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永祥
內容提要周谷城是現當代著名史學家,憑一己之力獨撰《中國通史》和《世界通史》,為中國歷史編纂學的進步做出了創造性貢獻。他具有深刻的批判意識和建構體系的學術自覺,不僅以“新史學”為主旨,專門就通史編纂理論如編纂對象、任務、范圍、方法及體裁等進行系統建構,而且對紀事本末體進行系統改造,克服其記載范圍狹窄且史事間缺乏聯系的弊端,并在選材、行文和標題等方面提出獨立見解,有力維護了“歷史自身之完整”。此外,他在進行歷史分析時大膽借鑒和運用馬克思主義理論,并于編纂過程中廣泛采取了歷史比較方法,從而形成獨具特色的編纂風格。
關鍵詞周谷城“新史學”通史編纂唯物史觀比較史學
〔中圖分類號〕K062〔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0447-662X(2015)02-0103-07
周谷城(1898-1996年),湖南益陽人,現當代著名史學家。幼年曾在族立小學接受教育,后就讀于長沙省立一中,1917年考入北京高等師范學校,積極參加“五四運動”,畢業后到湖南一師任教,在毛澤東影響下組織農民運動,1927年大革命失敗后逃亡上海,以翻譯為生,1930年任中山大學社會系主任,1933年任暨南大學史地系主任,1942年后長期任教于復旦大學歷史系。他一生治學領域寬廣,著述宏富,成就斐然,尤其是以一人之力獨撰極具特色的《中國通史》和《世界通史》,為世所罕見,為中國歷史編纂學的進步作出創造性貢獻。金沖及曾謂:“一個人能寫出一部中國通史,又寫出一部世界通史,而且都是有份量的學術專著,在中國學者中恐怕沒有第二人,直到現在依然如此。”①但是對于其通史編纂的特點和貢獻,學界研究尚不充分。
一、以“新史學”為主旨的通史編纂理論
編纂通史是中國史學的優良傳統。司馬遷撰《史記》,被譽為中國通史之創始者,此后這一學術取向被延續下來并形成“通史家風”。20世紀初,梁啟超融合中西創立新史學體系,并將通史編纂納入其中,從而開啟了這一領域的現代轉型。“五四”以后,許多學者沿著這一路徑繼續探索,創作出大量主旨相近而風格不同的通史,有力地推進了歷史編纂學多元化時代的到來。如,呂思勉大膽糅合紀事本末體和典志體,同時突出考證特色;張蔭麟以哲學為基礎總結史實去取五大標準,并致力于史學的藝術性;而周谷城則提出了更具系統性的通史編纂理論,并對紀事本末體進行了大膽改造。
周谷城是具有強烈時代氣息、鮮明創新精神和深厚民族責任感的新型學者,成長于“五四”時期,得自
由學術風氣和西學廣泛傳播之惠,又受到梁啟超的直接影響,因此在治學上表現出深刻的批判意識和建構體系的學術自覺,力求“樹立自己的學術系統”,周谷城:《我是怎樣研究起史學來的》,《文史知識》1983年第10期。這一特點在其通史編纂中得到充分體現。
他到暨南大學任教時開始正式編纂《中國通史》(此前已撰有《中國社會史論》),于1939年完成并由上海開明書店出版,洋洋近百萬言,出版后迅速風行,先后再版12次,新中國成立后,亦多次再版,總發行量超過100萬冊。開明書店在重印時曾稱:“周君本其十余年的教授經驗,匯合最新的史學理論,形成自己的一貫系統,用來說明中國數千年往事,輕快自然,頭頭是道,書中有任何其他中國通史著作所未曾運用過的史學理論,未曾采錄過的新鮮材料,未曾使用過的編制方法。”參見莫志斌:《周谷城傳》,湖南師范大學出版社,1997年,第136頁。這雖是廣告語,卻毫不夸大,而是切中肯綮。他撰寫此書,前后歷時約12年之久,期間雖時局動蕩、條件困苦而堅持不輟,彰顯出中國史家可貴的著史精神。尤為重要的是,他對前人的許多史學觀點逐一展開批評,并在此基礎上建構了一套通史編纂理論體系,命名為“歷史完形論”。
