向徹底否定自我和全盤西化，這也使社會上特別是青年學生出現(xiàn)了嚴重的對立情緒，從而產生了與現(xiàn)實民族、國家代表的政權的疏離傾向。

20世紀90年代中國經濟的高速發(fā)展及與之俱來的西方壓力和敵視，在大大增強了中國人自豪感的同時，也勾起了中國人敏感的歷史記憶；蘇東解體和冷戰(zhàn)的結束不僅要求中國調整和不同陣營的關系，也要求中國政府在內政和意識形態(tài)領域進行解釋和堅持；隨著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建設的進一步發(fā)展，社會轉型所帶來的階層分化和社會不公激起了國內的一些不滿情緒。關于要不要繼續(xù)改革，如何堅持改革等爭論開始出現(xiàn)；網絡技術的進步和廣泛應用，給民間話語表達帶來便利和相對自由的同時，也給政府造成了不小的施政壓力，這些都導致了90年代以來中國民族主義的突然迸發(fā)。新世紀這一思潮不僅沒有減弱，反因中國經濟的強勢崛起和國際政治地化的大幅提升，以及中美、中日爭端的頻現(xiàn)而進一步彰顯。同時，國內階層分化的加劇使草根階層更主動地介入到國家發(fā)展方向和具體規(guī)劃中來，其參與的力度和表達的無序更使這一狀況顯得復雜而具不確定性。對此，中國政府也不得不竭力主導民族主義的發(fā)展方向，西方學者于是很自然地得出中國民族主義復興是中共鞏固政權合法性之工具的結論—民族主義可以抵消民眾的“三信危機”，即社會主義信仰危機、國家前途信心危機和對黨的信任危機。

一、沖擊與內省：全球化背景下中國民族主義的類型與特征

中國近代曲折的發(fā)展歷程造成了中國民族主義的復雜多歧。改革開放以來中國高速發(fā)展和西方相對緩慢進步的現(xiàn)實，使國人自信心獲得極大提升；新時期中國在世界上經濟地位和政治地位的失衡，導致中西摩擦頻仍；國家不均衡發(fā)展造成的貧富分化以及經濟政治體制改革不同步導致的階層固化，致使民心不穩(wěn)。在經濟全球化新時期，中國內部形勢和民心隨國際局勢聯(lián)動，由此形成了新時期中國民族主義的不同類型和特征。

其一，由“歷史思想包袱”和發(fā)展崛起后不受尊重的心理落差刺激而成的盲目過激型民族主義，它不可避免地帶有空洞性和口號性特征。

歷史是不能“選擇”和“剪裁”的。“歷史思想包袱”客觀存在，它包括兩方面的內容：一是中國人在文化上的優(yōu)越意識。中國古代的高度文明和輝煌成就是近代中國遲遲不愿意承認自己落后于西方的根源。和日本“工具型”、“學習型”的文化不同，中國“終極型”的文化優(yōu)越感是根深蒂固的。二是近代以來由于西方人的野蠻征服和欺凌而造成的中國人的受害者意識。鴉片戰(zhàn)爭以來，在強國環(huán)伺之下，中國人必須斂氣收聲，昔日的輝煌和榮耀不復存在。這種恥辱感在歷經了一代又一代中國政府“百年恥辱”的民族敘事之后，成了今日中國民族主義的中心內容。

現(xiàn)實是中國已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香港、澳門的回歸，加入WTO和舉辦奧運會、世博會的成就大大強化了中華民族的認同心理，民族自豪感得到了極大的提升。但當中國人期待以自信、自尊的面目進入世界市場時，帶有歧視性的、不合理的國際經濟秩序隱隱勾起了中國人心目中曾經遺留下來的民族恥辱意識和痛苦記憶；與此同時，在政治和外交上的挫敗感接踵而來，這讓中國人感覺到美國等西方強國似乎并不太重視同中國的關系，反而將中國視為競爭對手而加以打壓和制裁。幾十年以來中國經濟發(fā)展的成就感，卻因為意識形態(tài)上的差異而引起西方的懷疑和嘲笑，由此勾起的中國人心中的民族主義情節(jié)就不僅是由“面子”引起，也不僅是由官方主導而勃興的，更多是中國人“把信仰光榮的過去與懂憬偉大的未來更直接地聯(lián)系起來”，并對民族復興充滿了熱切期望。

