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哥……哥……”當妹妹童舒哭泣著一頭撲到童鐵懷里時,童鐵意識到,不尋常的事情發生了。
人,是不能太得意的。
民安派出所所長童鐵有個習慣,高興和苦惱時總愿意擦槍,不管槍需不需要擦。早晨,看到各項工作井井有條,童鐵不免有些得意,掏出槍來,卸下彈夾,兩手一合一掰,轉眼間“七七”式便在他手里變成幾塊鐵。從抽屜里拽出塊紅綢布,他邊擦邊吹口哨。
自去年末從邊遠的一個鎮分局調到城區這個大派出所,他就沒消停過。起早貪黑地忙著理順關系定制度,找民警談話,了解轄區治安狀況。妻子夏荷說他重點不突出,應該先破幾個大案或抓幾個治安文明小區露露臉,別忙著發號施令,板著個臉天天訓部下。童鐵說:“你以為這是給學生批作文呀,要重點突出,詳略得當。我這叫打基礎,基礎不牢,地動山搖!”
他不是不想抓治安秩序、破刑事大案,但他的工作思路很清晰,新到一個單位,抓好隊伍是首要任務。警隊建設是干好一切公安工作的基礎,作為一名基層領導,關鍵不是自己怎么干,而是把大家的積極性調動起來。經過兩個月的努力,他終于有了得心應手的感覺。
早上,開完例行早會,大家立即投入了緊張的工作。責任區內有治安案件的在調查取證,有群眾來訪的在接待群眾,忙完所里工作的,把標有自己聯系方式的民警去向卡掛在公示板上,到責任區去了。童鐵樓上樓下轉了一圈,告訴副所長華建國要把考核制度抓得再實一點兒。回到辦公室,他有些得意地想,累了兩個月,是該喘口氣了,便開始擦槍。
正在這時,他視為掌上明珠的小妹童舒掛一臉銀珠碎玉走進來。妹妹去年高中畢業,因為錄取的大學不理想,準備復讀一年再考,此時正是寒假期間,會發生什么事呢?
“哥……哥……”童舒俯在童鐵肩頭哭泣,一聲聲壓抑而沙啞的哭喊撕裂了童鐵的心。妹妹豆蔻年華,如花似玉,不祥的預感像一條冰涼惡毒的蛇鉆入童鐵心肺。
“妹,別哭,快告訴哥到底發生了什么事?”童鐵把童舒扶到沙發上。
童舒哽哽咽咽地說:“哥……哥……他……不是人……王八蛋,昨晚上,我……我……”遭受奇恥大辱的童舒實在沒有勇氣把話說完,又趴在沙發扶手上失聲痛哭起來。
童鐵完全明白了,一股熱血直沖腦門,兩眼要瞪出血。“是誰,快說,哥去崩了這個王八蛋!”
“所長,所長!”華建國在門外喊。
童鐵怒吼一聲:“喊什么喊,有屁進來放!”
建國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他看看童鐵,又看看沙發上痛哭的童舒,摸著自己的后腦勺,半晌才小心翼翼地說:“所長,指揮中心來電話,大河鎮小河村農民到縣政府上訪,讓我們去維持一下。”
“維持個鬼,什么事都讓咱們去給擦屁股!”
建國尷尬地站在門口,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二警務區警長鐘晨擠進來,輕輕扯了童鐵一下:“所長,你是咱們的頭兒,千萬冷靜!”
鐘晨的話到底讓童鐵的頭腦清醒了些,他沖建國擺擺手:“我家里出了事,這是我妹妹,你通知大家去政府大院吧。”
建國和鐘晨站著沒動,看童鐵的樣子,他的家事非同小可。“所長,需要我們做什么嗎?”
童鐵略一沉思,頭腦完全冷靜下來。作為一名基層指揮員,形形色色的人,形形色色的案,他經歷得太多了。他終于控制住自己,一個成熟的方案也在瞬間形成。童鐵說:“把冬夏給我喊回來,你們都先去吧。”
建國和鐘晨轉身走了,童舒還在抽咽。童鐵用濕毛巾輕輕替童舒擦著淚痕,妹妹那雙會說話的眼睛無助失神,空蕩如一潭毫無生機的死水,童鐵心如刀割。想到妹妹的剛烈個性,怕她再做什么傻事,他撥通了市第十中學的電話。
聽說讓自己過去一趟,夏荷有些為難。“非得馬上去嗎?可我要給學生上課呀。”
“串一下課吧,妹妹出事了……”
夏荷平時與童舒要好,一聽是妹妹的事,她沒再追問,立即掛了電話。
“所長,你找我嗎?”民警李冬夏風風火火地沖進來。她手里拎著鑰匙鏈,鏈上除了鑰匙,還有一枚金燦燦的7.62毫米手槍子彈。看到一臉嚴肅的童鐵和沙發上披頭散發、抽抽咽咽的姑娘,李冬夏吐下舌頭,立刻嚴肅起來。
童鐵用眼神示意一下,兩人來到走廊。“冬夏,這是我妹妹童舒,今天早上,她……唉……她出大事兒了,你明白我的意思?”
