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廣超
童年、青年、中年、老年,人生一半的光陰都枕在上面。在虛幻的睡夢中得到的,都從這上面誕生,這是一塊或堅硬或柔軟的根據地。
枕頭外表柔軟內心結實,想到它就打著哈欠,像想到母親的懷抱和老宅子的熱炕頭。
我枕過也見過許多枕頭:石枕、水枕、草枕、竹枕、木枕……一些打著補丁,一些光潔溫良,一些守在家里,一些被遠行人帶走,一些使我失眠,一些使我夢中生花。枕芯里裝著的,都是些蕎麥殼、高粱籽、蕓豆、谷糠……都是在故鄉結出的,一些正在睡去,一些保持著被釀成酒前的清醒,給些淚水,還能長出高過土墻頭的莊稼,在夢里浮起綠浪。像極了被母親縫在袋子里的鄉愁。
少年時弓腰熟睡,常脫離枕頭:成年后外出求學,常視枕如母,夜里枕在上面,會有莊稼從夢中長出,我因此就想到了我的故鄉,和行走在故鄉的雙親。枕頭,是被母親縫在袋子里的鄉愁,體內滿是糧食情節,每一粒都不肯浪費故土的氣力。
兒時枕被母親收著,上面有她繡給我的身份:88年幸福兒童!除了年少時的照片,兒時的枕是我留在鄉下的給母親的最好念想。
一火車的煤,還沒來得及燃燒
一些遠古的植被,在時光里越陷越深,不能自拔的,就成了煤。
在人們叫出“煤”之前,煤也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不好確定自己身份。
煤最早推動火車,如今推自己上路,煤像一把黑色的鑰匙,打開了世界的加速器。
會有那么一火車的煤未來得及燃燒,就被運向遠方。在遙遠的某個地方卸下來,那里可能是我的故鄉,也可能是你的故鄉。煤從車上走下來,進入更多人的房屋,找到需要溫暖的人,燒熱他們的火炕。煮熟他們的米飯蔬菜,讓日子紅火起來。
煤是怎么想的,我略知一二,煤的前半生歷經黑暗,所以后半生要明亮起來,它們努力地積攢著憤怒,以及燃燒的情緒,像極了在漆黑中尋找光明的人。最早利用煤的國家叫中國,那是我的祖國,在那里人們的毛發與眼睛都生得煤黑,他們曾經歷黑暗,卻擁抱光明。
煤走南闖北,往來而行,像我每個不停出走的朋友,擁有相似的遠方,它們或在亞歐大陸,或在北美洲中部,他們的膚色統一,像一種黑亮的信仰。燒過的煤還可以寫在紙上,讓煤重新一筆一劃地復燃,使那些被它溫暖的人,溫暖整個世界。
一火車的煤,就要停下來,燒掉自己,像花光一生的積蓄。
我們的家
建造房屋,是種溫暖的技術,建造房屋的人,調和著水土的脾氣,修好的房子,便內心溫暖,接著地氣,像一位在平原上打坐的人。
好房子要成為站在大地上的泥土,不能輕易倒下。住在里面的人能在某個角落里找到多年前的自己。好房子是碩大的工具箱,存著慢慢冷卻的光陰,也存著生活的裝飾品。
寫一首詩給你,不如給你蓋一所房子。擇一塊靜謐的土地,碼好兩磚厚的墻體,向南開幾扇窗子,窗前開一片園子,長滿蔬菜和情人節的玫瑰。
我們把日子過得紅火,卻把開銷攏得清貧,精打細算,減少用電、用水、化妝品、下飯館、逛商場、旅游,許多個夜晚,我們不看電視不開燈。你就坐在那里,將闖進來的夜晚溫暖成燈的顏色。通過你,我積攢著光陰的氣力。
那些和時間一起私奔的人,就走在街上,我哪也不去,我就在有家的位置愛你,像愛著腳下的土地,重力向下,不離不棄。
睡前
睡前,不能吃太多東西,不能喝過多的水,不能做太多運動,不能發脾氣,不能把自己逼上絕路,還得在明天醒來。
睡前,把沒完成的事寫在紙上,提醒自己——這個被瑣事弄丟的人。要在天亮時準時出現,繼續做那些沒完成的事。
睡前,要記得床的位置,拒絕任何人的邀請,不參加狂歡,在每天都躺下的地方,不能無故缺席。
睡前,不能與太多人聯系,要洗一把臉,把自己整理好,防止時光,在黑暗中遇見我們的瑕疵。關好發光體,脫掉身上的燈光,睡前,要讓夜先睡下,成為與夜抵足而眠的人,習慣它靜謐的鼾聲。
睡前,要減少交談,讓接下來的時間都陷入傾聽,走進盥洗間,刷一刷牙齒漱一漱口,杜絕在夢境里出言傷人。
睡前,要相信世界,相信比夢疼痛比夢甜美的現實。還會到來,我們還能把自己揀起來,繼續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