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寧
內容提要民國作家對近現代西安半個世紀的文學書寫,記載了這座千年古都坎坷的現代化歷程。從清末民初新式學堂、文化書局、報刊媒介的問世,到20世紀二三十年代勝跡廢墟的呈現,陪都時期的街市景觀、新城市空間的展現,以及抗戰后期凋敝街市景觀的描寫,以文學視域,結合相關歷史文獻一起來考量近現代西安的都市景觀和文化空間,不僅廓清了長期以來西安不為人所知的近現代身影,更重要的是,勾勒出了20世紀上半葉西安城市文化生活的風貌,也揭示了作家復雜的文化心理嬗變歷程。
關鍵詞西安城市景觀民國作家文化心理
〔中圖分類號〕I06〔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0447-662X(2015)02-0079-07
從晚清末年至1949年是中國社會經歷重大歷史變革的重要時期,也是西安由傳統向現代都市轉型的關鍵階段,這段歷史距離我們較近,可絕大多數資料卻還以碎片形式、原始狀態存在于各種載體之中。鑒此,搶救資料,復原近現代西安城市的文化生活就成為當前刻不容緩的事情。文學是社會極為敏感的神經之一,延伸至社會生活乃至個體心靈深處。所以,從文學視域,結合相關的歷史文獻一起來考量近現代西安的都市景觀和文化空間,或許更能勾勒出西安這座千年古都緩慢而堅定的現代化進程,廓清長期以來它不為人所知的近現代身影,更為重要的是,通過文學文本建構起西安城市文化生活,發現這座城市的精神發展歷程。
一、街市景觀與民國作家的“閱市”心理
從街市角度來透析城市,不僅能夠觀察到一座城市的經濟水準、社會階層分布以及文化生活,當然更能看到這座城市人們豐富多彩的心靈活動。西安城市的街道在清宣宗旻寧道光元年以前,東西南北大街均用石條鋪路,至民國初年張鳳翙做都督時才將各大街的石條路翻修了一次,但不久就殘破不全了。1927年馮玉祥督陜時,將這些殘破的石條路面全部拆掉,在石子和土筑好的馬路邊鑲上了石條,但這也僅是在主街道所做的部分修葺,整個西安城的街市道路狀況仍然比較差。直到1932年西京籌備委員會創建,在其存在的十余年期間標賣了些原來“滿城”的官地和其他地方的零星官地,測繪了西安城和郊區的地圖,用飛機拍照了咸陽地區的航空地圖,組織人馬調查西安周圍的名勝古跡,修筑了部分西安城市的街道。“西安市政工程處長張丙昌修筑碎石路。以西安南大街,東西木頭市,南廣濟街、鹽店街、二府街、粉巷等各處道路較為重要。”①碎石馬路是1820年代運用在美國的馬路關卡,19世紀下半葉成為普及歐洲和北美洲的標準技術,這種道路
利用好幾層不同的碎石子鋪設穩固且富彈性的路基,從而使得道路可以承受更大的重量,石板、木頭、柏油或瀝青等不同路面的材質可用于鋪設碎石馬路的最上面,有時除了潑灑防塵的一層薄油和煤渣的混合物之外,便不加其他鋪設。
街衢的變化帶來了民國西安街頭景觀的改變,西安市內最早的公共交通是在1922年陜西長潼汽車公司抽調兩輛汽車在鐘樓到東門一帶進行客運。1934年7月,又以美國1933年產的小道奇和雪佛蘭客車各一輛及技術優良司機兩名,投入市內營運。雪佛蘭和道奇為美國產汽車。像中國一切處于現代化轉型期的都市一樣,民國西安街頭出現18世紀的大車、牛車和20世紀現代化的汽車競相比賽的景觀,來來往往的外國人增添了這座城市的雜糅性。作家們總是愿意采取一種漫游的姿態來閱讀城市,這就是我們所謂的“閱市”,即是在街市上隨心所欲的散步,然后用文字勾畫下這座城市的“圖紙”,因而,閱讀城市宛如閱讀文學作品,漫步在街市就如同徜徉在文學文本里面。