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長慧
內容提要 本文基于對北京市一所農民工子弟學校的田野調查,從學校的日常實踐和學生的反應入手,考察了農民工子弟學校產生和變遷的背景,校長的辦學動機,學校的建校策略、招生策略、教學策略、教師角色以及學生的“反學校文化”,揭示了農民工子弟學校生產社會底層的邏輯和機制。研究發現:農民工子弟學校所提供的低質教育,加之農民工子女自身的自我放棄,使得他們逐漸喪失了好好學習以實現向上流動的態度和能力,最終重復了父輩混跡于底層的命運。農民工子弟學校通過低質教育生產社會底層,也促成了社會結構中農民工群體社會底層地位的再生產。
關鍵詞 農民工子弟 學校教育 農民工子女再生產
〔中圖分類號〕C912.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447-662X(2015)11-0117-06
流動人口子女在城市能否平等地接受義務教育,是學術界、政府和媒體廣泛關注的問題。根據第六次全國人口普查的數據推算,我國0~17歲城鄉流動兒童數量為3581萬,其中農業戶口的流動兒童(即“農民工子女”)占8035%,約2877萬人。①他們當中的大部分人在公辦學校就學,但也有相當數量的兒童就讀于農民工子弟學校。②在兩種不同性質的學校上學,可能會對他們的成長帶來不同的影響。
我國現有的學術研究表明,無論是在公辦學校,還是在農民工子弟學校上學,農民工子女都難以通過學校教育實現向上的社會流動。對于他們而言,公辦學校和農民工子弟學校都是生產與再生產社會不平等的場域。③如果這一結論成立的話,那么學校教育是如何生產這種社會不平等的呢?本研究即試圖回答這一問題。
一、關于教育與社會分層的理論綜述
在社會學中,關于學校教育與社會分層的關系,有兩種截然不同的觀點。功能主義理論家認為,教育是幫助個體實現向上社會流動的重要機制,學校是機會均等的競爭場所,它通過“優勝劣汰”實現社會成員的分類篩選。只要在教育機會的獲得上是公平的,由于教育成就的差異而造成的地位不平等就是合理的。④
功能主義的學說受到了沖突論者的挑戰。他們通過實證研究發現,由于家庭社會經濟地位的差異,底層群體試圖通過教育改變自身社會位置的機會遠遜于社會中的優勢群體,⑤教育在社會分層中所扮演的角色,不是彌合了社會階層間的不平等,而是再生產了現有的社會關系和社會地位。
在沖突論的代表性理論家中,鮑里斯和季亭士提出了“經濟再生產理論”,[美]鮑里斯、[美]季亭士:《資本主義美國的學校教育:教育改革與經濟生活的矛盾》,李錦旭譯,臺灣:桂冠圖書股份有限公司,1989年。伯恩斯坦提出了教育符碼理論,Bernstein,B., Class, Codes and Control: Theoretical Studies towards a Sociology of Language, London: Routledge, 1971.布爾迪約提出了“文化再生產理論”,[法]布爾迪約、[法]帕斯隆:《再生產——一種教育系統理論的要點》,商務印書館,2002年。這些理論觀點認為,教育是社會再生產的分配器,學校通過教育內化了與社會結構相對應的利益形式,從而再生產了社會結構。顧輝:《教育:社會階層再生產的預演——一項對H市兩所高中的研究》,博士學位論文,上海大學社會學系,2010年。這種觀點對于深入認識教育的功能具有啟發意義。然而,無論是“經濟再生產理論”,還是“文化再生產理論”,都因忽視了主體的能動性而受到批評。在贊同教育再生產理論家關于“教育是實現階層間相對關系再生產的工具”這一論斷的同時,威利斯批評道,大量研究雖然能證明這一結論,但不能解釋學校究竟是如何制造出與它聲稱的“平等與民主”這一目標相反的“社會不平等”的。他主張把行動者帶回到分析的中心,從學校的日常運作和學生的日常學校生活入手,細致入微地考察社會底層再生產的邏輯、過程和機制。Willis,P., Learning to Labor:How Working Class Kids Get Working Class Work, 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77,p.205.這種從行動者本身出發,從文化生產而不是文化再生產的角度來理解底層再生產的邏輯、過程和機制的視角,形成了一種新的探討社會再生產的研究思路。
