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海青
法治要實現其自身的價值理念有賴于一套合理的制度配置,通過這一制度配置,法治可以有效地設定整個政治與社會生活的規則框架,實現權力與權利之間、國家與社會之間,權力與權力之間、權力與責任之間,權利與權利之間、權利與義務之間的平衡。換言之,這種平衡是法治的各構成要素在運作過程中依據既定的制度設置與程序規則在相互對峙、相互制約基礎上呈現出的相對穩定、有序共存的狀態。從根本上講,這一平衡的目的是為了更好地發揮權力的積極作用,保障和實現人們應有的權利和權益。因此,法治的關鍵與精髓就在于維持這種平衡機制。
權力與權利、國家與社會之間的平衡主要體現在如下幾個方面:
其一,通過對權利的規定、確認與對權力的限制實現兩者之間的平衡。憲法與法律把應然的權利要求上升到法定的高度,使之成為普遍的、受國家和法律保護的權利,為人們的自由與發展提供各種條件和機會,同時明確權力的內容清單,限制權力行使的范圍,劃定權力的邊界,嚴格權力的運行程序。公共權力的獲得必須遵從既定的法治規則,運行也要符合公正合理的程序與步驟,具有可預期性,以排除任性與隨意。在現代社會,一般情況下,國家權力應該以正式公布的和被接受的法律,而不是以臨時的命令和未定的決議來進行統治。正如美國法理學家埃德加·博登海默所說的,“在法律統治的地方,權力的自由行使受到了規則的阻礙,這些規則使掌權者受到一定的行為方式的約束。”
其二,通過權利的行使來控制與約束權力,實現兩者的平衡。憲法與法律規定,國家主權屬于全體人民,這一規定確立了權力的社會基礎與合法性依據。人們可以通過政治參與來行使包括選舉權、監督權與罷免權等的各項權利,以制約公共權力。公民的權利不僅是政治權力的來源及其存在與運作的界限,還是政治權力存在與運作的目的,權力被限制在為共同體的利益所必須與允許的范圍內。如果說在第一點中,平衡是通過對權利范圍的規定以限制權力越界的形式而實現的,這似乎對權利來說還只是一種被動的平衡,那么,在這第二點中,權利的積極行使就使得這種平衡具有了一種主動的內涵,而這種主動性更體現了公民的真正內涵。
其三,權力與權利之間通過確立不同的行使原則實現動態的平衡。越權無效是法治社會中權力行使的基本原則。它既意味著法無明文規定的權力不得行使,超越立法目的與法治精神而行使的權力是無效的,也意味著應通過司法審查制度和國家賠償制度對權力的非法行使要進行矯正,對其后果要予以救濟。這種矯正與救濟既表現在對于國家權力機關及其公務人員濫用權力的行為進行制裁,如通過法定程序撤銷其違法行為、追究當事人的法律責任,也表現在對于權力濫用給公民和社會組織造成的損害予以相應的救助與補償,如恢復名譽、賠償損失等。與權力行使中的越權無效原則相反,在權利行使上,奉行的是法不禁止即自由的原則。只要法律沒有明文禁止的權利公民都可以自由行使,而不以法律列舉的權利為限。權力與權利行使的不同原則構成了兩者平衡的重要方式。
其四,通過對權力必要性與自主性的確認,通過權力正當、積極的行使來約束與保護權利,從而實現兩者的平衡。我們不僅要通過權利限制權力,還應該認識到自主權力存在的必要性并通過權力的正當行使來防止權利的濫用與相互沖突,通過約束權利來更好地實現權利。從這個意義上,對權力而言,法治所要求的并不是完全消除其自由裁量權,更不能放棄或轉讓權力,而是法律應當能控制它的行使,發揮其積極功能。正如我國學者郭道暉所說:“權力與權利應當平衡發展,而不是只通過制約去削弱一方,‘淡化一方。”借助于權力,法治可以有效地遏制個體不合理需求的膨脹,抑制、制止與懲罰侵犯公民正當權利的行為,保證社會成員的合法權益與安全受到保護,維護社會健康發展的秩序,促進社會的和諧與進步,避免社會的混亂乃至無政府狀態。此外,在公民不能正確認識自己利益的情況下(比如吸毒),在公民處于弱勢地位需要特殊對待的情況下,都需要權力的積極行使來對之予以保護。一個自主權力的必要性恰恰就在于此。