1924年魯迅應邀到西北大學講學,在“暑期學校”開學前曾經連續多次“閱市”,他跑了城里大大小小的許多古董鋪,窮搜了不少碑帖、文物。“東大街是西安街市較繁華的地區,街的西頭路南有古剎開元寺。其余如鐘樓北的北大街,鼓樓附近地區,及南院門等,都是當時商業較為繁華的地區,尤以南院門為書局、舊書鋪、古董店薈萃之所,所游不外以上街市。”單演義:《魯迅在西安》,西北大學出版社,第70頁。在竹笆市以西,南廣濟街、五味什字以東,東西長約三四百米,北起馬坊門,南至粉巷——五味什字大道,南北寬約200余米的地域是南院門。據《咸寧縣志》載:“清順治元年(1644年),陜西總督部院行署設此,因與鼓樓北的巡撫部院相對,故名南院,門前街道得名南院門。”④田榮:《老西安街村》,陜西旅游出版社,2012年,第23、11頁。南院門興起于1920年代,最繁華時期在1930年代,當時西安的各種作坊、商鋪、藥店、飲食、服務行業幾乎都云集于此,百貨商店里陳列的盡是洋貨,人行道旁均粘貼各類廣告,各界人士公暇業余時間常常聯袂瀏覽于此。在西安城里流傳著這樣的段子:“綢緞布匹老九章,鐘表眼鏡大西洋,西藥器械世界大藥房,金銀首飾老鳳祥,購置鞋帽鴻安祥,要買百貨慧豐祥,南華公司吃洋糖,想生貴子藻露堂。”④民國二十年(1931年),浙江寧波人許庸令在南院門開設“亨德利”鐘表眼鏡公司,這是西安第一家大型鐘表店。民國二十三年(1934年),寧波人周慶標在南院門開設“大西洋”鐘表行,后來又有北平慎昌鐘表行在西安開設“慎昌”鐘表行。西方的石油、鐘表、西藥、醫療器械商鋪在南院門林立,充分說明了西安現代商業興起。
1934年隴海線延展到西安,南院門也就逐漸失去了核心地位,火車站及其附近區域上升為繁華地段。“隴海鐵路興建于清光緒二十一年(1895),到二十六年(1900),開封與洛陽間開始通車,是為汴洛線,全線僅長一百十五英里。……民國二十年底,西段通車至潼關,在那時自潼關以西至西京間的交通,全賴公路汽車。”倪錫英:《西京》,南京出版社,2012年,第42~43頁。鐵路加強了西安城市與外界的物質文化交流的速度,也把諸多作家、學者運載到這座都市。為了抗戰民生計,這些學者、作家進行了大量的社會文化和生活考察,留下了大量的西行游記作品,在他們的描述下,西安城“最先增加起來的是旅館飯店,隨后是洋房子大商店,最后是金碧輝煌的電影場和妓院。”魯彥:《魯彥散文選集·西安印象記》,百花文藝出版社,1982年,第138頁。西京招待所是民國西安最繁華的高級賓館,從1930年代創建乃至到抗戰時期都是社會上流人物、軍政要員、記者、作家留宿之處。1933年,在上海銀行的支持下中國大旅行社在西安購得尚仁路一塊地皮,1934年開始籌建西京招待所,1936年的春天西京招待所正式對外營業,其先進水平不亞于上海、重慶,乃至國外大都市的一些旅館。對此,詩人徐遲頗有感慨:“我在西京招待所住了七天。暖氣管,冷暖水龍頭,彈簧床。當時,我坐在圓形的餐廳內,我想,除了空氣干燥一點,這跟重慶的嘉陵賓館有什么不同?雞尾酒之后,又出現了冷盤、濃湯,再后是豬排、牛排、雞、點心、水果、咖啡,味道跟重慶的勝利大廈又完全相同。”徐遲:《回首可憐歌舞地——西安記游》,參見《西安記憶》,陜西人民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304頁。可見,西京招待所這座孤島式的高級公共建筑給那些在此流連的作家留下難以磨滅的印象,顯示了20世紀上半葉西安城市較高的物質文明水平。然而,這種繁華畢竟是有限的,在“這座城市充滿了強烈的對比,有古城墻、騾車和現代汽車,有高大、蒼老的北方商人和穿著中山裝的愛國志士,和不識字的軍閥和無賴的士兵,有騙子和娼妓,有廚房臨著路邊而前門褪色的老飯店和現代豪華的‘中國旅行飯店。”林語堂:《朱門》,湖南文藝出版社,2012年,第16頁。顯然,這些古今雜糅、中西并陳的現象顯示了近世西安的復雜性。