受西方教育再生產理論的啟示,我國已經有一些研究開始探討家庭地位與學業成就之間的關系,研究發現,城鎮戶口和中高階層家庭的子女在升學方面具有明顯的優勢。李春玲:《社會政治變遷與教育機會不平等——家庭背景及制度因素對教育獲得的影響》,《中國社會科學》2003年第3期;楊東平:《高等教育入學機會:擴大之中的階層差距》,《清華大學教育研究》2006年第1期。然而這些研究大多是利用大規模的統計數據,證明了我國存在教育再生產階層關系的事實,但對教育分層的具體作用機制,如階層背景如何影響教育獲得的途徑和手段依然研究不足,對學校教育如何影響學生的學業成就也關注不夠。
近年來,有學者開始采取定性研究方法,從行動者的角度出發來對農民工子女階層再生產的具體機制進行深入分析。其中,熊易寒通過對上海市分別就讀于公辦學校和農民工子弟學校的農民工子女的個案研究,指出了兩類學校中農民工子女不同的心理、價值觀和行為反應,兩類不同的反應機制都導向了社會底層地位的再生產。熊易寒:《底層、學校與階級再生產》,《開放時代》2010年第1期。周瀟通過對北京市農民工子弟學校中農民工子女與威利斯筆下英國工人階級子女(“小子”)的反學校文化的比較,分析了不同情境下反學校文化的生產過程,以及它們和階層再生產之間的不同關系。周瀟:《反學校文化與階級再生產:“小子”與“子弟”之比較》,《社會》2011年第5期。高明華則通過考察農民工子女的健康狀況、在家庭中父母期望的自證預言效應、在學校中遭遇的刻板印象威脅,探討了影響農民工子女學業成就、進而導致其教育不平等的身心機制。高明華:《父母期望的自證預言效應農民工子女研究》,《社會》2012年第4期;高明華:《教育不平等的身心機制及干預策略——以農民工子女為例》,《中國社會科學》2013年第4期。上述研究都主要以農民工子女為主體,通過考察他們的心理、行為表現和學業成就來反映教育和社會的不平等,而對承擔教育的機構——學校組織教育和實現教育不平等的過程和機制則關注不足。
此外,目前雖然有很多文章對農民工子弟學校的教學環境、設施設備、師資力量等進行了描述,參見黃曉贏:《國內近年來關于流動人口子女教育研究的綜述》,《教育文化論壇》2011年第5期。但是它們大多只是從教育學的角度出發對農民工子弟學校教學條件的一種經驗性關注,而沒有從教育社會學的角度出發,將教育與社會結構相聯系,思考這種教育環境和教育組織方式對學生的社會再生產的影響。因此,為了彌補上述研究的不足,本文試圖基于在北京市一所農民工子弟學校的田野調查,從學校的日常運作入手,探究農民工子弟學校通過何種方式,影響了農民工子女的階層再生產。
二、研究方法與調查點介紹
本研究主要采用的是民族志的田野調查方法。筆者于2009年2-6月進入北京市朝陽區著名的“城中村”——“河南村”開展田野調查,在新民根據學術規范,本文涉及的機構名稱,地名以及人名,均作了化名或匿名處理。農民工子弟學校進行了為期5個月的全職支教活動。作為初中二年級的政治課教師,筆者對班上38名學生進行了參與觀察,并對其中30名學生進行了深度訪談。與學生和老師的朝夕相處,使得筆者能夠對學校內部的運作和管理,學生和老師的想法,校長、老師和學生之間的互動等有更為細致的了解。除此之外,筆者還走訪了學生家長、社區居民和政府官員等,以對農民工子女的教育環境有更全面的把握。2014年5月,筆者對新民學校進行了再次回訪,就本研究的相關問題作了進一步的調研。
新民學校創辦于1996年,總占地面積約600平方米,2009年,學校從小學一年級到初中三年級,每個年級各有一個班,共有學生約450名。由于沒有取得政府認可的社會力量辦學許可證,學校目前仍然是“非法”學校。
