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清河夢影

牛國棟

“小清河長又長，山東是個好地方。青山綠水好風光，出產稻麥和高粱”

——選自上世紀50年代小學課本

濟南天生麗質，自古多水，百泉爭涌，河流縱橫，湖闊泊明，即所謂“濟南瀟灑似江南”（宋人黃庭堅語）。

在唐代以前，發源于河南王屋山并與長江、黃河和淮河統稱華夏“四瀆”的古濟水從濟南北部穿行而過，濟水之南的這座城市才有了大名。而趵突泉、五龍潭等眾泉還是古濼水的源頭，相傳春秋時“（魯桓）公會齊侯于濼”即指此，濟南老城先秦時稱濼邑也源于此。濼水最初由華不注山腳下注入濟水河道，濼口、濼上臺、下濼堰等地名也都因此而得。

唐以后，濟水上游在東平以西淤塞，東平以東且逐漸北移的濟水下游改稱清河，濟水從此消失。為解除清河北移后濟水下游故道年久失修、洪澇頻繁和交通不便之患，金天會八年至十五年（1130～1137），被金人立為大齊皇帝的劉豫在華不注山陰筑下濼堰，將濼水導入濟水故道，成為運河，取名小清河，將位置偏北的清河稱為大清河。從此，趵突諸泉成為小清河源頭。濟南民間早有深不可測的五龍潭下有海眼的說法，意思是五龍潭下與大海相通，當然這只是美好的傳說，可小清河開掘后濟南泉水通向大海卻是不爭的事實。

1855年，黃河在河南銅瓦廂決口，并脫離江蘇淮河段而奪大清河道由山東入海，大清河從此消失。而山東境內也由此形成了一大一小、一濁一清的兩條河流相伴并行，共赴大海的奇異景致。

小清河形成后的各個歷史時期雖不斷加以疏浚，但災害、淤積仍頻。清光緒十七至十九年（1891～1893），山東巡撫張曜指令當時任登萊青道的洋務運動后期的代表人物盛宣懷整治小清河，在人力物力缺少的情況下，盛宣懷創造性地采取“勸捐籌款，以工代賑，分期分段”的方法征調民工數十萬，耗銀70萬兩，用時三年，使小清河再次得以疏浚治理后全線貫通，船只可由羊角溝直達歷城黃臺碼頭，流域內水災也有所減輕。如今的五柳島上樹立有盛宣懷所著《修浚小清河記》石碑。而卒于任上的張曜因治理黃河和小清河有功，官府為其在大明湖畔建張公祠，而百姓們稱之為“河大王”。他還力倡在黃河大壩和小清河兩岸遍植柳樹，人們稱作“張公柳”。

1902年12月，上任僅四個月的山東巡撫周馥為調查了解山東情況，冒雪從濟南乘坐小船順小清河到入海口羊角溝，然后去了煙臺、威海衛和膠州灣。他為此還賦詩一首：“朔風吹雪海天寒，滿目滄桑不忍看。列國尚尊周版籍，遺民猶見漢衣冠。是誰持算盤盤錯，相對枯棋著著難。挽日回天寧有力，可憐筋骨已凋殘。”不難看出周馥在晚清沒落時的感傷情懷。僅四個多月之后，出任英租威海衛的首任文職行政長官James Stewart Lockhart （音譯為駱克哈特，中文姓名為駱任廷）等十三人應周馥之邀，從小清河入海處乘船溯流西上，航行五天后于1903年4月27日下午抵達黃臺碼頭。駱氏記述道，小清河除開始階段（指下游入海一段——筆者注）土地比較貧瘠外，兩岸景色非常美麗，讓其覺得自己似乎“置身于西方”。他的隨行人員還拍攝了不少小清河及其沿途的珍貴圖片。這也是目前所知洋人唯一一次小清河之旅。

1904年，為補充水源以利通航，在濟南西北的玉符河東堤建睦里閘，引玉符河水東流入小清河，使小清河西延至睦里閘，形成后來全長237公里的完整水系。1913年，小清河黃臺碼頭與黃河濼口碼頭之間建起全長6公里的輕便鐵路，被稱為“清濼小鐵路”，將津浦鐵路與小清河、黃河聯系起來，最終對接膠濟鐵路，形成鐵路、公路、水路融為一體的交通網絡。

小清河不僅承擔著水路交通和行洪的重任，而且改變了魯中西部人們的生活。魯北渤海灘涂盛產食鹽，小清河遂成為鹽運水道，時稱“小鹽河”，濟南遂成為鹽運大碼頭。當時，泰安、東昌、兗州、曹州諸府所用的食鹽，都由濼口轉運，木材、藥材、毛皮等貨物也在這里集散。每年春夏之交，渤海灣盛產的海魚、海蝦和海蟹等海鮮也經小清河運抵濟南，使濟南人能早早嘗到海鮮的美味。正像清代詩人王初桐《濼水》詩中描繪得那樣：“濼口腥風四月天，海鮮新到利津船。東人最重溥河鯽，販進城來更值錢。” 直到20世紀二三十年代，小清河的帆船仍可溯流而上至西護城河銅元局碼頭。西門橋北，河中帆影點點，桅桿列列；碼頭上人聲鼎沸，車水馬龍，一派繁忙熱鬧之景象。