而到了1937年抗戰全面爆發之后,諸多大都市陷入到了蕭條、破敗中,無數家庭支離破碎,許多作家流離顛沛。1940年茅盾西行至西安,寫下了《西京插曲》和《市場》兩篇描寫西安的記游作品。“1938年10月下旬武漢和廣州失陷后,日本人不加區別地空襲軍事和居民的目標。與破壞軍事設施和工廠相比,它們的目標更重在使民眾在精神上垮掉,包括桂林、昆明和西安,都遭到了空襲。”[美]費正清、費維凱編:《劍橋中華民國:1912—1949年》下卷,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第563頁。曠日持久的戰爭使人們付出了慘重的代價,留下痛苦而深刻的記憶。空襲中,茅盾在西安集市上看到,“炸飛了瓦面,震倒了墻壁和門窗的房屋,還沒有著手清除,瓦礫堆中雜著衣服和用具;有一堵巍然獨峙的短垣,還挑著一枝晾衣的竹竿,一件粉紅色的女內衫尚在臨風招展,但主人的存亡,已不可知。”茅盾:《西京插曲》《茅盾散文速寫集》(上),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年,第347頁。“夾在兩面對峙的店鋪之中,就是書攤;一折八扣的武俠神怪小說和《曾文正公家書日記》《曾左兵法》之類,并排放著,也有《牙牌神數》《新達生篇》,甚至也有《麻將譜》。但‘嫖經的確沒有,未便捏造。……在這‘市場的一角已有了‘實踐之區。那是一排十多個‘單位,門前都有白布門簾,但并不垂下,門內是短短一條甬道有五六個房,也有門簾,這才是垂下的,有些姑娘們正在甬道上梳妝。”茅盾:《茅盾散文速寫集》,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年,第353頁。這里是西安城的一個縮影,除了現代工廠,里面應有盡有,茅盾描寫了民眾市場的店鋪書攤,以及娼妓等街市場景。戰亂之中的都市破敗沉寂,但仍有操人肉生意者穿插于此。民國西安娼妓事業的發達在全國都很聞名,最著名的是開元寺里的妓女,那是陸建章督陜時留下的產物,抗戰時期,國難中,仍不見減,不禁令人唏噓不已。
街巷是城市豐富詩篇的所在,作家在街市上又擁有何等身份?本雅明早就在其著名的《波德萊爾:發達的資本主義時代的抒情詩人》里將作家描述為都市的漫游者,閱市則是他們與城市發生的機緣式的表淺式接觸,然而它卻是作家考察城市地形、了解城市經濟狀況、占有城市空間最為重要的社會文化活動。當一位作家走進市場,他會將城市的聲音、景像、味道、氣息和一系列商品聚集起來,然后按照自己的理解和體驗把它們構建成一幅幅城市圖景,在這幅圖里,“城里的街道,有新的,有舊的,有新興的,鼓樓東大街完全是新路,寬有六七丈,是馬路式的土路,有明溝,也有路樹。兩旁的店戶,有平房也有樓房,如旅館、飯館、洗澡堂、汽油燈行、長途汽車行,都在這一帶,大概是旅客集合的地方。”張恨水、李孤帆:《西游小記·西行雜記》,甘肅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46頁。
二、城市新文化空間與民國作家的革命心理