三、接納與生產底層:農民工子弟學校的運行機制
1. 北京市農民工子弟學校:產生與變遷
1986年頒布的《義務教育法》規定,義務教育應由戶籍所在地的政府提供。20世紀90年代初,隨父母來到城市的農民工子女由于沒有城市戶籍,不能進入城市的公辦學校讀書。一些因種種原因沒有回到家鄉學校上學的適齡兒童,開始出現無學可上而在城市游蕩的情況。為了給農民工子女提供上學的機會,一種專門為他們開展義務教育的簡易“農民工子弟學校”應運而生。2001年,國務院發布《關于基礎教育改革與發展的決定》(下文簡稱《決定》),明確提出流動人口子女教育要“以流入地區政府管理為主,以全日制公辦中小學為主”,城市公辦學校開始逐步向農民工子女開放。但是在地方層面上,由于許多大城市擔心本市會成為教育洼地,引發教育資源緊張,因此對農民工子女入讀公辦學校進行了嚴格的限制。以北京市為例,在市教委規定入讀公辦學校需要非京籍家長出示暫住證、就業證明等“五證”的基礎上,一些區縣進一步提高了農民工子女在公辦學校借讀相關證明的辦理門檻,將很多農民工子女擋在了公辦學校的校門之外。
另外,由于國務院的《決定》沒有明確規定怎樣對待農民工子弟學校,為了控制流動人口子女的規模,一些城市政府采取了關停和取締學校的政策。2006年,北京市取締了58所“非法”的農民工子弟學校,王佳琳、姜斯軼:《北京近半年取締58所打工子弟學校》,新華網,2007年1月24日。2011年,又計劃關停24所。王思海:《北京將關停24所打工子弟學校》,新華網,2011年8月16日。然而在農民工子女有強烈教育需求,而公辦學校不愿也無法大規模接納他們的現實背景下,取締和關停風潮并沒有使北京市的農民工子弟學校大量消失,它們或者重開,或者合并,仍然在“夾縫中”頑強生存,繼續招收著農民工子女上學。莊慶鴻、徐霄桐:《媒體調查北京農民工子弟學校關停之后學生去向》,《中國青年報》2012年2月10日。
2.學校的辦學動機:以營利為目的
學校是少年兒童在家庭之外最重要的社會化場所。作為有計劃、有組織地施行系統教育的機構,學校以健全學生的身心、為社會培養有用之才為目標。作為公益性的公共服務,教育本應由政府提供。然而,現實中大量流動人口子女只能進入私人開辦的農民工子弟學校,以滿足教育需要。我國的《教育法》和《社會力量辦學條例》都規定,任何組織和個人不得以營利為目的開辦學校。但是學者們經過研究發現,私人開辦農民工子弟學校,卻幾乎都是以營利為目的的“經營”活動,辦學者追求的首要目標就是利潤的最大化。趙樹凱:《邊緣化的基礎教育:北京外來人口子弟學校的初步調查》,《管理世界》2000年第5期。這一點在新民學校也不例外。
作為一種市場辦學的方式,農民工子弟學校追求合理的回報本無可厚非,許多民辦學校特別是“貴族學校”也具有強烈的逐利性。但是問題在于,由于農民工群體的市場支付能力差,同時受到教育制度的約束,當其致力于追求營利而不是培養學生的時候,農民工群體即使有所不滿,也只能把子女送到該校,除此之外幾乎別無選擇。而根據“目標替代”理論,當營利替代人才培養成為農民工子弟學校的首要目標時,周雪光:《組織社會學十講》,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3年,第13頁。學校在建校、招生、考試、教師激勵與考核等組織活動方面采取的策略,都會偏離教育應有的軌道,不利于學生素質的提高。
3.學校的建校策略:盡力壓縮辦學成本
為了以最小的投入獲取最大的收益,農民工子弟學校在硬件建設方面采取的策略是盡力壓縮辦學成本。由此造成的后果是,學校的教學條件被壓縮到最低水平,教學質量根本得不到保障。在新民學校,創辦人王校長用板材搭起了學校的全部校舍,建起了名副其實的“簡易學校”。由于占地面積太小,學校連課間操也無法開展。除了教室以外,學校沒有任何如圖書館、實驗室、電腦房等教輔場所和設備。教室由于面積狹小而學生眾多,往往是“生滿為患”,教室內的陳設非常簡陋,采光和通風條件都不好,由于板材隔熱和保暖的性能都較差,教室冬冷夏熱,學生常常抱怨,不能集中精力學習。