一方面，“歷史思想包袱”在新時期中西力量對比發(fā)生變化的時候開始顯現(xiàn)出其強烈的自尊意識和表達愿望；另一方面，由美國引起和主導的中美沖突中，國人不斷感到對方的敵意及其強加給中國的屈辱。這種受害者心理導致了中國民族主義的情緒化和非理性。當然，在口號式吶喊和空洞性激情增強了自我滿足感之后，我們還必須更客觀、理智地去處理由中美摩擦而引發(fā)的民族主義走向，利用其合理價值，在吸收其自尊、自強的民族情感的基礎上避免盲目、自負和排他。

其二，由外部具體事件刺激導致的應激被動型民族主義，它帶有沖擊反應模式和短時間的階段性特征。

90年代以來中國民族主義的迸發(fā)和西方國家對中國的態(tài)度密切相關，雙方的互動導致中國民族主義階段性起伏，具有鮮明的“應激性”，這就是西方刺激和中國回應型民族主義，這一現(xiàn)象決定了它有短時間集中爆發(fā)和階段性快速回潮的特點。

具體而言，影響中國民族主義高漲的事件大致有：美國方面，1992年以來的對臺軍售，1993年“銀河號”事件，1995年李登輝訪美，1998年達賴訪美、“考克斯報告”，1999年以美國為首的北約轟炸中國駐南斯拉夫大使館，2001年中美撞機事件，2009年“無暇”號事件，以及美國每年出臺的有關中國人權報告事件。日本方面，日本修改歷史教科書歪曲侵華歷史事件，2001年加劇的日本首相參拜靖國神社事件，2003年日本游客珠海買春事件、2003年西北大學日本學生辱華事件、2003年齊齊哈爾“八四事件”，2004年北京“亞洲杯”事件、東海油氣田事件以及中國民間對日索賠事件。尤其是日本將釣魚島“國有化”和安倍首相不顧中韓鄰國強烈反對公開參拜靖國神社事件等。此外，還有2008年家樂福事件、北京奧運會圣火受阻事件、法國等意圖抵制北京奧運會事件，2012年以來英國人、俄國人在中國的“非禮”事件等等。這些事件刺激了中國人敏感的民族情結而致使國內民族主義激化，但隨著每一次事件的平息，這種情緒即開始退潮，下一次刺激到來時，又重新高漲。可以說，針對外來刺激的回應是中國民族主義的特點，這種回應的強度與外來刺激的強度往往成正相關。

中美之爭既有空間之爭，亦有話語之爭；中日之爭既有利益之爭，亦有歷史和尊嚴之爭。美國刺激下之中國民族主義多是經濟、政治領域里的應激型民族主義情緒；同日本之爭更多的是主權和尊嚴刺激下相對持久的民族主義情結。無論如何，從西方沖擊這一角度而言，90年代以來的中國民族主義是一種防衛(wèi)型的或稱之為反應型的民族主義，它的波及面、影響力及對民族內部精英與大眾的動員程度和表現(xiàn)強度，取決于外部所施加威脅、壓力的強度，以及人們所能感受到的民族生存條件的惡化程度。

其三，由內部構建政權合法性而產生的國家工具型民族主義，它不可避免地帶有國家主導性和引導性特征。

從性質上說，民族主義不具有獨立性。意識形態(tài)的沖擊一旦造成政府治理性疑慮，就會促使其去凝聚共同價值，重構合法性基礎。民族主義是政府構建合法性基礎的一個重要來源。一來，民族主義具有強大的感召力和凝聚力，“民族復興”、“民族精神”和“民族強盛”等口號很容易被民眾接受并能滿足其對國家復興的心理渴望；二來，民族主義強調民族的整體利益和同樣強調集體利益的社會主義信仰相契合。