首先,針對當時學界對歷史、史學不加區分的現象,進一步明確指出二者的不同內涵,并以此確定通史編纂的對象。他認為,“史學本是史料學”的觀點誤將史料看作歷史;“歷史即階級斗爭史”等主張則誤將史觀看作歷史。實則,歷史是“人類過去之活動”;史學則“研究人類過去之活動……尋出諸種因素間必然不可移易之關系”,前者是通史編纂的對象,后者則是為了認識前者而作的解釋。其次,主張在尊重歷史客觀性基礎上,發揮通史編纂的社會功能。他反對傳統資鑒說,認為其以帝王為服務對象,往往強史以就我,而“完形論則務須維護歷史之客觀的獨立存在,明瞭歷史之自身,以增今人的知識”。再者,闡明通史與專史的辯證關系。他極力反對將通史等同于專史之和的觀點,認為“拿活動之自身作敘述之對象的為通史,拿活動之成果作敘述之對象的為專史”,兩者“有絕對不可混同的區別,各有各的一定之對象,但彼此卻是互相為用,而不可分離的”。第四,以表達歷史自身之完整為標準,對已有史書體裁展開猛烈批評。第五,論述維護“完形之通史”的方法。(四、五詳見下文)周谷城:《中國通史·導論》,開明書店,1939年。
這是中國近代歷史編纂學上第一次專門就通史編纂理論進行系統建構,涵納理論基礎、編纂對象、任務、范圍、方法及體裁等,而核心在于以進化論為指導探尋因果關系,從而展現歷史之完整性和客觀性,所論雖有偏激和武斷之處,但總的來說自成體系,特色鮮明而獨樹一幟。從史學思想上講,這一編纂體系正以新史學為主旨。周氏稱梁啟超為“偉大的史學家”,并在論證過程中將《歷史研究法》及補編作為參照,予以修正、擴充和深化。這種承繼關系在《中國史學之進化》“創造中的新史學”一節中有更直接的表現。
他一方面肯定“整理史料,乃創造新史學所不可忽視的基本工夫”,一方面明確指出絕不能止步于此,而應以解釋歷史為旨歸:“治史的唯一目標,在闡明歷史……闡明歷史,目的也;考證史書或熟讀史書,手段也。”他認為能與《史通》、《文史通義》相接續者即“純粹史學或史學方法論……如梁任公先生的《中國歷史研究法》,及《中國歷史研究法補編》等是也”,明確將梁視為中國史學發展到近代以后的主要代表。他說:
先生的著作,有其重要的意義。一曰尊重歷史自身的一切聯系。彼于《中國歷史研究法》……有曰:“史之為態,若激水然,一波才動萬波隨……不獨一國之歷史為整個的,即全人類之歷史亦為整個的。”……二曰主張史學著作的有機組織……先生之言曰:“人類活動狀態,其性質為整個的,為成套的,為有生命的,為有機能的,為有方向的,故事實之敘錄與考證,不過以樹史之軀干,而非能盡史之神理。故為史者之馭事實也,橫的方面最注意于背景與其交光……縱的方面最注意于其來因與其去果。”……三曰反對專為權力階級而作之史書。
觀此,其“歷史完形論”的思想來源一目了然。當然,他在梁的基礎上予以進一步完善,認為“新史學如欲成為純粹科學”,則必須注意三點:“一曰確認史學的對象……史學……首在闡明歷史的自身,或歷史發展的必然趨勢……史學成立的經過,當在求真;其存在的理由,則為致用……二曰穩定史學的地位……史學與其他科學,同屬科學范圍,并非完全相反……三曰改進史學的方法……其他科學的新方法……皆直接或間接,部分或全體,可為史學用……史學方法之用……亦在于分解其對象的諸種因素,求出其間不可移易的關系或因果定律。”周谷城:《中國史學之進化》,《復旦學報》1944年第1期。顯然,他針對梁后期在史學科學性、客觀性及因果規律等方面表現出的動搖予以批評,再次確立了新史學的理論體系,即以進化論為指導進行歷史解釋、描繪社會生活全貌、堅持求真與致用的統一、倡導跨學科治史方法及崇尚系統性著史等。此外,《關于歷史哲學》(《史地叢刊》1933年第1卷第2期)一文,也充分表達了這一治史旨趣。
二、以新紀事本末體維護“歷史自身之完整”
維護歷史自身之完整,是周谷城通史編纂的最大特點,凡理論的運用、史料的剪裁和組織、體裁體例的創新、文字的表述等,皆圍繞這一中心而展開。他明言:
我著《中國通史》時曾力求得到通史的統一整體,其初版導言曰《歷史完形論》,意在指出歷史事情的有機組織和必然規律。撰寫世界通史亦復如此,統一整體或有機組織也是必要的,否則寫出的書也必然是流水帳式的。周谷城:《我是怎樣研究世界史的》,《浙江日報》1981年9月14日。
這一整體史的寫法,最直觀的表現在體裁創新上。
他說:“要得全體之完整,須遵兩個條件:一、消極的不破壞諸部分自身的完整性;二、積極的須闡明諸部分彼此間不可移易的關系。”所謂消極與積極,當分別指向史書體裁與歷史解釋。以上述標準審視已有體裁,則他們均在不同程度上破壞了歷史的完整性。紀傳體分類敘述,一事分見數篇;編年體“把同時間而彼此無關系的許多事情并列起來”;章節體“除將歷史事情縱剖之外,還按朝代橫斷之……于是縱剖出來的諸部門間彼此必然的關系固不明白,即每一部門前后相續之狀或演變之狀,亦令人茫然無知”。相較之下,唯有紀事本末體“破壞歷史自身之完整處較少”,但“事情與事情間或篇與篇之間沒有聯系”。⑤周谷城:《中國通史·導論》,開明書店,1939年。基于這一認識,他嘗試克服上述種種缺點,高懸深識別裁和系統性的目標苦心經營,創造性地改造并大大發展了紀事本末體,以表達歷史自身的完整性。
紀事本末體具有“因事命篇,不為常格”的優點,近代以來廣受史家青睞,但其本身也存在范圍狹窄、互不統屬的缺陷,因此史家在運用時大都與其他體裁相配合。而周谷城則重在以歷史完整性為標準對這一體裁進行系統改造,匠心獨運地提出“因事命篇一依歷史事情發展之次序為常格”,⑤尤其注重兩個方面的突破。
首先,突破舊有紀事本末體以歷史事件為中心的局限,將“因事命篇”的“事”發展為“專題”,即寫出社會歷史進程的方方面面。這是近代歷史編纂學的發展趨勢之一,因為史學發展到近代以后,要求突破政治史范疇,描繪社會生活全貌。周谷城就勇敢打破以政治事件為主的模式,力求展現中國歷史上經濟、政治、軍事、外交、制度、文化、民族等各方面情形,亦即反映社會整體的演進態勢,大大擴充了敘事范圍。他在每一篇中都設置專章論述制度、學術、文化等,如第三篇第五章“六朝時代江南的文化”分“江南文化之物質基礎”“社會構造與江南文化”“六朝時代之學術思想”“六朝時代之文藝美術”等四節予以闡釋,不僅照顧全面,而且注重分析。值得注意的是,與很多史家重視突出歷史豐富性而對典章制度等予以詳述不同,周谷城認為通史任務在于突出人類歷史活動,而描繪靜止文化成果屬于專史范疇,因此僅擇與社會發展關系密切者加以敘述,并多用溯源方式對其演進情形予以梳理,以便讀者從整體上把握。比如,他在論述隋唐官制時說:
我們于此前各篇各章,從未單獨的敘述過官制,一則因通史的任務,應該置重整個的活動,不宜多涉靜止的制度。二則因靜止的制度如官制等,應由專門史……去敘述……但這里卻又專述官制者,蓋有兩個理由。一,隋唐官制,含有外族所創的成分,述之可以顯示種族斗爭對于文化的影響之偉大。著重之點,仍在整個社會的活動。這樣的敘述,與第一篇里敘述怎樣建立社會次序,第二篇里敘述集權帝國之諸制度,其用意正同,都是拿所述的制度以顯示偉大的活動之影響,并不是為著靜止的制度的本身而敘述,乃是為著闡明整個的活動而敘述。二,隋唐官制,既是集漢民族與其他各民族之大成,且其體系又較完備,如吏戶禮兵刑工等六部之分,幾乎成為后世的典型,我們于此,順便知道中國史上官制的大略,亦是一種收獲。周谷城:《中國通史》,第534頁。
這段話也充分表明了其選材標準,即“決斷去取,一依歷史事情自身之完整為標準”,④⑤周谷城:《中國通史·導論》。可謂獨具特色。