以上通過對民國作家描寫近現代西安街市景觀的鉤沉,我們基本上建構出這座城市的現代化的物質文化方面的內容。基于這樣一個前提,城市的現代化建構還應該體現在文化教育事業等方面,西安城市文化的現代化開啟于清末民初之際,創造社詩人王獨清在其《長安城中的少年》里詳盡地展示了這種城市新文化空間建構的過程。
王獨清是陜西蒲城人,1917年赴上海前一直居住在西安城里,1918年經鄭伯奇介紹前往法國留學,以詩歌創作名世,是創造社早期頗有影響的一位詩人。《長安城中的少年》是他一本自敘傳式的作品,記敘了他從1898年到1917年期間,如何從一個接受傳統經學教育的富家子弟轉變為一位具有新知識、新思想的青年的過程,其間牽涉到清末民初陜西政治風云變幻,上流社會瓦解,知識階層和文化教育事業的現代化轉型,在西安城市早期文化教育方面具有史料價值。王氏祖上非常顯貴,王獨清父親是當時長安城內有名的士紳,生活于這樣的一個家庭,王獨清自幼接受的教育自然是傳統的,又由于王父與長安城中的新派人物頗有來往,這就為王獨清接觸新文化創造了可能性。父親的好友蒲城人張柏云(根據相關文獻此人是張拜云,可能王獨清筆誤,寫成了張柏云,下文我們均采用“張拜云”這個名字)常來家中做客,傳授給他些新知識。張拜云曾在1907年陜西高等學堂聯合陜西法政學堂、師范中學、陸軍等學堂的學生運動中,被推選為赴京聯絡陜西人士抵制政府的代表。因與像張拜云這樣的人物交往,王獨清很早就知道了當時陜西著名的新式學堂——陜西高等學堂,一心想到里面去讀書。陜西高等學堂是光緒二十八年(1902年)正月創辦的,采用的是西式學制和部分東洋教習,是晚清“新政”帶給陜西教育制度變革的重要產物。王獨清父親的一幫朋友很多都在學堂里面做事,他們表面上在辦學,但實際上卻是些反對新式學校教育的守舊分子,因此,在他們的勸阻下王獨清終與陜西高等學堂無緣,然而,王父卻從當時一所名叫“公益書局”的新式書局里買了許多粗淺的科學書籍回來,并請高等學堂的朱先生來教導兒子,這便是王獨清接受的最初西式教育。
那時候陜西高等學堂首批留日學生,在日本創辦了《秦隴》《關隴》《夏聲》等刊物,積極呼應國內的陜西反清斗爭。《夏聲》是當時同盟會陜西分會的機關報,通過同盟會在西安一所名叫“公益書局”的書店秘密出售。“在當時陜西革命運動中,這書店是起著很大的作用:這不但是當時新文化的傳播的地方,并且還是陜西同盟會底機關和一般新人物的聚樂部。因為要特別的聯絡父親書店中的經理人常常把由上海新到的書物送給我們看,到我們眼里的壬寅年的《新民叢刊》,那是一個東洋留學生寄放在書店里的僅有的一捆實物。”③王獨清:《長安城中的少年》,光明書局,1935年,第72~73、60頁。在王獨清眼中,公益書局的價值,其一,是革命者的聚樂部。公益書局是清光緒三十四年(1908年)由焦子靜(《長安城中的少年》寫做焦子警,根據《西安老街巷》以及《西安老街村》等多種資料確定此人應該叫做焦子靜)和張拜云、吳寶珊三人合資在南院門開設的。“表面上是收購和銷售各種故舊書籍、碑帖,往往能在這里買到名貴的古典著作,還兼賣文具、紙張,實際上是陜西同盟會秘密革命活動的據點。”《西安文史資料》委員會編:《西安老街巷》,陜西人民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155頁。清末民初,陜西留日學生大概有30余人,焦子靜、王子端乃為陜西革命先驅井勿幕回陜之后發展的同盟會員,為了積極開展革命活動,他們就秘密籌建了公益書局。后來書局引起了官方的注意,不能繼續開辦下去,焦子靜便在南院門街路南,南院廣場對面買了一所有三間門面街房帶一個大后院的房子,開設書局并附設“公益印書館”,并將“公益書局”的名字改為“含璋書局”,大約過了年余又改名為“酉山書局”,秘密翻印革命刊物,以及上海商務印書館和中華書局出的課本,代印其他書刊,出售文化用品。