改革開放以后，隨著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的國家發(fā)展理念的確立和西方價值觀的影響，中國官方主導意識形態(tài)——馬克思主義呈弱化趨向。與此同時，務實民族主義思潮開始出現(xiàn)，以彌補傳統(tǒng)意識形態(tài)弱化而造成的政權合法性危機，民族主義的工具性被發(fā)掘出來。止是在這個意義上，西方認為，中國政府主導了90年代以來中國民族主義的發(fā)展方向，“在經濟全球化和政治多極化的背景下，中國政府利用民族主義來表達經濟改革、國家統(tǒng)一政策與對外政策，目的是形成合法化中共統(tǒng)治的意識形態(tài)體系”，借以轉移國內民怨集矢。甚至有人認為，中國民族主義的核心“就是所謂的國情教育”：中國國情是獨一無二的，“不能采納西方的自由民主，相反現(xiàn)行的政體有助于維護政治穩(wěn)定，這是加速經濟發(fā)展的先決條件”。新加坡著名學者鄭永年亦認為，中國民族主義是政府對中央權力下降的回應，并指出，后毛澤東時代的民族主義之源更多的是國內的而非外部的因素。

正如前文所言，新時期中國民族主義之興起有著非常復雜的國內外環(huán)境和歷史背景，僅僅將其概括為中國政府重建合法性的工具是不合適的。只是當前中國民族主義的實際內容有限，尤其是內爭權利、外向發(fā)展的可操作性措施不多，才給西方以口實。

其四，由社會轉型期的階層分化和社會不公導致的借機發(fā)泄型民族主義，它帶有破壞性和群體性特征。

新時期，中國經濟、政治、社會和文化結構發(fā)生了巨大變動，舊格局已被打破，新體系正在形成當中。社會轉型期不僅帶來社會利益的分化和階層分化及固化，亦導致了不同觀念的分歧和社會意識的沖突。

一方面，在市場經濟體制逐步確立的情況下，公民對私有財產的擁有和追求不僅得到了政策的肯定，而且得到了法律的保護，人們對私有財產的觀念和認識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變化。隨之，中國經濟發(fā)展模式從全民“皆大歡喜”的增長轉變?yōu)椤坝休敿摇钡脑鲩L，貧富差距拉大，社會階層分化；由于收入分配關系沒有理順，調節(jié)手段還不健全，貧富差距一再拉大，社會階層出現(xiàn)了固化的趨勢。另一方面，市場經濟所表達的自由、民主、平等、競爭、信用、法制等觀念，促使民眾對政治改革的良好預期在增強，對體制腐敗容忍度在降低，而社會矛盾的解決渠道不順暢積累了社會矛盾，并使其激化和沖突的沸點在降低。

勒納曾把民族主義視為一個國家進入現(xiàn)代化的“痛苦門檻”，是民眾在社會轉型期——原先的社會支撐物和社會結構突然崩潰之時的一種精神寄托。毋庸置疑，目前中國社會轉型期積累的大量不良情緒還沒有找到有效的緩解和釋放渠道，導致其易于轉向民族主義以邁過“痛苦門檻”，群體性事件典型地表達出了借機發(fā)泄型的民族主義情緒。這種情緒不僅在現(xiàn)實的游行中噴薄而出，更在網絡上集中表達。2012年以來，由于中日沖突引發(fā)的無序性和破壞性的民族主義運動即是社會轉型造成的綜合結果。一些地方反日游行的表達方式延續(xù)了中國近代以來的主要特征，即暴力性和群體性，它有借此發(fā)泄平日被壓抑的對現(xiàn)實強烈不滿的因素。這種情緒表達可以得到合理的解釋：愛國在中國從來都具有極大的政治正確性，在愛國的名義下，即使行為過火，只要目的崇高，政府就很難追究其刑事責任。因為一旦政府將之繩之以法，反而成就了其“愛國”的美名。這種“話語正當性”和“政治正確性”的民族主義極大地表達了中國當代社會的民間情緒，其暴力性和破壞性不言而喻。

三、和平與認同：現(xiàn)代民族國家轉型中的理性民族主義塑造

中國民族主義發(fā)展的方向是理性民族主義，即民族弱小時不自卑自棄，盲目媚外，言必稱希臘；強大時不自大自傲，盲目排外，動輒以武力逞強。具體而言，它包括對外、對內兩方面的內容。其對外表達以尊重他者、和平相處為原則；對內以民族國家和民族文化認同為歸依，而最終的發(fā)展方向是完成現(xiàn)代民族國家的塑造。