其次,克服舊有紀事本末體記載史事缺乏聯系和分析的弊端,極力突出社會各方面情形之縱向聯系及橫向聯系,以探求歷史情形的有機聯系和內在規律。周谷城認為,歷史作為一種獨立客觀存在,具有固定發展次序,史事之間皆有不可移易的地位和關系。因此,他借鑒了章節體的形式,以篇、章、節、目等凸顯歷史演進的階段和主次,但打破了分朝、分類敘述的編纂模式,而以社會整體變遷為選擇、安排史事的標準,注重突出縱、橫兩方面的因果聯系。他將中國歷史依照社會關系的變遷劃分為游徙部族定居、私有田制生成、封建勢力結晶、封建勢力持續、資本主義萌芽時代等五大階段,在注重整體動態演進的同時,于每時期內力求彰顯歷史發展的內在關聯。如第二篇分為“新經濟腐蝕貴族”“新經濟促成霸政”“新經濟產生新階級”“新階級之創造集權帝國”“集權帝國之制度”“隨社會而演變的學術思想”等六章,在突出歷史發展的必然之勢和因果關系,不僅克服了紀事本末體的固有缺點,而且徹底顛覆了朝代更迭的敘事傳統,同時又反映出社會的結構性和歷史的層次感。鄧嗣禹就曾評價《中國通史》說:“它從社會學的角度撰寫……優點在于嶄新的著眼點,在論述各朝歷史時清除了舊體系。”(見[美]鄧嗣禹撰,李揚眉、周國棟譯:《近五十年的中國歷史編纂學》,《山東社會科學》2004年第6期,原文載《遠東季刊》1949年第8卷。)尤其是,朝代更迭之際是人類活動的劇烈時期,也最能反映歷史的縱向聯系,而過去史書往往由于政治原因而有意忽略。周谷城力矯此弊,如將西漢的社會矛盾與東漢的建立合并敘述;將唐中葉以后的社會變亂與北宋建立合并敘述;將蒙古統治之瓦解與明帝國之樹立合并敘述等,以保持歷史的完整性和連續性。
此外,由于其著眼點在歷史整體,因此并不拘泥于具體歷史事件的先后順序,而是按照構成社會發展的不同單元間的關系安排史事,真正做到新型的“因事命篇”。比如,對于近代以來的歷史,他按照外國侵略壓迫而中國奮起圖強的主線加以敘述,故而將太平天國運動置于上一篇之“清代之各種反抗運動”中,充分體現了這一新式體裁的靈活性。而且,他對選材、行文及標目等問題亦有自己的見解,認為選材遠比文字表述重要:“倘所選之材料不是構成歷史自身之一環,或是一環,而移易了地位,以致與前后各環間的必然不可移易之關系或因果關系,被打斷了,即文字無論如何優美,終亦不能顯示其所應有之效用。”④而“今之新體史書,于標題一端,往往全無意義”,⑤不能緊扣所述內容,亦難以體現因果關系,故他在標目設置上嘔心瀝血,使人能直觀感受到歷史的發展大勢及內在關聯。如“新經濟促成霸政”就直接點明春秋爭霸格局背后的經濟因素;“九品中正助長士族”突出強調政治制度與社會階級的關聯;“中外文化匯合演進”則凸顯隋唐時期中外文化交流之頻繁等,皆含義明確、言簡意賅。
總之,他以維護“歷史自身之完整”為目標,對這一新式體裁加以靈活運用,從而使整部通史環環相扣、渾然一體、別具一格。當他轉向《世界通史》編纂后,歷史完形論及新紀事本末體再度得到貫徹,并成功實現了三大突破:一是糾正了人們將世界史等同于外國史而將中國排除在外的觀念;二是打破了分別敘述各國歷史即將世界史等同于國別史之和的編纂模式;三是首次對盛行的“歐洲中心論”思想予以有力回擊。一言以蔽之,即維護世界歷史自身的完整性,實踐了梁啟超所謂“全人類歷史亦為整個的”理念,成為全球史觀的開拓者。有關其具體觀點,學界已多有論述。參見姜玢:《周谷城的史學成就與他的〈世界通史〉》,載上海社會科學學會聯合會編:《周谷城學術思想研究論文集》,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98年。
概括來說,周谷城對史書體裁有著深刻而獨到的體察,并將紀事本末體的優勢發揮到極致,但也不可避免地存在較大缺陷,即刻意壓縮對典章制度的論述,屏蔽了歷史本應具有的豐富性和多樣性;在史實選擇上因無法克服史家的主觀好惡而導致重大歷史事件的缺失或論述太略,如義和團運動等。這說明,要反映復雜的歷史進程,僅靠單一體裁難以實現,必須采用多體配合的“新綜合體”。參見陳其泰:《近三百年歷史編纂的一種重要趨勢:“新綜合體”的探索》,《史學史研究》1984年第2期。
三、對馬克思主義理論的吸收和借鑒