其二,公益書局是新文化傳播的空間。在這里王獨清接觸到《新民叢報》。這份報紙是戊戌變法失敗后,梁啟超亡命日本時創辦的,歷經1902~1907年,梁啟超的文章汪洋恣肆,情感豐沛,遠比嚴復嚴謹的翻譯更易讓人喜愛和接受,尤其是對那時只知四書五經孔孟老莊的封建傳統文化的青年來講更有吸引力。對王獨清來講,就是通過它,“我知道了歐洲地學術,歐洲地歷史,歐洲地政治和時事,我知道中國只是一個有值得記載的史跡而現在卻是貧弱到萬分的國家,我更知道了要把中國弄好非學歐洲各國地樣子不可。”③
毋庸置疑,這些傳播新思想的新式學堂和書局的出現,為1911年的西安反正(又稱西安起義)培養和儲備了大量的革命力量,《長安城中的少年》詳盡地描述了這次西安反正事件前后的情形。令作者記憶至深的是武昌起義爆發之后,農歷九月初一(10月22日)中午,新軍占領行宮,以農民為主組織起來的刀客和土匪隊伍如大潮般涌動起來。秦隴復漢軍大都督由陜西首批官費留日返陜的張鳳翙擔任,起義中攻打滿城的主力是以張云山為首的哥老會。《長安城中的少年》里描繪的那種老百姓家中今天掛白旗,明天換紅旗的現象,則是革命黨與會黨斗爭的真實反映。然而,西安反正在陜的意義不僅在于推翻滿清在陜統治260多年的歷史,有力地支持了武昌起義,也在于它使一切依附于封建政體的思想文化、意識形態失去了依附的根本,為陜西現代化教育開辟了道路。
民國元年張鳳翙在西安創設西北大學,但是對王獨清而言,最重要的還是自己曾經求學的三秦公學。王獨清父親去世之后,大母曾為其訂了一門親事。妻兄李天佐是留日學生、同盟會會員,考慮到未來的妹夫不能不接受新式教育,便出資將王獨清送入三秦公學就讀。三秦公學成立于1912年4月28日,以理工和留學教育為主,“三秦公學底規模雖然趕不上西北大學,但是它內邊也有許多部門,除了中學部而外還有高等英文班,留學預備科等等。在性質上說來,這是一個包括中學和大學預科的學校。”②王獨清:《長安城中的少年》,光明書局,1935年,第60、162頁。主要發起人有劉鼎球、田種玉(蘊如)、宋向辰、焦子靜等,著名的水利工程專家、蒲城人李儀祉曾任該校教務長兼德文、物理教員,渭南人嚴敬齋曾任教務長兼英文教員。在當時,雖然晚清的陜西高等大學堂、三原的宏道學堂以及師范等各學堂均以引入西學為目的,但是它們當時引入的東洋教習充其量不過五六位,而留學生尚未歸國,因此,實際上,陜西晚清時期所謂的新式教育與真正的現代教育尚有一定距離。而三秦公學的教員中懂西文與日文者竟占半數以上,僅在公學任上前后留日者就有10余位,還開創立了以留日、留英、留德等留學預備教育為特色的辦學特色,這就極大地提升了學校的西學水準。
王獨清進入三秦公學的時間是1913年,在這里,王獨清最大的收獲是他接觸到本省創辦的《秦風報》。這在當時是很先進的一種進步權威報紙,每天四大張,時評總有五六篇,還有至少二天一次的“雜俎”。《秦風報》這種報刊根據《長安城中的少年》里描寫的時間判斷,應該是1912年1月15日由“秦隴復漢兵馬都督府”的一些文職人員宋伯魯、胡舜琴和徐寶荃等集股購置印刷機器創辦的《秦風日報》(可能王氏誤記為《秦風報》),后因經費不足于1917年停刊。其次,在這里王獨清參加了學生運動。三秦公學經常鬧學潮,學校內充盈著一種左翼的思想。王獨清即為參加學潮運動而退學,之后在西安城里過著流浪的生活,后經人介紹結識了民黨一位叫做姚樹陔的人物,“他創辦了一個帶有革命性質的文化團體,叫作‘覺社,那算是在長安——恐怕也是在全陜西——第一次出現的平民教育機關。”②西安反正之后,革命黨人積極從事各種革命活動,姚樹陔曾是西安反正中張云山的兵馬都督府總稽查,通過姚樹陔,王獨清還結識了吳希真,后者早年就讀于三原宏道學堂,在日本留學時結識孫中山,成為孫中山在陜所倚重的重要人物之一。