據筆者了解,從1993年北京市出現第一所農民工子弟學校到2014年,雖然經歷了20余年的發展,但是大部分農民工子弟學校“在最低水平上維持運轉”韓嘉玲:《北京市流動兒童義務教育狀況調查報告》,《青年研究》2001年第9期。的狀況仍然沒有改變。其原因除了辦學者在逐利動機的驅使下壓縮辦學成本之外,政府部門對流動少年兒童受教育權利的漠視也是重要因素。由于北京市取締和關停農民工子弟學校的現象時有發生,這就使得辦學者不敢在需要長時間才能回收成本的校舍及教學條件上投資。由此造成的后果是,即使從辦學活動中盈了利,這些利潤也沒有多少用來改善現有學校的硬件和軟件條件。而是在被辦學者用于個人和家庭的生活支出之后,繼續用于再投資,不斷擴展規模,開辦分校,甚至用來兼并其他的學校。如此,學校越多、規模越大,學生數量就越多,辦學者所獲得的利潤也越高。而農民工子弟學校的學生,卻始終只能在簡陋的校舍環境中上學。
4.學校的招生策略:“有教無類,開源截流”
除了少量的社會捐助之外,“非法”的農民工子弟學校,收入幾乎全部來自于學生繳納的學雜費。因此,就讀學生數量的多少直接決定了學校利潤的大小。為了招收到更多的學生,新民學校采取了“有教無類,開源截流”的招生策略。孔子所倡導的“有教無類”教育理念,是指學生不分貧富、貴賤、智愚、善惡,只要有心向學,都可以入學受教。而新民學校的“有教無類”,則是指學校在招生時,只看重學生的數量,而不論學生的質量(品行),很多嚴重超齡、因為品行惡劣而被其他學校開除,甚至是智障的學生,都被招收到學校之中。而所謂“開源截流”,是指學校在努力開拓新生源的同時,還會盡量防止在校學生的流失,一些品行與學業均差的學生屢屢被縱容而留在學校之中。長此以往,“劣幣驅逐良幣”,新民學校在一定程度上成為了差生的“集中收容所”。那些意欲好好學習的學生,被差生同齡群不斷地影響,也逐漸變得無心向學。
5.學校的教學策略:教好就是教跑
農民工家庭處在不斷地流動狀態之中,隨時可能離開社區甚至是城市。加之家長們清楚地知道,農民工子弟學校的教學環境和教學質量都較差,而且孩子在北京難以參加高考,因此,如果子女的學習成績好,家長會盡力送他們回家鄉的學校念書直至參加高考。如此一來,在六年級到初中、初三到高中的升學轉折期,往往是學生們特別是好學生離開的高峰期。因此,在農民工子弟學校,存在著“逆淘汰”機制:流出的往往是品學兼優的好學生,而越是成績差的學生,越有可能留下來。這種現象被新民學校的老師總結為“教好就是教跑”:將學生教得越好,就是教他們越早地離開學校。“教好教跑”學生使得學校和老師個人的利益都會受損,“教差”學生要承受一些家長和學生的批評,在兩種張力之下,本來簡單的教學活動變得復雜。在缺少政府監管和考評的現實情況下,教師迫于校長有意無意的壓力,往往會保全學校的利益。如此,在一些農民工子弟學校,為了保住生源獲取利潤,產生了“不把學生教得太好”的教育術,使得教育偏離了培養人才的軌道,甚至變得與其背道而馳,限制了學生的成長和發展。
在學生素質普遍較差的情況下,為了在形式上給每一個學生頗為漂亮的成績,以讓家長在精神上得到安慰,在親友面前臉上有光,每到考試的時候,新民學校會采取提前透漏考題或有意給出部分答案,同時在考試中縱容舞弊的考試策略。考試變成“抄試”,學生獲得了高分,卻慢慢喪失了學習的能力和端正的學習態度。漂亮的卷面成績,也確曾給過一些家長以希望。通過家訪筆者了解到,幾位子女成績排在班級前幾名的學生家長,都曾相信自己的孩子學習成績好,有競爭力,因此他們或者帶孩子參加過公辦學校的入學考試,或者送孩子回老家的小學或中學念書,但是結果讓他們頗感失望,孩子們或者沒有通過入學考試,或者在老家的學校表現平平甚至跟不上班,因此又回到了新民學校。由此家長們普遍喪失了對學校的信任和對孩子繼續升學的期望,僅僅將學校視為子女的托管機構和完成自身義務教育責任的場所,只希望子女在其中能順利“混”完初中。
6.學校的教師角色:缺乏責任感的都市打工者
