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探險家西爾萬·泰松曾自許四十歲前在森林深處過一段隱居生活。于是2010年,他帶了書籍、雪茄和伏特加,在貝加爾湖畔雪松北岬的一片荒原中,自創了一種樸素而美好的生活,時間縮減為幾個簡單的行為:面朝湖泊和森林,注視著日子流逝;砍柴,釣魚,做飯;大量閱讀;在山間行走;在窗前喝伏特加……西爾萬為這段隱居生活準備了一個長長的書單,他說如果有人問為什么要把自己封閉起來,就回答因為有書來不及讀。
在貝加爾湖畔居住六個月,西爾萬·泰松其間所寫的日記結集成《在西伯利亞森林中》,并獲得了散文類美第奇文學獎。下文將摘錄書中的部分段落:
我曾向自己承諾,四十歲前在森林深處過一段隱居生活。
我在貝加爾湖畔雪松北岬的一座西伯利亞小木屋里居住了六個月。村莊在一百二十公里以外,沒有鄰居,不通道路,偶爾有人造訪。冬季,氣溫降至零下三十攝氏度,夏季,熊在湖岸陡坡出沒。簡言之,這兒是天堂。
我帶去了書籍、雪茄和伏特加。至于其他——天地,靜寂,孤獨——已在那里。
在這片荒原中,我自創了一種樸素而美好的生活,度過的這段生命緊縮為幾個簡單的行為。面朝湖泊和森林,注視著日子流逝。砍柴,釣魚做飯,大量閱讀,在山間行走,在窗前喝伏特加。小屋是一個捕捉自然顫動瞬間的理想觀測站。
我經歷了冬春,感受了幸福、絕望,以及最終的平和。
在泰加森林深處,我逐漸蛻化。靜止的生活為我帶來了從旅行中無法獲取的東西。此地的神靈助我馴服了時間,而我的隱居生活便成為這些變化的實驗室。
每天,我都把自己的思緒記錄在筆記本上。
這本隱居日記,正捧在您的手中。
二月十三日
又花了十個小時清理堆滿垃圾的林間空地。清掃拭塵,使神明回歸。俄羅斯人將過去一筆抹殺,對廢品卻戀戀不舍。扔東西?“那還不如去死”,他們這樣說。為什么扔掉一臺拖拉機的發動機?它的活塞還能用做房屋裝飾呢!蘇聯的領土布滿了五年計劃留下的廢物:廢棄的工廠,機床,飛機殘骸。許多俄羅斯人生活的地方近乎于工地或是廢車場,但他們“看不見”那些廢品,從心理上忽視攤開在眼前的景象。“抽離”(撇開……)這個動詞正是人們居住在垃圾場時最要緊的一個詞。
二月十四日
最后一個箱子是一箱書。如果有人問我為什么把自己封閉在這兒,我會回答說,因為我有書來不及讀。我在床架上方釘了一塊松木板,擺上自己的書,共有六十多本。我在巴黎時無比認真地列了一張完美的書單。當人們擔心內心世界貧乏時,應該往里面加入好書:自身的空虛總是可以彌補的。錯誤則在于只選擇艱澀的讀物,以為林中生活能使你維持極高的精神狀態。但如果在飄雪的午后只有黑格爾相伴的話,時間將會極其漫長。
在我出發前,一位友人建議我帶上紅衣主教萊茲的《回憶錄》和毛杭的《富凱》。但我早就知道,旅行時絕不能帶上與目的地有關的書籍。在威尼斯可以讀萊蒙托夫,但到了貝加爾湖,則應讀拜倫。
我清空了書箱,其中有為遐思而準備的米歇爾·圖尼埃,為憂郁而帶來的米歇爾·代翁,為肉感而準備的勞倫斯,為冷冽而帶來的三島由紀夫。我還有一小輯關于森林生活的書:激進的格雷·奧爾,神秘的丹尼爾·笛福,道義的奧爾多·利奧波德,還有哲學的梭羅,但他那責任感十足的新教徒式冗長說教讓我有些厭倦。惠特曼則使我著迷:他的《草葉集》是上天的惠贈。榮格爾是“回歸森林”這一詞匯的發明者,我有他的四五本書。
此外還有些詩歌、哲學:尼采,叔本華,斯多葛派。薩德和卡薩諾瓦則是為了給自己一些刺激。還有一些黑色系列的偵探小說:有時也得喘口氣。德拉紹與尼埃斯萊出版社關于鳥類、植物和昆蟲的幾本博物學手冊。當我們不請自來地闖進森林時,最起碼應該知道主人的姓名。冷漠是一種冒犯。如果有人闖進我的公寓強住下來,我希望他們至少能稱呼我的名字。我那幾冊七星文庫書的切口在燭火中閃著光。書籍也是圣像。生平第一次,我將一口氣讀完一本小說。
我從伊爾庫茨克出發后的第六天,朋友們的卡車紛紛消失在天際。對于一個遇上海難、被拋到岸邊的人來說,沒有什么景象比逐漸消逝的船帆更刺痛人心了。沃洛迪亞和柳德米拉將前往伊爾庫茨克開始新生活,而我則等待著他們回頭向小木屋看上最后一眼。
他們沒有回頭。
卡車只剩下一個小黑點兒。我獨自一人。山巒似乎更加嚴峻,四周的景致也濃墨重彩地顯現出來。這片土地撲面而來。人類總能攫取其同類的注意力,這實在有些瘋狂。他人的存在使世界變得索然無味,而孤獨則是一種勝利,使人重新開始享受萬物。
溫度為零下三十三攝氏度。卡車融入濃霧。寂靜化為小小的白色碎屑從天而降。獨自一人,便能聽見靜寂。一陣風。霰雪模糊了視野。我吼了一聲,張開雙臂,面朝冰冷的空洞,然后回到溫暖之地。