在筆者看來,近代中國城市文化是在政治權威與價值權威雙重空闕的清況下發生的,絕大多數有革命意義的事件均發生在城里,尤其是民國元年之后,各式新學校蓬勃興起,報刊、雜志、學術、政論驟起,不僅為城市知識分子提供了進行思想文化創造的廣闊空間,反之,這些新式知識分子所從事的文化事業活動也帶來了城市文化空間數量的劇增。從1905年科舉廢除之后,要想取得上層人物的身份就必須進入新式學校,而新式學校就設立在城市,故此,現代知識分子是現代都市的產物。無疑的是,王獨清這一代知識分子是西安城內最早接受現代新理念的青年,決然背叛了自己的封建家庭,進入了新式學堂,他們大多數有海外求學的經歷,富有浪漫氣質和烏托邦理想,因此,天生傾心于社會變革,并于其中扮演著最為激進的社會角色。
三、勝跡廢墟與民國作家的黍離之悲
每一座城市都會滋生一種心靈,西安作為國都,前后歷時1077年,在這里累積分層而存在的傳統文化和漢唐都市文明是近世西安城市文化極其重要的構成部分,而這正是西安這座城市與其他中國近世新興都市的不同之處。因此,當許多外省作家來到西安,自然都想把它視為一張可反復涂寫的“羊皮紙”,哪怕是普通人也會感覺到自己進行了一次精神上的文化還鄉活動。所以,盡管從明洪武年出現“西安”這個城市名稱以來,迄今已有六百年歷史,然而,文人騷客們更愿意將其命名為“長安”,因為在某種意義上,長安是中華文化的象征、帝京的象征,并且經由漢賦、唐詩的凝聚,最終轉化為讀書人精神上的家園故土。
故此,一踏上陜西,文化還鄉之旅就啟動了。如果是從東而來,必然要過華山,經臨潼,那么就可見唐明皇與楊玉環的行宮華清池。華清池故址,在今臨潼縣南門外的驪山下,系公元644年(唐貞觀十八年)所建,671年(咸亨二年)改名為溫泉宮,747年(天寶六年)仍復舊名。當年建筑已于清咸豐年間被戰亂毀壞,現在的建筑乃為同治年新造。1924年魯迅先生在西安極力想要親眼看一看,主要還是由于與他構思的歷史小說《楊貴妃》有很大的關系。但是,在這次“文化還鄉”之旅中魯迅沒有看到歷史記憶中的漢唐盛世,返京之后遂寫下了《說胡須》《看鏡有感》兩篇和西安城市及其文化有關的雜文,或許是紀念自己的西安文化之旅。大概他對民國西安失望之極,因為“到那里一看,想不到連天空都不像唐朝的天空,費盡心機用幻想描繪出的計劃完全被打破了,至今一個字也未能寫出。”魯迅:《致山本初枝》,《魯迅全集》第13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第556頁。這確實是令人感到無限傷悲的事情。
而碑林、大小雁塔等處一定是要游覽一番的,這些名勝古跡自從創建以來皆有保護,所以盡管歷盡滄桑,但是仍有實物可尋可觀。可是到了郊外,看灞橋已沒有了當年的風姿神韻。1934年張恨水作為著名的報人前往西北考察,創作了《燕歸來》《小西天》兩部長篇小說以反映西北社會的民生疾苦。“這橋是平式的,約莫有兩丈多寬,很長很長的,跨在灞河的兩岸上。灞河這條水,由南向北,流入渭水去。水質還清,不過這水來自秦嶺,滿河床里都有浮沙。河水是彎曲著成了好幾段,在浮沙中間流著,向北一望,那直達平原的地平線下。”③④張恨水:《燕歸來》,國際文化出版公司,2013年,第178、527、183頁。