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大偉
一
9月24日早晨,江城武漢氣溫22度,這個城市難得舒適的時光。
臨近中秋,大批家屬趕赴湖北洪山監獄,參加進監幫教活動,關山大道一如既往的擁堵,以至于有外地家屬遲到了會面時間。經過數天的庭審,夏宗偉已是疲乏至極,她無意于趕赴此次的幫教活動,她更著急的是,能盡快將22日開庭的情況與牟其中溝通。
與在這里服刑的800多名犯人相比,牟其中已經在這所監獄里等待了太長時間。從1999年1月7日被捕至今,墻外的世界已經發生了巨大了變化,那一年前后創立的阿里巴巴、騰訊、百度等公司,如今已經發展成互聯網行業巨頭,深刻并持續影響著中國。
身在獄中的牟其中清晰地知曉外界的變化,他每天閱讀著訂閱的十余份報紙雜志,把重要的消息剪下來,而且還持續不斷進行寫作,闡述他的商業理念。前天晚上,他在新聞聯播中看到了中國企業家跟隨政要訪美的消息,但令他興奮的不是這個,而是關于深化經濟改革方面的消息。夏宗偉見到牟其中,牟其中就開始興奮地講述自己在新聞中的發現。
夏宗偉有些厭倦了,她更想跟牟其中說說剛剛結束的案子開庭情況。在這之前的22日,在湖北省高級人民法院,夏宗偉作為南德集團的代理人坐在了“原審被告”席上,代理律師是人民大學法學院的副院長龍翼飛。被申訴方是中國銀行股份有限公司湖北省分行、湖北省輕工業品進出口公司,而申訴方則是交通銀行股份有限公司貴州省分行(原中國交通銀行貴陽分行)。
1999年11月1日,在武漢市中級人民法院的審判庭上,牟其中當庭說,“那些證據是假的。”據說當年旁聽席上坐滿了500名旁聽者。2000年5月30日的公開宣判,成了牟其中最后一次在公眾面前的亮相。南德集團及牟其中這16年間,夏宗偉作為南德集團及牟其中的代理人,一直奔走申訴,“以前我們一直要求重審,18年了(民事審理自1997年8月18日第一次開庭),現在我們要求盡快結案(民事再審),希望盡快審理查清事實真相。”16年之后,牟其中沒有站在湖北高院的民事法庭上,他委托代理人夏宗偉宣讀了一份“最后陳述”。
在這份陳述中,牟其中直接喊出“南德的名義被盜用了”。“審理清楚湖北中行信用證墊款及擔保糾紛的關鍵是抓住一個關鍵的時間點:即1996年元旦——大量證據證明,在此之前南德集團的名義已被盜用了;在此之后,南德被挾持了。因此,信用證擔保糾紛是審理清楚南德是否向貴陽交行申請過擔保的問題,還是南德的名義被盜用了的問題。”
這個飛速變化的時代,沒有多少人再關心這起南德牟其中案件的尾聲,人們更多關注的是當下時代的弄潮兒。庭上的夏宗偉,只有前南德集團辦公廳主任劉建和和一位老者(南德多年的友人)坐在旁聽席上陪同。其余各方人員寥寥。這位極具爭議的風云人物已經在中國商業版圖上消失了16年,即便他充滿自信:他即將歸來。
“我現在致力于將系統完善起來,從政治經濟學理論,到經濟學操作,到企業管理這一套東西。”牟其中說他現在早已經不在乎錢了,而是要建立自己的一套商業體系。“因為愛國,而不是發財促使我走上了企業家的道路。”牟其中曾對記者表示。在他的描述中,因文革入獄的他第一次出獄時,是1980年元月2日,去四川萬縣監獄釋放他的中央辦公廳組,傳達了胡耀邦的批示:“希望四川那幾個研究馬克思主義的年輕人,在新長征中再立新功。”牟其中說,“當場我表示辭去公職,充當中國經濟體制改革試驗田。43天后,我建立起了改革開放后第一家形態完善的私人股份制企業。”
“人為什么活著?其實我十六七歲就開始思考了。”促使他思考的是當時他讀了一本《馬克思的青年時代》,“當時馬克思就提出了什么是幸福?中央電視臺天天問你幸福嗎這種傻瓜問題。幸福是一種過程和體驗。在這個過程中,你最終體驗你追求的目的,就是你究竟能做什么?”