上述體裁創新屬于消極的不破壞歷史完整,積極的則需以進化論闡明歷史因果關系,這是周谷城通史編纂的主旨,也是新史學的理論核心。他很早就接受了進化論,并認為“歷史本只是記載些過去的成跡,當生物進化論未出現之先,歷史本是死的”。周谷城:《生活系統》,商務印書館,1924年,第125頁。進化是其史學思想體系的核心概念,貫穿始終。而由于新史學與馬克思主義史學存在理論共通性,尤其都反對停留在考據層面而注重歷史解釋,都堅持人類社會不斷進步的觀念,因此當唯物史觀這一科學體系傳入中國特別是經過社會史論戰洗禮后,新史學派學者大都受到影響,周谷城就是其中較為突出者。
他自“五四”時期就開始閱讀馬列著作,并謂:“讀馬列著作,則很少提出異議……這種態度,現在回憶起來,出于同情傾向者多,出于分析判斷者少。”到湖南一師任教后,他從日本郵購德、英兩版《資本論》加以研讀,逃亡上海后“運用革命理論為指導,分析中國歷史。首先寫了《中國社會史論》三卷”,周谷城:《我是怎樣研究起史學來的》,《文史知識》1983年第10期。“盡是講階級斗爭,但人家說我周某人階級斗爭講得好,就是辯證法沒那么多……從此從《資本論》研究轉入辯證法,開始讀黑格爾的邏輯”。周谷城:《教學、科研與反帝愛國》,載《周谷城學術思想研究論文集》,第227頁。嚴格來說,這一時期他的研究重心在社會學方面,且帶有強烈的政治目的,乃將馬克思主義作為指導革命的思想,而非史學理論的一種。因此,當他從革命實踐轉入學術研究后,無論是所提歷史完形論,還是總結中國史學演進歷程的《中國史學之進化》,都未提及當時已獲得很大發展的馬克思主義史學。當然,這一從社會學視角研究史學的取向以及對馬列著作的鉆研,都對其通史編纂產生重要影響,以至于《中國通史》一出版就被認為“有馬克思主義嫌疑”而被迫轉向世界史研究。⑧周谷城:《周谷城自傳》,《晉陽學刊》1980年第2期。
首先,在歷史分期上受到社會形態說的影響。周谷城對中國社會發展階段的劃分,已經大略呈現出這一特點,只是尚不承認奴隸社會的存在,認為“希臘之奴隸社會,或出于天然的特別原因,中國歷史,不能完全與他一致”。周谷城:《中國通史》,第113頁。這一看法在《世界通史》中發生了變化:
進化階段,不能因難明而予以否認。世界各地歷史的演進,無不有階段可尋。典型的階段為由氏族社會時代到奴隸經濟時代,再到封建時代,再到前資本主義及資本主義時代,然后到社會主義時代。例如本書第一篇第三、第四兩章所述六個古文化區,都有城市工商,都有階級對立,都有奴隸勞動,都有城市國家,都有金屬器物,都有文字記錄;就這種種看,都與奴隸經濟階段相當。周谷城:《世界通史·弁言》,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
六個古文化區就包括中國,顯然他轉向世界史研究后,視野更為開闊,認識也隨之得到提高。正如其所自言:“研究中國史而不研究世界史是很不方便的。”⑧
其次,嘗試運用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筑的關系原理。他在《中國通史》中極為注重對包括地理條件在內的經濟情形的論述,而且多將社會變化的原因歸結于此。比如,他對秦漢時期法治取代禮治的闡釋,就非常典型:
法治的要求,首由于經濟的發展。因社會一般的經濟發展了,社會關系隨著復雜起來。社會關系復雜了,次序的維持,便沒有往日那么容易,往日的“德”與“禮”等等漸漸失去作用,而發生“法”的要求,這是一事。其次由于社會關系的變動。在一般的經濟發展過程之中,貴族被奢淫生活所侵蝕,而逐漸腐化,逐漸沒落,工商地主等階級便隨著各自的業務之興起而興起了。社會關系既然這樣變了,則舊有的維持社會次序的方法,自不得不變。舊階級所用之方法,自不能合新階級之用。這是又一事。③⑤周谷城:《中國通史》,第254;290、1083、1084、806~807;46頁。