為了壓縮辦學支出,農民工子弟學校提供的工資報酬較低,如此難以招攬到本地教師,外地來京打工的中青年教師構成了學校師資的主體。在新民學校,2009學年有教師17人,全部是外地來京打工的教師。初中和小學老師的月工資分別約為1500元和1300元。2012年,工資分別漲到了2000元和1800元。這種待遇,比北京市很多農民工子弟學校稍好。然而即使如此,老師的流動性仍然很大。老師流動性大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對于收入的不滿只是其中甚至并不那么重要的一項。由于自身能力有限,農民工子弟學校的老師在不同學校間,甚至在不同職業間流動,工資待遇的差別并不大。新民學校的老師認為,學校教師流動頻繁的根本原因來源于對“既沒有歸屬感,也沒有成就感”的工作狀態的不滿。
由于學校是校長個人開辦的企業,并處在隨時可能搬遷或被取締的狀態中,因此管理難以制度化。整個學校的運行,全憑校長一己之好惡,“一言堂”的作坊式管理頗為盛行。在這樣的企業中,老師是被校長雇傭的打工者,對于學校的管理沒有發言權,甚至是對自己所教課程的時間和進度安排,也很少有自主性。在教師的考核評價方面,公辦學校往往以是否培養出了成績好的學生,是否創造了高升學率為標準。而在農民工子弟學校,由于學校沒有被城市的教育管理部門納入考評體系,升學率的高低與學校及教師個人發展的好壞無關,因此,在追求營利的動機驅使下,對于老師優秀與否的評價標準,變為了是否服從校長的安排,是否能幫助校長獲取更多的利益。
在學生和家長一方,對老師有愛崗敬業、教書育人的期望;而在校長一方,對老師有完成收費業績、維護學校(校長)利益的評價標準。當這兩種標準產生沖突的時候,毫無疑問是校長獲勝。身為“靈魂工程師”的老師,在這種張力和沖突中,得到的是“都市打工者”的體驗,這使得他們難以獲得職業上的歸屬感和成就感。正是由于缺乏歸屬感和成就感,進入農民工子弟學校的大多數老師,往往經歷了初期的激情滿懷之后,就變得隨遇而安,得過且過。一些老師的責任心開始變差,對于學校的工作,以應付居多。為了謀求更好的生活,很多老師同時在外從事家教、培訓等兼職工作,以獲取額外的收入補貼家用。一些老師由于在外的兼職收入甚至比學校的工資還高,因此在副業上耗費了大量的時間和精力,在學校上課變得敷衍應付,學生成為最直接的受害者。
四、“反學校文化”與自我放棄:農民工子女的反應
面對惡劣的教學環境,新民學校的學生并不是被動的接受者。對于學校粗陋的物理與人文環境、校長的逐利行為以及老師的缺乏責任心,他們心知肚明并感到深深地不滿。在私底下,學生們稱校長為老板,他們甚至會討論和計算校長每年在他們身上賺了多少錢;有學生告訴筆者,她周圍的很多朋友和老鄉把新民學校稱為“流氓學校”。因為在他們的印象中,“河南村”的流氓幾乎都是從這個學校出來的。這樣的稱呼得到了學生和家長的廣泛認同。對于個別有責任感、不惜與校長對抗來維護學生利益,而被校長趕走的教師,他們心存感恩并深刻銘記;而對于大多數老師,他們視為來了又走的匆匆過客,沒有多少尊重和感激。
在新民學校的學生當中,也流行著在其他農民工子弟學校普遍存在的否定學校價值、蔑視校方和教師權威的“反學校文化”。周瀟:《反學校文化與階級再生產:“小子”與“子弟”之比較》,《社會》2011年第5期。在學習方面,大多數學生了無興趣。在支教期間,筆者和其他老師一樣,在課堂上往往要用很多時間和精力來強調紀律,維持課堂秩序。但即使如此,仍然收效甚微。在課余時間,學生們最熱衷的兩項活動是上網和看小說。在筆者所教的班級中,有幾個學生逃課去上網,甚至有個別學生出現因“網絡成癮”而偷家里錢的情況;無論是男生還是女生,都愛看與學業無關的小說,課上課下互相傳看。一些學生由于受到校外青年的影響,開始跟隨他們混跡于“街角社會”,成為游手好閑、惹是生非的“問題”青年。他們吸煙喝酒、打架斗毆、欺負弱小,走上了迷失自我甚至是違法犯罪的道路。