我已經抵達人生的站臺。
我將終于知道,我是否擁有內心生活。
二月二十三日
葉夫根尼婭·金斯伯格的《眩暈》記述了她在古拉格的那些年。我在溫暖的睡袋中讀了幾頁。醒來時,我的日子一個個地挺立著,完整無損,充滿渴望,白紙一片。這樣的日子,我還儲備了數十天。它們的每一秒鐘都屬于我。我能按自己的心愿自由支配,使之成為光明、沉睡或憂郁的篇章。沒有人能改變這種生存方式的進程。這些日子是將被塑形的黏土生命,而我則是抽象動物園的主人。
我了解登山者攀登峭壁時的垂直眩暈:深淵的景象令人心驚。我記得旅行者在草原上的水平眩暈:逐漸消失的界線使他茫然。我清楚酒鬼在自認為發現一個天才念頭時的眩暈:他感覺這個念頭在體內不斷膨大,而大腦卻拒絕讓它正確成形。我發現了隱士的眩暈,對現世虛無的恐懼。和在懸崖上感到心臟收縮一樣,并非因為腳下有什么,而是因為前方有什么。
在這個無事可做的世界里,我可以自由地做任何事。我望著塞拉芬的圣像。他所擁有的,是上帝。
無論人們如何祈禱,上帝都不會嫌太飽。這是個打發時間的絕妙辦法。而我呢?我所擁有的是寫作。
早茶后,湖上漫步。由于持續低溫,冰面不再出現裂縫。寒冷也凝住了溫度計。我繼續在冰上前行。我用一根木棍在雪上寫下了《雪之俳句》系列中的第一首詩:
雪上留下點點腳印:行走為白布劃下長痕。
把詩寫在雪地里的優點在于它不會持久。詩句將隨風而逝。
距湖岸兩點五公里處,冰面上劈開一道裂痕。半透明的冰塊在裂縫處堆積。與湖岸平行的斑紋逐漸在遠處消失。開口處能聽見汩汩聲。貝加爾湖受傷了。我順著這條傷痕走,但與之保持距離,因為人很可能掉到水里。
我的腦海中冒出了親人的形象。這神秘的精神機理啊,一些臉孔會從記憶中跳出來。在孤獨的國度,居住的是對他人的回憶。想到這些,就能撫慰對這些不在場的人的思念之情。我的家人就在那兒,在記憶的一道褶皺里。我能看見他們。東正教徒相信神性的存在,它能下凡到畫像中。神性在圣像的材料中流淌,呈現在繪畫和油彩的反光之中。畫像會產生嬗變。
返回后,我決定建起自己的祭壇。我鋸了一塊長三十厘米、寬十厘米的木板,把它釘在我的寫字臺旁,擺上從伊爾庫茨克買來的薩羅夫的圣塞拉芬的三座圣像。塞拉芬在俄羅斯西部的森林里度過了十五年。隱居末期,他為熊喂食,說鹿的語言。我在他的圣像旁邊擺上一座圣尼古拉的圣像,一座黑色圣母像,被阿列克謝主教封圣的沙皇尼古拉二世皇家裝束像。我燃起一支蠟燭和一支帕塔加斯喜維亞四號,凝視著燭光透過哈瓦那雪茄的煙霧將相框染成蜜色。雪茄乃是世俗的乳香。
至此,小木屋的布置工程完成了。我已經整理了最后一個箱子。我躺在床上吸著煙,想到唯一一樣忘帶的東西:一本美麗的繪畫史冊,以便能夠不時注視一張面容。
為了記起我本人,我只有自己的鏡子。
二月二十四日
上午,白晝。湖——俄羅斯人稱之為“海”—與天交融。溫度計顯示為零下二十二攝氏度。我點燃爐子,翻開卡薩諾瓦的《我的一生》。羅馬、那不勒斯、佛羅倫薩接連出現,私室里的蒂萊塔,閣樓上的亨利埃特。隨后則是郵車旅行,逃離威尼斯的總督監獄,墨跡混雜熱淚的信件,剛一許下便被打破的誓言,同一個夜晚向兩個不同的人起誓的永恒的愛,優雅、輕盈、風尚。賈科莫描述快感的句子被我牢記在心:“它永不停歇,直到無法再增強為止。”我合上書,穿上氈靴,去冰洞那兒打兩桶水,同時想著羅馬的貝利諾—特蕾莎和撒萊諾的利納達。
花花公子的書,俄國莊稼漢的生活。
日子越來越長。在巴黎時,我并不太關注自己的內心狀態。那里的生活并不是為了記錄靈魂的悸動而造的。而在這兒,在盲目的寂靜中,我有時間探究自身構造的細微之處。隱士會遇上一個問題:人能夠容忍自身嗎?
有了那些透過窗子產生的迷人景色,我們怎么還能在家里保留電視機?
山雀又回來了。我在鳥類指南上尋找關于它的技術檔案。該書的瑞典籍作者拉斯·斯文森出生于一九四一年,他還有許多作品,如著名的《歐洲鳴禽指南》。據他所說,能通過“吱吱一呔呔呔”的鳴叫聲辨認北方山雀。但我的這只山雀一聲不響。在隨后的幾頁里,我讀到有一種山雀名叫“死亡山雀”。
這只小動物的來訪讓我喜出望外。它點亮了這個午后。幾天內,我已經對此類景象感到滿足。神奇的是,我們能迅速戒除如同怪物展覽般光怪陸離的城市生活。我想到,我得進行多少活動、遇見多少人、讀多少東西、拜訪多少地方才能結束巴黎的一天,而我卻在這兒,輕松地面對一只鳥兒。小木屋的生活或許是一種倒退,但如果這種倒退中包含著進步呢?
摘自單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