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在咫尺

張煒

李白和杜甫的手跡或沒有看到，或沒有留下。據說有一篇小文其墨跡是李白的手書真跡，如果真是如此該很寶貴。毛筆字既是一門藝術，它和詩、文學、繪畫、音樂是共通的，但又是那個時代的基本書寫方式。他們如果留下了手跡，如作品底稿、信札等，在今天這個商品時代該成為價值連城的東西。但是王羲之、顏真卿、張旭等好多人都留下來了?？赡芾畎缀投鸥Σ皇且詴ㄒ婇L。像后來的幾大書法家，“蘇、黃、米、蔡”都有字跡傳世。只要是書法藝術，只要有價值就會留下來，不管是詩人還是其他，哪怕是一個所謂的“奸臣”，像秦檜、蔡京那種人也都留下來了。

藝術的本質部分是一樣的，李白和杜甫肯定能夠欣賞書法。他們的詩里都提到了張旭這個人，對他推崇不已。杜甫說張旭是因為看了公孫大娘舞劍之后，書法技藝才大長。而李白卻說未必，傳神的書法何必觀劍而得。有人會說書法藝術的本質也是詩，是生命內在性質和力量的外化；但也有人認為書法似乎不必提拔到詩的高度——它們仍舊不可同日而語。書法雖然與內在生命律動有關，但屬于“創造力”的成分是非常有限的，尤其是古代，只是那個時代再平常不過的書寫方式。今天我們把書法作為所謂的“藝術”單列出來，刻意追求所謂的“創造”，只能使之越來越商品化，其實是將書寫給異化了。如果有人將書寫當成專業，寫出百般花樣和洋相來，倒也真的會成為問題。即便書寫真的能夠成為藝術，那也一定不是刻意追求的，而是生命內容的本來呈現。從這個意義上講，我們會認為李杜可能是不可替代的書法大家，雖然他們只以詩文名世。

如今書法和傳統文化或許跌到了同一個邊緣、同一個境地。它和詩一樣，只是生命的不同痕跡?，F在各種痕跡都有，多么出奇夸張的表演都有。有許多很怪的“書法”，它們個性刺目——人不怪，字卻寫得那么怪。有人故意把字寫得像小孩子一樣，或像手無縛雞之力、行將就木的人一樣。這可怕且又可笑。一個人沒有那份率真和本真，沒有那種異秉，只裝樣子還是行不通的。都知道古往今來只有一個李白，如果某天突然來了一群，那就是贗品了。書法藝術和詩、文學，如今都走進了同一個時代，即無所不用其極的廣告和表演。

在廣告和娛樂、到處表演和模仿的風氣之中，要做一個樸素求真的藝術家是難以生存的。或許這樣的人只能待在角落里了此一生。所有利益特別是“暴利”，往往要被那些表演者、尖叫者們壟斷和分割了，在欲望漲滿的街市，常常是那些下了狠心、有弒父之心的狠人才能暴得大名。沒有這樣的狠毒和付出，在這個廣告和娛樂的時代已經難以聲名遠播，難以功成名就了。無恥還不行，必須足夠無恥；足夠無恥還不行，還要進一步登峰造極。

在這個喧囂滔天的物欲世界上，一般的無恥已經沒有多少人矚目，因為人們已經見怪不怪了；要特別無恥，無恥到仇恨人類，咬牙切齒，要有這樣的兇殘和狠勁才會“成功”。而且這種“成功”可以不必付出代價，甚至也惹不來什么麻煩——在一個沒有信仰的世界上，人已經喪失了起碼的道德沖動。

臨近20世紀末時，人們發現某些典籍里的字里行間常常隱喻“世界末日”，記下了很多天象與征兆——這是遙遠的話題，也是切近的話題——作為人類憂患意識之一種，似乎并非全是無聊的。我們不從天體物理的角度談，只談社會和人。前者是做自然環境研究的，他們從海平面上升、極地融化、臭氧層和地磁大調換等方面去考察。其實從人的精神層面來考察也許同樣有意義。有的天體物理學家談到地球的壽命，說到了“千年”如何。千年就是十個百年，人們會覺得遙遠。但是我們不要忘記，天體物理學家談論事情是習慣以“光年”作為基本計算單位的，“千年”在光年中簡直連一瞬都算不上。也就是說在天體物理學家眼里，地球的最大危機已經近在咫尺了。

我們從精神指標、從人性的巨大改變上看，同樣會覺得觸目驚心。

李白和杜甫看起來離我們非常遙遠，但如果換一個稍大些的時空坐標，用天體物理學家的眼光來關照，又會覺得這些人物離我們非常之近。他們的言與行，他們的藝術，真的就在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