這表明他對社會結構及相互關系已有一定認識。他在《世界通史》中專列“有機的結構”一節,指出“下層基礎與上層結構之分,本是馬克斯氏與恩格斯氏的固有分法。布列哈洛夫氏把馬恩二氏的見解綜合列為五項:一曰生產諸力量,二曰經濟諸形態,三曰社會政治的結構,四曰社會意識,五曰意識形態”,并認為這種劃分較為進步和精密。周谷城:《世界通史》,第35~36頁。《世界通史》是在史料極為欠缺的情況下編纂而成,在內容上多參考外國學者已有成果,按照上述社會進化階段和結構對各國歷史及相互聯系予以組織和分析。如,他在論述歐洲社會政治之變革時就分為社會經濟之變革、民族國家之成長、專制政治之發達、上層文化之變動等部分。
再次,階級分析法的熟練運用。他對階級斗爭觀念接受很早,故對這一方法使用較為廣泛。他論述了不同時期的階級構成及其興衰,考察其在歷史演進中的作用,而尤為注重階級對立和斗爭,并關注人民的生活狀況。比如,他闡述地主取代貴族掌握社會支配地位的過程,認為王莽改革后,隨著“社會關系的劇變告終,貴族與農奴對立之局完全為地主與農民對立之局所代替”,而封建時期在整體上又分為剝削與被剝削兩大營壘:“一方面為官僚,為地主,為富商大賈等……壓迫他人而剝削他人的……另一方面為農民,為手藝工人,為小商人等……被人壓迫被人剝削的分子。”近代以來,隨著經濟的變化,這種關系又“轉變為資本家與產業工人的對立關系”。此外,他在論述朝代更迭時往往用一定篇幅描繪人民所遭受的壓迫,如在“由蒙古統治之瓦解到大明帝國之樹立”一章中,以身分被人奴役、土地被人占領、財產被人搜括、物價騰貴無以為生等說明人們生計的困苦。③當然,《世界通史》中有關各國自身的發展情形也包含對階級構成的論述,限于篇幅,不再展開。
需要說明的是,上述內容都統攝于歷史完形論之下,其對馬克思主義的運用無論在理論深度還是系統性方面都無法與郭沫若、范文瀾、翦伯贊等馬克思主義史家相比肩,尤其在人民群眾創造歷史方面存在重大缺陷。他本人在新中國成立前的著作中,及此后對這一時期的回憶中,也從未自稱馬克思主義史家。換言之,他的運用屬于啟發性而非規范性。
四、歷史比較方法的廣泛運用
比較方法的實際運用,在中國起源很早,但比較史學作為一種系統的研究方法或史學的一門分支學科受到普遍重視,則遲至20世紀80年代,“最先倡導的是周谷城”,范達人、易孟醇:《比較史學》,湖南出版社,1991年,第195頁。即其《中外歷史的比較研究》一文。有關這一問題,學界多關注他在新中國成立之后的成就,而對他此前的學術積累卻有所忽略。事實上,他之所以能對比較史學率先加以倡導,不僅得益于本身兼具中西史學兩方面的素養和突出的匯通意識,而且因為他早在通史編纂中已對這一方法有明確的理論認識并加以熟練運用,從而成為其史書編纂的一大特色。
他在《中國通史》中稱:
類比之法,即形式邏輯中之Analogy……或拿中國史與歐洲史比較,依據若干類似之點,推究兩者如何相同。或拿中國社會發展的諸階段與一般社會進化史上所確定的諸階段比較,依據若干類似之點,推究兩者如何相同……不過比較的目的,并不是為著“比較”的自身,而是為著明瞭各自的歷史。須知諸事物之可以比較,正因各有各的“自性”……我們利用比較,即是為著要明瞭所研究之對象的本身,并不是為著要造一個完全同一的比較表。并且被比較的東西,倘完全相同,則比較云云,也就全無意義了。這層道理,我們要首先明白,才不至被類比之法所拘束。⑤