第一，理性民族主義要以尊重其他民族國家的利益和價值為前提，將本國擺在世界體系當中，以此來建構平等的民族主義，和平、和諧的世界秩序。

隨著人類文明的發(fā)展進步，當今世界已經走出了完全依靠武力解決民族糾紛的前現(xiàn)代化時期，世界現(xiàn)代化進程開始為民族主義提供道德標準，即國際關系的“正義性”——在互相尊重的基礎上和平競爭。因為從德性上講，“只有在尋求自身利益的同時尊重別人自由地追求他們的利益才是合理的”。這是整個人類共同的價值追求，超越國界和民族。如艾塞亞·伯林所說：“人類所有信仰的所有積極價值，到最后一定可以相容，甚或是彼此互相蘊含在對方之中。”沒有他者就沒有自己，就沒有民族主義。民族主義思潮的表達應該更多的是對自己的要求而不是對別人的排斥甚或索取。中國理性民族主義的塑造需要以此為基礎來進行，事實上，中國的現(xiàn)實發(fā)展和未來進步亦應以此為契機，“使之能既有利于民族目標又能增進世界秩序”。

世界需要中國民族主義情緒的和平表達，中國內政外交需要民族主義者發(fā)出和平的聲音，長遠來說，這兩者是契合的。首先，中國必須讓全世界明了，中國的民族主義從根本上說不具有對外擴張的內在沖動。這一方面是因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和平思想的預制性，另一方面是中國民族主義思潮的防御自強性質。中華文化的核心是以“和為貴”的和平精神來強調互相尊重的價值共存，承認并尊重每一個個體自身具有的真理標準，始終主張以正義、平等、中和、誠信、禮儀、仁愛、節(jié)制等道德規(guī)范來處理人與人、民族與民族、國家和國家之間的關系。作為“舶來品”，中國的民族主義思想從產生開始就是自衛(wèi)的而非擴張的，它是防御的、內斂的民族主義，而非進攻的、擴張的民族主義。中國以民族主義相號召實現(xiàn)了民族解放以后，即刻提出“和平共處五項原則”，并以“國際主義精神”相輔助，渴望與世界平等待我之民族和平相處就充分說明了這一點。其次，中國要向世界清晰表達向外擴張不合乎中國的國情，有悖于中國國家利益之事實。目前的中國需要和平的發(fā)展環(huán)境：在國際，邊界糾紛和危機需要耐心和時間去緩和與解決，參與世界事務的能力還有待提升，國家形象亦需進一步營造；在國內，地區(qū)發(fā)展差異巨大，產業(yè)升級改造壓力明顯，環(huán)境友好型、資源節(jié)約型社會短時間內難以建立。社會發(fā)展轉型期的階層分化和貧富差距造成的社會矛盾和正義缺失一時無法匡正。黨內民主建設和政體改革成效還不夠顯著，為此導致的體制腐敗和民心流失需要時間去彌補。社會穩(wěn)定壓力巨大，由地方群體性事件引發(fā)的政府威望和信譽的流失趨向急需扭轉。國內不同民族之間的發(fā)展差異，以及由此導致的宗教文化糾紛需要慎重解決。

事實上，中國政府一直在向世界作和平的表達。如胡錦濤曾表示：“中國將始終不渝走和平發(fā)展道路。這是中國政府和人民根據(jù)時代發(fā)展潮流和自身根本利益作出的戰(zhàn)略抉擇。”這是當今中國理性民族主義發(fā)展的題中應有之義，也是中國保持可持續(xù)發(fā)展和構建和諧世界的路徑選擇。

第二，理性民族主義要擺脫“工具”和“信仰”的符號性，政府應該通過完善治理模式來保障公民權利，進而贏得民眾的自覺認同，而不能單純依靠外向型民族主義來建構其內在的合法性。