如同周瀟的研究所指出的那樣,新民學校學生當中所流行的“反學校文化”,與“小子”們所形成的反學校文化不同,他們對學校的“反抗”更多是一種自我放棄的表達形式。周瀟:《反學校文化與階級再生產:“小子”與“子弟”之比較》,《社會》2011年第5期。學生們并不為農民工子女的身份感到自豪,也并不喜歡父輩們從事的那些又臟又累又不體面的工作;他們雖然討厭學校,但并不厭惡知識,很多人認同“知識改變命運”的說法;他們希望進入公辦學校上學,卻因為制度和家庭條件的限制,只能在農民工子弟學校念書;他們渴望成功,希望成為城里人,但是由于接受了農民工子弟學校的劣質教育,加之自身的懈怠,他們深深感到了通過知識來改變命運的無望。他們的內心深處,存在著焦慮、失望、自卑和自我否定。因此,他們通過生產反學校文化,(不自覺地)宣泄著對社會不平等和階層再生產的不滿,體現了其反抗和自主的一面;然而和“小子”們一樣,反學校文化也使得他們進一步喪失了個體流動的機會,初中畢業之后,他們早早地步入社會,成為和父輩一樣的技術工人或體力勞動者,加速和鞏固了底層的階級再生產。熊易寒:《底層、學校與階級再生產》,《開放時代》2010年第1期。
五、小結與討論
基于對北京市一所農民工子弟學校的田野調查,本文從學校的日常實踐與學生反應的角度入手,揭示了教育生產社會底層的邏輯、機制和過程。農民工子弟學校在追求營利的辦學動機驅使下,使教育背離了提高學生個人的人力資本、為國家培養人才的目標。在目標替代的現實情況下,農民工子弟學校(校長)通過對建校策略、招生策略、教學策略以及教師管理策略的控制,使農民工子女處在惡劣的教育環境之中。學校為學生提供的低質教育,加之學生自身的自我放棄,使他們逐漸喪失了好好學習以實現向上流動的態度和能力,最終早早地離開學校進入社會,重復了父輩混跡于底層的命運。農民工子弟學校通過低質教育生產社會底層,實現了社會結構中農民工群體社會底層地位的再生產。
農民工子女實現底層再生產的原因,固然與農民工子弟學校的低劣教育質量、與自身自我放棄的心理和行為以及與農民工群體家庭社會經濟地位低下有關,但是最根本的原因還在于教育制度的不平等。中國語境下的教育再生產問題,與西方社會的教育再生產有著很大的差異。在西方民主社會教育系統“形式平等”的背景下,再生產理論家們討論的是隱藏在形式平等外衣之下生產著實質不平等的社會機制,他們本質上回答的是“誰的知識更有價值”的問題,[美]阿普爾:《教育與權力(阿普爾集)》,曲囡囡、劉明堂譯,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并給出了掌握著權力、經濟與文化資源的精英階級的知識更有價值的答案。而當下中國在轉型期所面對的社會背景,與歐美國家完全不同。在戶籍制度的限制下,對于農民工群體而言,首要的問題是在城市中爭取平等的公民權;[美]蘇黛瑞:《在中國城市中爭取公民權》,王春光、單麗卿譯,浙江人民出版社,2009年。而對于農民工子女來說,首要的問題是在城市中爭取平等的教育權,“誰的知識更有價值”是退居其次的問題,“怎樣獲得平等的知識”才是最重要的問題。
要根本改變農民工子女的社會弱勢地位,需要改革教育制度。2012年8月,國務院辦公廳發布了《關于做好進城務工人員隨遷子女接受義務教育后在當地參加升學考試工作的意見》,對“異地高考”制度改革提出了指導意見。北京市也據此出臺了相應的《工作方案》。但是從《工作方案》規定的父母滿足諸多條件之后,仍然只能準許其隨遷子女參加中職或高職學校的錄取考試的現狀來看,北京市農民工子女爭取平等教育權的路途還較為遙遠。對于他們來說,在城市完成義務教育之后,只有爭取到能夠在當地入讀高中進而參加高考的完全平等的教育權,才能真正獲得改變命運的機會。只有打破社會結構通過不平等的教育對其社會底層位置的禁錮,農民工子女才能借助教育實現向上的社會流動,最終實現社會的平等。
作者單位:中國科學技術發展戰略研究院科技與社會發展研究所
責任編輯:秦開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