在上世紀80年代,跳高運動員朱建華先后打破亞洲記錄和世界記錄,這是當年牟其中反復援引的例子。今年8月份,蘇炳添闖進世錦賽百米飛人大戰,牟其中把這些聯系起來,“這些說明什么呢?我們這個民族是能打贏的。所以我出去以后,十年之內就會重建一套體系。理論寫的再好,還是要實踐檢驗。與那些經濟學家理論家不一樣,我自己發現了一套理論,我還可以自己做出來證明出來。”
“我有意訓練自己的反應速度。”牟其中跟夏宗偉說,他的眼神里閃過一絲得意,探視時每當旁邊有人經過,他都迅速地發現。在這十多年時間里,他沒有絲毫放松對自己的體育鍛煉,以至于監獄里他這個歲數的人很難有他的精氣神,他沒有被打敗,不自由的沮喪似乎也沒有太多地影響過他。
你很難把牟其中和一個75歲的老者聯系在一起,某種英雄氣質似乎還在指引著他。牟其中穿著灰褐色的囚服,相比之前照片上的他,已經消瘦了許多。他曾經標志性的大背頭早已經不在,飽滿的額頭更顯突出,他的板寸短發已是蒼白。
透過隔離的鐵絲網,夏宗偉能看到牟其中臉上泛起的紅潤色澤。說起話來仍是中氣十足,講到興奮處,眼神透著某種光亮,并且伴隨著手勢。因為年齡的原因,他不需要和別的犯人一樣勞動,所以他的雙手看上去絲毫不顯粗糙。
如今,微博上還流傳著他當年的狂想,比如要在喜馬拉雅山上炸出個口子,讓印度洋暖濕氣流北上濕潤中國干燥的大西北,根本改變氣候。今年6月份,微博上流傳開“牟其中出獄”的消息,沒有多少人記得牟其中現在的樣子,始作俑者還配發了一張酷似牟其中的照片,引得網友紛紛轉載,以至于夏宗偉不得不出面辟謠。
探視結束的時候,牟其中起身往回走。他走路稍微有些左右搖擺,但速度并不慢。除了深陷的眼袋和松弛的皮膚皺紋,他沒有顯現出任何疲態。這種氣定神閑的自信與滔滔不絕的口才似乎與生俱來,與曾經風光一時的牟其中并無二致。
二
1941年6月19日,牟其中出生于四川萬縣。小學時,牟其中便被認為是一個十分活躍的學生,他的一位老師早早就下了評定,說如果牟其中能改掉夸夸其談的性格,今后定有大出息。
牟其中生平的第一份工作,在當地的玻璃廠成了一名鍋爐工人。工人牟其中同樣和許多同廠的年輕^不一樣,在他的身上體現出極高的政治熱情,他開始研讀馬、列、毛的著作,甚至閱讀哲學、法律,而在讀書之余,牟其中的演講才華和層出不窮的驚人想法也開始頻頻演練,久而久之,玻璃廠里的牟其中,成為了—個精通馬列,精通哲學的牟其中。
1974年春天,牟其中在萬縣的青年之中已經擁有了巨大的聲譽,他經常與后來一起入獄的劉忠智等探討社會主義問題,他們花了七八天時間,合作寫下了《中國向何處去》的萬字文,正當牟其中等人興奮于自己的“杰作”時,牟其中被關入了監獄,并被內定判處死刑(后未執行)。(在若干年后,劉忠智回憶說當年的文章其實是他個人完成的,牟其中卻將自己的名字簽在了上面。)
1979年末,牟其中出獄,出獄后的牟其中和當時的許多人一樣,在一個商品極其匱乏的年代,憑借其特有的商業頭腦,跨過了致富的門檻。1982年4月,牟其中與人合辦“萬縣市中德商店”。牟其中的經商天賦開始顯現,牟其中從重慶一家兵工廠以最低價購買了一批銅制鐘,然后又以相當高的價格賣給上海的許多商店,僅此一項,便獲取了令人咋舌的大筆暴利。
此外,牟其中還成立了“中德造船廠”“中德船隊”“中德霓虹燈裝潢美術公司”“中德子弟校”“中德公司商品房建筑公司”“中德村”等等企業或者實體,但后來的統計顯示,其中除了“中德霓虹燈裝潢美術公司”有過一段慘淡的經營外,其他的似乎都停留在開會、領取執照、見各報紙的階段。
最終,在1989年,牟其中迎來了生意上的轉折,牟其中從萬縣坐火車到北京準備推銷竹編和藤器。在火車上,牟其中認識了一個河南人,兩人天南海北地吹起來,從他口中,牟其中知道了正在面臨解體危機的蘇聯準備賣圖154飛機,但找不到買主。兩人東吹西吹,竟使牟其中做起了飛機夢。于是,牟其中在京郊租了一間民房,也不推銷竹編、藤器了,到處打聽有誰要買飛機。牟其中不懂航空,像無頭蒼蠅一樣到處鉆。