其五,在現實發展中,隨著社會權利的保障與擴大及國家傳統集中權力的分散,國家與社會之間正在逐漸實現一種歷史的平衡。社會與國家的對峙與并存是現代社會的根本特征。一方面,國家原有專斷權力的消解必然促使社會的權利擴大,也就是國家把原來壟斷自社會的部分權力下放并返還給作為其基礎的社會,社會的公民個體與社會組織贏得了私法下的自治。由于社會自己掌握了社會資源(法律的表現形式主要是產權),它可以將個體與社團的積極性、能動性充分發揮出來,在法治與市場經濟的調節下促進社會資源合理利用的最大化,而這又反過來促進了社會本身的發展與壯大。多元化、自主化發展的社會不但形成了對國家權力的分割與制衡,同時還是其重要的監督制約力量。另一方面,社會的發展還離不開國家權力的調節與保障。國家權力不但需要對社會的各種沖突與矛盾進行整合,還要擔負起社會的公共管理職能,維護社會公共利益,提供公共產品。國家與社會之間這種既對立又統一的歷史性平衡將是長期的。
就權力與權力之間的平衡關系而言,權力的分化與制約是實現權力之間平衡的根本方式。這種按照憲法所實現的分化與制約既體現在權力的橫向分立與制衡方面,也表現在權力的縱向分立與制衡方面,其根本目的是柔化政府的權力,防止權力集中與任意所產生的危害,使其每一部分都處于可控的狀態,提高公共權力運作的效率,克服功能混亂,解決權力交叉管理所帶來的問題。當然,在現實的實踐中,權力分化與制約的方式是具體的,并不存在統一適用的模式。因此,權力之間平衡的程度是考量法治進程的重要尺度。
就權力與責任之間的平衡關系而言,權力與責任的平衡是民主授權的必然要求,是權力有效行使的約束機制。如我國學者謝維燕所認為的,這種平衡主要通過以下方式實現:“第一,法律賦予一項權力,必然同時設定相應的責任,確立責任法定原則。第二,責任的輕重與權力的大小相適應,有多大的權力就須承擔多大的責任,確保權責一致。第三,規定嚴格、高效的程序及時追究違法行使權力的責任,做到責任必究。遲到的正義不是正義,責任追究的及時性,既實現了法律的正義,對受害者進行相應的補償,又能有效阻卻權力的違法行使,并真正實現責任與權力的平衡?!?/p>
就權利與權利之間的平衡而言,首要的一點是要確立法律面前人人權利平等的原則。法律賦予每個社會成員平等的權利,包括生命權、自由權、財產權以及其他權利,例如在憲法中賦予每個公民享有同等的政治權利,在民法中每個公民享有同等的民事主體資格,在刑法中每個人的權利受到同樣的保護,等等。換言之,法治在權利規定上應具有非人格化特征,而不應像傳統規則一樣將人分為三六九等,區別對待。同時,在此應該強調的是,這種權利的平等最終導向的不是分配上的平均主義,而主要是資格與機會的平等,它承認在權利平等基礎上的資源配置差異是公平的。
權利與權利之間的平衡還體現在對權利行使的理性約束。這種約束一般表現為權利的行使不得超越法律的規定,且不以損害國家、社會的利益和不妨礙他人行使同樣的權利為限。1948年《世界人權宣言》就對權利限制的理由進行了充分的揭示:“人民行使權利及自由時,僅應受法律規定之限制,且此種限制之惟一目的,應在確認及尊重他人之權利與自由,并謀符合民主社會中道德、公共秩序及一般福利需要之公允條件?!睂嗬南拗票砻鳎m然權利的存在本身是絕對的,但是權利的實現則往往是相對的。對權利行使的理性約束,這一規則在承認公民各自享有平等權利的基礎上,維持了公民之間享有權利的整體平衡。