《燕歸來》描繪出楊燕秋幼年時因家鄉遭旱災,骨肉分離,多年之后尋親回歸故里的故事,沿途介紹了洛陽、咸陽、西安、豳縣、蘭州等城內民生之凋蔽,尤以較多筆墨描寫西安城內外的破敗孤寂景象,此處所引用的文字正是作者目睹灞橋凋敝之后寫下的文字,而如果再以《燕歸來》目錄所列的標題來析:“第十七回 灞水長橋仰先民偉大 曲江荒草傷逝近代凋零;第二十三回 荒冢成群見咸陽古道 流氓接踵過西北高原;第二十四回 破屋寒窯餐黑饃白水 斜風細雨看荒草空城”。作者筆下盡使用了些荒冢、破屋、寒窯、荒草、空城等詞語,把民國二十年西安的荒城殘垣寫得凄涼悲楚。民國十八年,陜西關中發生大災,災荒達到令人吃驚的程度,老百姓賣兒鬻女是常事,倒斃街頭也不足為奇。潼西路上,除了麥田已不容易找到其他樹木,遍地都是荒山土嶺,而且人煙稀少。據民國一些報刊資料上記載,1930年代末期西安都市人口大致有十一萬,饑民卻有三萬人。災民拆屋買料之事常見,舊木料市場南北蜿蜒成堆的是從屋上拆下來的舊木料,宛如露天市場,門窗板柱應有盡有。商店前馬路上災民如織,當以旱災為最。咸陽等80個縣夙年大旱,顆粒無收,黑霜災自然災害也很嚴重。災害蔓延全陜達到十分之七,尤以關中陜南為最。
在大雁塔東南三里就是著名的曲江池,名為池,民國時實為一片荒地。歷史上,這里是秦時宜春苑,漢代曲江池,隋季芙蓉園,在唐開元年間,則廣植花木,建起各式亭臺樓閣,“‘南即紫云樓、芙蓉園,西即杏園、慈恩寺,花卉環周,煙水明媚(杜荀鶴《松窗雜記》),從曲江到杏園、慈恩寺一帶是城內屈指可數的風景勝地。③而唐亡后,這里便荒廢了,于是,張恨水借人物之口問:“唐朝皇帝常常賜宴的所在,就是這樣子嗎?杜甫的曲江詩,自小就念過的了,什么桃花細逐楊花落,黃鳥時兼白鳥飛,什么林花著雨胭脂濕,水荇牽風翠帶長;龍武新軍深駐輦,芙蓉別殿漫焚香。”④一座城市的魅力因詩文平添諸多韻味,可“昔時宮殿樂游燕喜之跡,已絲毫不見,除了一兩個身不及尋、闊不過丈的小池沼外,竟是見不到水,而‘曲江流飲尚列為西京八景之一,未免去事實太遠。”田榮:《長安一月》,收在《西安記憶》,陜西人民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331頁。
從西安出西關,行至四十華里便是渭水橋,作家們感嘆著周的靈囿、秦的阿房宮全看不到了,只見“咸陽城外,臨水有三五十戶人家,映帶著兩個小箭樓,和一條混濁的渭水照著,那種荒寒的景象,是深深的印在我們腦筋里。”⑦張恨水、李孤帆:《西游小記·西行雜記》,甘肅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59頁。而“扶櫓的漢子脫得赤條條的,不掛一根絲,口里吆喝著,當是指揮的口令。在他的指揮下,有四五個船夫,拿著瘦小的樹干,當了篙撐。”⑦作家如數家珍地描寫古城的廢墟遺跡,興廢無常之中寄托著他們領略到的歷史變遷的信息。
從魯迅看到“大唐天空”的消失到張恨水感受到的廢墟荒城,“這個古代的廢都,卻是滿眼帶了病色的黃土,很不容易看出漢唐遺跡了。”張恨水:《燕歸來》,國際文化出版公司,2013年,第181頁。作家們不由自主地滋生出一種黍離之悲的文化心理。中國士人很早就開始使用“黍離”一詞去表達對逝去事物的留戀和追憶。《詩經·黍離》里云:“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遙遙。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程俊英、蔣見元:《詩經注析》,中華書局,1991年,第194頁。