民族主義自誕生之日起，就是作為一種民族發(fā)展強大的精神資源而存在的，它可以表明“個人對民族國家懷有高度忠誠的心理狀態(tài)”，它具有實用主義性質和國家主導的“工具性”色彩。但是，國家主導和引導民族主義的發(fā)展要適可而止，不可過度。民族國家和真正的民族主義基礎是奠立于人民真誠的共同贊助之上的，這種基礎是無法毫無限制地擴展的。因此，政府應該豐富民族主義的內容，讓民眾產生自覺認同。從廣義上講，民族內部認同是民眾對本民族的多元化認同，包括民族認同、國家認同、文化認同、價值認同、情感認同等不同的層面；就當下中國國情而言，民眾對國家的認同更多是現(xiàn)實治理認同。治理和管理一字之差，體現(xiàn)的是系統(tǒng)治理、依法治理、源頭治理、綜合治理。如習近平所倡導的：“必須適應國家現(xiàn)代化總進程，提高黨科學執(zhí)政、民主執(zhí)政、依法執(zhí)政水平，……實現(xiàn)黨、國家、社會各項事務治理制度化、規(guī)范化、程序化，……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xiàn)代化。”這既是為了滿足人的自由全面發(fā)展的長遠需要，也將促使民眾從心理上對政權產生自覺認同。

國家應盡力滿足公民生存發(fā)展的經濟權利，馬克思曾說：“人們奮斗所爭取的一切，都同他們的利益有關。”“‘思想一旦離開‘利益，就一定會使自己出丑。”然而，當今中國貧富差距在拉大，社會分化和階層固化現(xiàn)象嚴重；公平正義的缺失以及民眾表達利益的不順暢導致社會矛盾積累。這需要政府堅定改革決心，凝聚改革共識，匯聚改革力量，在改革的過程中消化矛盾，在發(fā)展的進程中消除不公，在服務型政府建設中體現(xiàn)服務的原則和公平的價值，以此來安撫民眾的不滿情緒，滿足其現(xiàn)實的利益訴求。可以說，缺乏對個人的關注、尊重和激勵而空談民族主義，無法獲得經濟發(fā)展的動力，民族的凝聚力將被漸漸削弱而缺乏活力。民眾更公平地分享改革發(fā)展的紅利是社會穩(wěn)定的前提，也是民族主義能夠和平釋放、健康發(fā)展的條件。

切實保障公民基本的政治權力。作為國家公民，其義務和權力從來都應該相符，公發(fā)外爭國權的同時，政府要保證其內在的民權。學界一直有這樣的認識，即“人權是目的，族權是手段”，“要外爭國權，就必須內修人權”，“合理民族主義是以民主主義為前提的。”可以說，當代中國民族主義的理性發(fā)展必將推動中國民主化的進程。

法制和法治必須成為現(xiàn)代國家管理民族主義的有效手段和方式。無論在何種思潮和運動面前，法律的規(guī)定和法治的精神都具有最高的權威和約束。個體行為一旦超越法律規(guī)定的界限，就要受到法律懲罰。法制和法律在此必須扮演兩方面的角色：第一是“去道德化”。任何行為和個人一旦觸犯法律，不管其目的具有多么高尚的道德感，都不能被認為是極端行為的護身符，都必將受到法律的制裁。第二是“理性化”。任何一個行為都包含著社會責任，受法律約束，在行為發(fā)生之前，大眾必須思考該行為之后果。

在當前中國民族主義仍因缺乏實質性內容去激發(fā)大眾的情感而顯得單薄之時，我們需要以馬克思主義中人的自由全面發(fā)展的內容去充實它。它的內容既包括人的個性、能力和知識的協(xié)調發(fā)展，也包括人的自然素質、社會素質和精神素質的共同提高，同時還包括人的政治權利、經濟權利和其他社會權利的充分實現(xiàn)。民族主義從狂熱走向理性，從褊狹走向寬容，從“工具”走向自覺，從“信仰”走向“信任”，需要填充如上內容。反之，如果政府繼續(xù)依賴外向型民族主義來構建合法性，民眾的愛國暴力行為就難以杜絕，其社會整合的功能亦無從發(fā)揮。

第三，理性民族主義需要逐漸擺脫歷史包袱，回歸現(xiàn)實國情，重構表達上的平和與實踐上的秩序，進而真正完成現(xiàn)代民族國家的塑造。

要塑造理性民族主義，就要求我們盡量客觀冷靜地對待歷史問題，將之視為歷史資源來激勵國人，而不能完全將之作為歷史包袱來仇恨別人。霍布斯鮑姆曾說：“現(xiàn)代民族國家的基本特征及其一切是它的現(xiàn)代性”。長遠而言，民族主義在歷史上的主要功能是真正完成現(xiàn)代民族國家的塑造，需要具備現(xiàn)代公民身份，這是近代世界民族主義的發(fā)展趨勢。胡適曾言，“民族主義有三個方面：最淺的是排外，其次是擁護本國固有的文化，最高又最艱難的是努力建設一個民族的國家。因為最后一步是最艱難的，所以一切民族主義運動往往最容易先走上前面的兩步。”可以說，近代中國的民族民主革命運動，其終極目標即是推翻帝國主義的壓迫和封建主義的專制，實現(xiàn)中華民族自救解放，并在此基礎上完成改良政治、發(fā)展經濟、創(chuàng)新文化、建設現(xiàn)代意義之民族國家的任務。