后來,他終于打聽到1988年開航的四川航空公司準備購進大飛機,以逐步換掉運7、運12飛機。牟其中找到川航,正處于上升通道的川航自然很感興趣,當時購買一架圖154飛機需人民幣五六千萬元,而買一架波音客機則需兩三億元。于是,經過國家計委批準、民航總局同意,川航購進了牟其中以貨易貨購進的4架圖154飛機。牟其中在山東、河北、河南、四川等七個省組織了500車皮商品交給俄方,單此一筆,牟其中就賺了八千萬到一個億。
飛機貿易的成功給牟其中帶來了巨大的聲譽,令其名滿全國。也因為如此,牟其中對自己的商業理念更加篤定,從此一發不可收拾。
牟其中此后又提出了多個令人瞠目結舌的神話設想。要把喜瑪拉雅山炸個缺口,讓印度洋暖濕的季風吹進青藏高原,讓苦寒之地變成良田沃土;要把雅魯藏布江的水引進黃河,讓中原大地的人民從此解決缺水問題;要在中國的北方投資100億,建設一個中國北方的香港;還要花31億美元為中國海軍買一艘蘇聯航空母艦。
牟其中作為改革開放后的名牌企業家獲得很多榮譽。1994年牟中榮獲中國十佳民營企業家稱號、被評為中國改革風云人物;1995年被評為中國商界十大風云人物;1996年12月被評為中國百名優秀企業家;1997被評為中國十大實業家。
風頭最勁的時候,牟其中是中國第一位登上瑞士達沃斯“世界經濟論壇”的企業家,被多所大學和有關市政府聘為客座教授或顧問,有一大群知識分子曾經追隨他的左右,聆聽他的每一句驚世之言。
然而,正像牟其中自己所說的那樣,歷史將牟其中推向高峰,要先將其“打入深淵”。1999年,牟其中因南德集團信用證詐騙案入獄,被判有期徒刑18年。當他接受法庭最后的審判的時候,中外近百家媒體到場,8小時庭審中共沒收記錄60余份、拉掉膠卷11個、錄音帶四盤,三名記者被趕出場。
同樣是這個人,在最后擁有自由的日子里,卻眾叛親離,被無數曾經跟隨的人所攻擊,詐騙甚至中國首騙的名號由此而生。甚至連最后打印文稿的錢都需要留守在身邊的下屬們墊付。
牟其中被抓后,與其關系密切的夏宗偉成了人們關注的對象。夏宗偉是前南德集團副董事長、牟其中前妻夏宗瓊最小的妹妹。牟其中與夏宗瓊離婚后,他便任命夏宗偉為他的生活秘書,料理、照顧他的生活起居,他們住到了一起。時年夏宗偉二十四五歲,牟其中53歲。
夏宗偉是一個戴副眼鏡、體態纖弱的女子,牟其中入獄后,夏便開始了漫長的等待、奔波和申訴。夏宗偉是牟其中犯事后唯一對他不離不棄的女人。多年來,她默默地寫材料、找證據、求專家。為牟其中的“無罪”申訴進行著不屈不撓的努力。
媒體報道,牟其中在獄中的最初幾年,曾有機會獲準保外就醫,但他拒絕了。他堅稱自己無罪,稱要清清白白地走出去。此后幾年,牟其中通過律師、訴訟委托代理人等不斷依法申訴,至今未果。
媒體報道,為了鍛煉好身體,牟其中在獄中每天的運動量驚人。他堅持每天早上繞著監獄內的小籃球場跑幾十圈,午休后就來回爬樓梯六層樓梯上下十幾趟,高度相當于爬了一座紐約帝國大廈。他習慣綁條毛巾在手腕上,邊運動邊擦汗。更為令人驚愕的是,無論數九寒天,還是春寒料峭,他都堅持洗冷水澡,做自編的體操。或許牟其中仍想著重回高峰。
曾是牟其中當年在南德的得力愛將之一,被稱為思想家的馮侖在文章中寫到牟其中時說,“商業上的合理性和制度上的允許程度是直接相關的,必須有很好的配合;牟其中的悲劇性在于要用沖撞體制的辦法不斷證明自己的強大”,坊間評價稱其一語中的。《激蕩三十年》的作者吳曉波稱他是一個典型的“集思想啟蒙的先知者與商業運作的蒙昧自大者于一身”的人。
又或許正如南德留守人員劉井岡所說:“牟其中成也罷,敗也罷,應讓歷史去說。”但毫無疑問,牟其中已經在中國改革開放的過程中,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摘編自《中國企業家》、網易財經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