為了協調權利之間的沖突以及權利與其他社會利益的矛盾,就必須對權利進行限制,這種限制有時僅僅是在平等權利之間確立一種權利實現的秩序,保障各種權利的協調與共存,使其互不妨礙;有時則需要根據利益輕重的權衡,要求特定的權利作出一定的犧牲。比如在社會重大利益與個體權利發生沖突時就要對不同的權利作出取舍,正如美國法理家學羅納德·M·德沃金認為的,“政府的任務就是要區別對待。如果政府作出正確的選擇,保護比較重要的,犧牲比較次要的,那么它就不是削弱或者貶損權利觀念,反之,如果它不是保護兩者之間比較重要的權利,它就會削弱或者貶損權利觀念。所以我們必須承認,如果政府有理由相信對立的權利中有一方是更重要的,它有理由限制另外一些權利。”
權利與權利之間的平衡還體現在對弱勢群體的特別保護。一般來講,弱勢群體往往在經濟、社會與政治生活中處于不利地位,需要法律予以特別保護,以提高其競爭能力,改善其生活水平,使其得到更多的發展機會。對弱勢群體的特別保護一般是通過賦予弱勢群體特別的權利或者對其原有的權利進行更有效的保障來實現的,如制定婦女權益保障法、殘疾人權益保障法與未成年人保障法等,這實際上是一條補償性原則。正如我國學者謝維燕所認為,“相對于一般公民而言,這是只有弱勢群體才能享有的特權。然而,正是這些特權使弱勢群體得以與正常公民相抗衡,從而實現弱勢群體的權利與正常公民權利之間的平衡?!?/p>
就權利與義務之間的平衡而言,一方面,憲法與法律明確規定了權利與義務的同構性。法治為社會成員規定明確的權利和義務以及權利的界限與義務的邊界,并用強力去保護人們之間的權利與義務關系,以防止并制止糾紛的發生。這種同構性既表現在一個公民權利的實現一般要以其他公民或法人團體履行義務為前提,賦予一個人的權利在邏輯上至少需要有一個對他負有義務的他人存在,這是權利與義務在主體間的平衡;也表現在一個公民或法人團體在享有自己權利的同時也應履行自己的法定義務,在規范的層面上禁止公民個體或法人團體只享有權利而不承擔義務或者只承擔義務而不享有權利現象的存在,這是權利與義務在公民個體或法人團體自身方面的平衡。法治對權利和義務的規定,實際上是對社會成員社會角色的一種要求。另一方面,法治通過制定公正、有效的程序追究違背法定義務的法律責任,使相應的權利得到補償。法治通過法律訴訟程序,以和平方式權威性地解決社會權利義務的糾紛和沖突,可以有效地避免野蠻的暴力復仇以及由此而形成的暴力沖突的惡性循環,降低個人在解決沖突中的外在成本,如減少生命的損害、人力物力的消耗和精神損害,等等。
綜上所述,法治通過這樣一種平衡的制度配置,可以有效而合理地構建一種較為理想的經濟、政治與社會秩序。不論是公民個體、社會組織還是公共權力部門都依既定的法律規則行事,權力與權利之間、國家與社會之間,權力與權力之間、權力與責任之間,權利與權利之間、權利與義務之間,所有這些方面相互制約、相互協調,公共權力部門與公民以及社會組織都能各安其職、各守其分,各自發揮自己的社會功能,整個社會才能穩定、有機而有序。因此可以說,法治社會的秩序是迄今為止的一切秩序中最為發達、最為有效、最為合理的秩序形式。在這樣一種平衡的制度配置下,在這樣一種優良的社會秩序中,公共權力發揮著更為積極的維護與促進功能,而自身的消極性則得到有力抑制,法的應然價值理念得到了有效的實現與保障,法治作為國家治理現代化的根本方式得到了確證。當然,在現實的政治生活中,這樣一種平衡的制度配置并不是輕而易舉就可以實現的,而是需要有一個不斷發展完善的過程,而這種作為法治精髓的平衡機制的發展完善程度是衡量一個國家法治健全與否的重要標志。
注:本文系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價值解讀”(14BKS050)的階段性成果
作者單位:中共中央黨校馬克思主義理論教研部
責任編輯:雙艷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