現(xiàn)代民族國家的塑造必須是開放性的。中國的民族主義從誕生之日就具有反抗世界霸權的特點和義務，當代中國所需要的不是粗鄙化的反西方主義，作為一種進取性的政治思潮和運動，中國的民族主義必須保持開放的心態(tài)，超越政黨、階級、族群、信仰和地域的狹隘理念，成為一種通向世界現(xiàn)代化大“家族”的民族主義。當然，民族主義的開放性格不僅意味著對外的兼容并蓄，也要求其內部開放，即容許和引導民眾在社會公共領域，對什么是最好的共同體生存方式進行自由的、平等的討論，并且借助一定的社會空間進行試錯性的社會實驗。

現(xiàn)代民族國家還要在一定程度上容忍“自由主義”的表達和價值追求。民族主義和自由主義之糾葛，在現(xiàn)實上和理論上都是難以理清的課題。當下，“自由主義”對理性民族主義和現(xiàn)代民族國家的積極意義可以表現(xiàn)在如下兩端：其一，個人自由是國家自由的前提。嚴復曾言：“夫所謂富強云者，質而言之，不外利民云爾。然政欲利民，必自民各能自利始；民各能自利，又必自皆得自由始。”也即是說，“自由主義”在中國的提倡，與其說是對“自由主義”的信奉，毋寧說是民族主義目標的驅使，因為只有個人自由，才有國家自由。胡適亦強調：爭個人的自由，便是為國家爭自由；爭自己個人的人格，便是為國家爭人格。其二，“自由主義”的某些價值導向可以促進理性民族主義的塑造。如“自由主義”中所包含的人權、民主、憲政、法治等價值理念，將有助于引導當代民族主義走向理性、溫和、寬容的發(fā)展軌跡。

現(xiàn)代民族國家的表現(xiàn)是和平和認同。對外和平是現(xiàn)代國家要遵守的國際規(guī)范，也是理性民族主義建設、發(fā)展國家所必備的外部環(huán)境。對內認同是國家贏得民眾信任，進而能夠長治久安的前提條件。對于前者，國際和平與合作已經是一個歷史大勢，局部的緊張不會在短時間內改變整體的和平狀態(tài)，理性民族主義者在張揚國家本位的同時，需要立足于塑造民族國家的高度來約束自己應激性、短期性行為的強度，持久而嚴正地守衛(wèi)民族的尊嚴和性格；對于后者，國家需要在秩序上、法律上來保障公民的權利，減緩矛盾，進而在政治制度文化和經濟體制文化等治理模式上贏得民眾的自覺認可，以此來收攝人心，最終達到政府和民間的相互認同和欣賞。

安東尼·吉登斯曾說，民族主義有兩面性，當它導向主權時，就容易引發(fā)民族侵略；而當它導向公民權時，就引發(fā)啟蒙的民主理想。長時間以來，中國理性民族主義的建構被簡單地等同于口號式的愛國主義吶喊，民族國家的共和精神和民眾的民主訴求或多或少地被忽略，民族自覺的人權觀念被淡化。政府須從塑造現(xiàn)代民族國家的目標和高度去引導它，在力謀世界和平的環(huán)境里完善政府現(xiàn)代化的治理模式，以此贏得民眾的自覺認同，并在世界現(xiàn)代化的大勢之下和西方文明共融共生，相與為用；反之，如果只是為了短期的目標而借題發(fā)揮，予取予求，則不僅放任了民間非理性因素的激流澎湃，沖擊自身的合法性基礎，也必將置自己于現(xiàn)代化的大門之外掙扎徘徊，不能夠被世界真正接受和國內民眾自覺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