中國文人一旦目睹一座都城從錦繡繁榮之地轉變為原野麥田,心頭涌上的第一個詞便是黍離之悲。斷壁殘垣從來被認為藏有故事,荒城廢墟無不聯系著創傷經驗。對國家而言,是社會的動蕩和變遷;對個人來講,則是人生的殘破和傷感。然而,創傷因為殘缺不全,反而開啟了想象的廣泛空間,令人駐足流連。作家們習慣于借助象征符號記憶歷史,較之繁華,他們更鐘情于凋蔽,因為從中可以體認出人的命運永恒的悲劇性。因此,就民國作家而言,他們的作品一方面包含了舊式文人的訪古記游心理——懷古憑吊;另一方面還有一種近于現代人旅游的思想觀念——察今,這大概就是一個半新的民國文人的姿態和心理。
民國作家本就是從傳統社會中的知識階層里分化出來的,他們大多數是國內知名大學的教授,擁有深厚的國學和國文功底,不僅創作了許多優秀的文學作品,而且在學術領域具有深厚的文化素養和研究成就。更重要的是,他們對中國的傳統文化相當熟稔,擁有極強的民族感情,因此,他們在書寫近現代西安時難免不抱有對民族文化的憐惜之情;而另一方面他們很多又背叛了傳統的功名地位,利用革命力量優先進入新式學堂,絕大多數有海外留學的經歷,接受了現代人文社會科學的訓練,擁有了極為開拓的視野以及對西方現代文明的向往之情。因此,民國作家對本土城市的體驗,其中包含的一個重要因素是來自域外,特別是經歷過對歐美發達地區的游歷之后而產生的,強烈的世界意識和同樣強烈的民族感情,常常逼得他們徘徊于東西文化之間,滋生出中西文化比較的心理,林語堂在《朱門》中就以上海、北平,以及紐約這三座城市和西安做比較,他得出的結論是:“西安有時像個酗酒的老太婆,不肯丟下酒杯,卻把醫生踢出門外。”林語堂:《朱門》,湖南文藝出版社,2012年,第147~148頁。在傳統與現代之間蹀躞使得林語堂喜愛西安這份紊亂,在中西文化景觀并陳的描述中希望灌注這座古老都市以現代元素。
然而,在民國作家里還有那么一些知識分子,他們對西安城市所產生的黍離之悲,極其重要的原因是基于強烈的社會責任感和歷史使命意識,魯迅先生即為這類心理的代表人物。魯迅在《看鏡有感》中曾經這樣寫道:“遙想漢人多么閎放,新來的動植物,即毫不拘忌,來充裝的花紋……漢唐雖然也有邊患,但魄力究竟雄大,人民具有不至于為異族奴隸的自信心,或者竟毫未想到,凡取用外來事物的時候,就如將彼俘來一樣,自由驅使,絕不介懷。”魯迅:《魯迅全集》,中國致公出版社,2001年,第69頁。魯迅先生在西安曾經七次“閱市”,他對近世西安的失望是奠定在對漢唐盛世文化的向往基礎之上的,這里面不僅僅包含的是一種類似于古代文人所具有的憑吊、傷感的情緒,更是一種在現代化思想的推動下而誕生的一種渴望民族強大,精神強盛的心理。
從清末民初革命風云變幻,西潮東卷,西安城開始現代化轉型,到20世紀二三十年代西安城的現代化逐漸起步,尤其是在陪都時期較迅猛的發展,抗戰后期以來由于戰亂所帶來的凋敝,這座千年的歷史文化名都正在以緩慢而蹣跚的腳步前行,民國作家們以一種都市人的身份漫步其中“閱市”;或感慨其中激烈的社會變革,或體悟現代教育文化之侵襲;或痛心疾首往昔盛世長安已去,渴望中華民族的再次崛起;或是在中西文化的比照中發現西安這座都市古今雜糅,中西并陳的混雜圖景,民國作家的西安城市書寫不僅勾勒出了20世紀上半葉西安城的現代化進程,而且展示了這座城市豐富的心靈發展之歷程。
作者單位:陜西師范大學西北歷史環境開發與經濟社會發展研究院、陜西省社會科學院文學藝術研究所
責任編輯:魏策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