這段話借助邏輯學對比較研究的對象、方法和目的等進行了界定,明確指出平行比較的可行性和意義,并警示人們不要陷入為比較而比較的窠臼,忽略其作為認識歷史客觀規律之手段的本質,所論已具相當的理論高度,推進了史學理論的發展,也充分印證了其對跨學科治史主張的踐行。不過,此時他雖十分重視對外關系的敘述,但有關中外歷史的比較尚不多見,仍更多地關注中國歷史的內部比較,包括對同時期不同歷史對象的比較,以及不同時段歷史現象的比較。比如,他比較儒、法、墨、道諸家的共同點和不同點,認為前兩家“立言之旨,都比較的注重治者方面”,但“儒家為舊治者階級說話,法家為新治者階級說話”;后兩家則“都注重被治者方面”,而墨家屬于積極一方,道家則屬消極一方。這是利用階級分析法比較春秋時期諸家思想之同異,屬于橫向比較。再如,他比較隋唐帝國與秦漢帝國的不同說:“這隋唐帝國,其形勢頗似秦漢。然就種族的成分講,或就文化的元素講,卻與秦漢不同。以言乎種族的成分,則重新同化了自北部及西北部移入的許多民族。以言乎文化的元素,則因自西漢以來,常與蔥嶺以西的諸民族通商貿易之故,把印度文化及希臘文化從中央亞細亞一方面,不斷的輸入,尤以印度的佛教文化輸入的最多,于是文化的內容,也較秦漢時為更豐富。”周谷城:《中國通史》,第273、508頁。這是對時空跨度較大的帝國間進行比較,屬于縱向比較。
《中國通史》對比較研究雖有理論和方法的闡述,但在具體運用上尚嫌單薄。相較之下,《世界通史》對這一方法的運用則顯得更為廣泛和嫻熟,不僅將比較視野由一國內部轉向各國、各地域之間,而且在內容上涉及經濟、政治、宗教、文化等各個方面,可謂貫穿全書始終,與新紀事本末體一齊表達了“世界歷史自身之完整性”。比如,他在論述馬其頓興起時指出,其“團體生活,因物質環境的不同,與希臘人亦恰恰相反。希臘人,因著地形的破碎,小國的并立等等影響,早已形成高度的個人主義;馬其頓人則以地形完整,交通較便,離海較遠,且天然物產豐富,極易維持一個統一的民族國家”,通過地理條件的比較說明國家形式的差異,分析深入而耐人尋味。再如,他通過比較發現基督教在羅馬帝國后期的迅速傳播與佛教在中國漢唐時期的興盛于時間上大體一致,于原因上亦頗相同,即貧民為圖得到安慰、富人為圖得到保障、帝皇為圖鞏固統治等,而且“基督主義之發達,正值北方蠻族侵入羅馬時代;佛教之發達也是如此,正值北方民族侵入中原的時代”,④周谷城:《世界通史》,第304、486;916~917頁。充分反映出他對中外歷史進程的宏觀把握以及突出的比較意識。此外,由于他反對歐洲中心論的目的之一,在于突出中國在世界發展史上的地位,他曾在《評沒有世界性的世界史》一文中說:“我們自己講世界史,如果也以歐洲為中心,則大不可。就愛國的思想說,不應該。”(《周谷城史學論文選集》,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146頁)因此不僅在全書篇幅上突出中國比重,而且比較研究的對象也多側重于中外之間。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周谷城對世界各國歷史進行比較的最終目的,在于認識歷史客觀規律,即人類社會的必經階段,而這一規律又反過來成為歷史比較的基本前提。最典型的例子是,他批評梁啟超有關戴震思想“與歐洲文藝復興時代之思潮之本質絕相類”的觀點,指出:
一、文藝復興思想,是中世紀基督教義之反響;戴東原思想,則是重商主義時代理學之反響。二、文藝復興思想,起于重商主義時代唯心哲學之先;戴東原思想,則起于重商主義時代宋、明理學之后。我們可以把漢、唐佛、老思想與歐洲中世基督教義相提并論;也可以把宋、明理學思想與歐洲重商主義時代唯心哲學相提并論。但不能把宋、明理學與中世紀基督教義相提并論。文藝復興運動者所反的,是基督教的思想;戴東原所反的,是重商主義時代的思想。兩者所處進化階段不相同,不能說他們的思想本質絕相類。當然相類之點也是有的,比較比較亦未嘗不可;不過兩者所處不同的時代,卻不可錯亂。④
歷史比較在于尋找相同點和不同點,但必須注意歷史現象的時代性,這是對其比較理論的進一步闡發,所論至今仍有較高參考價值,且反映出其對比較方法的重視受到梁啟超影響,進一步印證了與新史學之間的傳承關系。
作者單位:山東大學歷史文化學院
責任編輯:黃曉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