20世紀20年代中后期，張宗昌督魯時期力主打造濟南的“北商埠”。為充分發揮小清河的航運作用，1925至1926年，在今天橋區境內開挖了一條長6.6公里的人工河道，在鳳凰山下建鳳凰閘與小清河連接起來，當時稱“新引河”，后來稱“工商河”。河道走向呈U形，以成豐橋為界分為東工商河和西工商河。由于成豐橋靠近火車站，設有貨物碼頭，從而溝通了小清河、黃河與火車站之間的交通聯系。沿河的成豐街、官扎營一帶建起諸多面粉廠，東工商河畔的造紙廠、紡織廠、染織廠，也都利用河道運送原料和成品，甚至排污。1927年10月，在小清河香磨李莊河段架起長45米、跨距32米、寬10米的義威橋（今濟濼橋），打通了黃河、小清河沿岸與濟南市區之間的陸路聯系。這也是濟南第一座鋼筋混凝土公路橋。

30年代初期，韓復榘主魯期間，責成山東省建設廳下設小清河管理局，成立小清河臨時工程委員會，對小清河再行勘測，擬定《整理小清河工程計劃大綱》，包括干流、支流、水源及海口整治和修筑碼頭等計劃項目并著手實施。1931至1933年，疏浚整治了小清河五柳閘至林家橋小清河干流，兩岸筑堤，興建五柳及邊莊兩處閘壩工程。五柳閘也成為省內第一座現代化船閘。

小清河的開掘，還大大改變了濟南北部的城市風貌。古時濟南城北是一個碩大的湖泊，水域與大明湖隔城墻相連，直達鵲山華山腳下，人稱鵲山湖，湖中遍植荷花又有“蓮子湖”之名。每至風雨變幻，煙波浩渺，云霧潤蒸，“鵲華煙雨”便成了濟南城北一道獨特風景，引來無數騷客文人。唐天寶年間，李白、杜甫與高適結伴同北海太守李邕相聚大明湖，詩酒歷下亭，仍未盡興，便泛舟蓮子湖上直抵鵲華二山腳下。李白高興地吟誦道：“初謂鵲山靜，寧知湖水遙”；“湖闊數十里，湖光搖碧山”。

小清河開掘后，蓮子湖水位逐漸下降，水田退縮，大田由北向南逐日增多，池塘棋布，水田連連，風吹稻浪，蓮花映日，蒲葦叢生，盡顯濱湖濕地景象。有“元四家”之稱的書畫大家—— “松雪道人”趙孟頫曾在濟南任同知濟南府路總管府事三年，他在小清河畔有座別墅，對這一帶的田園景色感受良多。元貞元年十二月，他回到自己的家鄉吳興，憑當年記憶，為父親的摯友、祖籍濟南畫家、詞人周密所作《鵲華秋色圖》，以滿足友人的懷鄉情愫，也暗示自己對田園生活的向往和對現實的逃避。從畫中清冷的深秋之景象不難看出，元代初年，鵲華依舊，小清河之濱的浩瀚湖水卻已不在。但見林木森森，流水潺潺，村舍儼然，孤舟橫臥，漁翁獨釣，一派傷感之詩意。濟南本土的元代散曲家張養浩與趙孟頫殊途同歸，他辭官還鄉，在小清河畔建造云莊別墅隱居八年，寫下了不少謳歌濟南風物的名篇佳句。在描繪小清河時他以散曲的形式生動地吟唱道：“大小清河諸錦波，華鵲山坡，牧童齊唱采蓮歌”。

我生雖晚，但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我家距小清河林家橋段僅百米之遙，北窗外便是小清河，夜闌人靜時可聽到流淌的河水聲。那時河水雖不再清澈，但尚有少量運沙石的駁船行駛。岸邊楊柳樹下有人依然用《鵲華秋色圖》中描繪的那種搬網捕魚。因這一帶地勢低洼，每至夏日汛期時，水位猛漲，河面會與兩岸地面持平，沿河的養魚池里不少鯉魚和草魚會被沖到河中，當地人稱“上魚”，此時捕撈自然會收獲頗豐。浩蕩的河水更成為孩子們的天然泳池，一些膽兒大的男孩兒光著屁股爬到鳳凰山鐵路橋上向河里“扎猛子”，引起圍觀者陣陣喝彩。

1970年秋，濟南市革命委員會和生產指揮部聯合下文，動員全市力量疏通治理小清河。河道兩岸紅旗招展，河岸墻上或石堰上貼著毛主席“最高指示”：“一定要把淮河的事情辦好！”年幼的我當時還納悶，毛主席沒提小清河的事啊？當時真還不知舉一反三的道理。只見一群群高中生和解放軍叔叔們穿著黃膠鞋或膠靴，挽著褲腿和袖子，從河床上用鎬頭刨、鐵鍬挖，將淤泥裝到臉盆、水桶或柳條筐里，或人傳人接力，或肩挑手抬，或用小車推，運到河岸裝到卡車上運走。治理后的小清河恢復了短暫的清澈。

2008年，小清河又一次進行疏浚，整砌河岸，修建碼頭，安裝景觀燈，還一度開行了畫舫。離開小清河很久的我，常常喚起的是昨日舊夢。

（圖片由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