聰明的冬夏急忙點頭。
童鐵繼續說:“一會兒夏荷就來陪她,你注意別激著童舒,做好筆錄,一定要把整個犯罪過程查清,另外,看好童舒,別讓她做傻事……”
“放心吧,童所!”
政府大院里,幾百名農民的嚷嚷聲嘈雜混亂,小河村主任李貴柱、村長石玉山混在人群中。
建國帶領幾十名民警站在外圍,鐘晨帶幾名民警守在大樓門口。一個信訪干部大聲勸導著農民:“農民弟兄們,我跟你們說,你們這樣是解決不了問題的。”
“我們不跟你說,我們要見新來的縣長。”人群中響起一個聲音。
“縣長還沒來呢,再說你們這么多人,就是縣長來了也沒法接待,你們先選幾個代表,把大伙兒的意見告訴我……”
“告訴你頂個屁用,我們鎮長都解決不了!”
“我們不選代表!警察都來了,選出領頭的就讓他們抓走了!”
大院里亂得開了鍋,童鐵只見信訪干部的嘴在動,卻再聽不清說什么。他穿便衣站在人群里,目光四處搜尋,終于發現人群是在看李貴柱、石玉山的臉色行事。
大門口,一輛黑色轎車停下來,下來一位舉止干練的女干部,看到眼前這情況,她沒有急著往里走,而是站在外圍觀望。
童鐵慢慢擠到李貴柱、石玉山身邊。“大哥,真的又來了個新縣長?”
“真的,指定真的。”石玉山瞅瞅童鐵,警惕地問,“你是誰?”
“我也是來告狀的,要是來了新縣長,我也要找他。你們是告什么事?來這么多人?”
“什么事?天大的事。鎮上煤礦承包給了個體戶,煤洞子掏到咱們地底下,跟每戶都簽了合同,挖煤占地給補償,出一噸給五元,可兩年了,一分錢也沒見著。”
“嗯,這事有理,應該告,可你們這么亂嚷嚷,縣長還真以為你們聚眾鬧事呢,一反感說不定就不愿意管你們的事了。”
“那怎么辦?”
童鐵說:“我是老告狀的了,省委信訪辦我都去過。到了那兒,就像去開會,先登上記,就坐休息室等,輪到你了,過去,有專人接待,你把事兒說個一清二楚,人家記個明明白白,你就回來等吧,很快就會有信兒。”
李貴柱說:“那咱這兒咋不那樣弄?”
童鐵說:“咱這兒也是那樣弄的,剛才那個干部講得沒錯,讓選代表,人多沒法接待。”
石玉山說:“得了吧,警察都來了,選出領頭的還不就抓去了?”
童鐵笑了:“警察是來維持秩序的,怕大伙兒堵了交通。你們有理,又沒犯罪,他們憑什么抓你?”
李貴柱沉思片刻,突然轉身沖人群喊:“大伙兒別吵了,我和玉山跟他們說事兒、見縣長,你們都到邊上等著。”
冬夏把一沓材料輕輕放在桌上。童鐵拿起放下,放下拿起,反復多次,終于沒勇氣讓這毀滅童舒的罪惡場景重現眼前。他沖冬夏擺擺手:“還是你大致說一下吧!”
冬夏說,寒假期間,童舒覺得功課并不緊張,爸爸又下崗在家,正好趁此機會勤工儉學,就去了皇帝大酒店。昨天晚上,童舒和幾個服務員吃完飯,回到宿舍感覺特別困就睡了,今早醒來時卻發現自己在另一個單人房間,有個男人正站在床邊。
“什么酒店?”
“皇帝大酒店。”
童鐵心里抱怨童舒沒經驗,怎么能到這地方打工?“嫌疑人能確定嗎?”
“童舒只記得那人紅臉、大嘴,嘴唇挺厚。”
童鐵不禁倒吸一口冷氣:“難道是他?”
“很可能是他。”冬夏和童鐵想到了一處。
“物證,物證有沒有?”
冬夏盡量斟酌著詞句:“童舒的前胸,還有……大腿、臀部都有抓痕,我拍了照片,還有帶污跡的短褲和手紙。關于被害人這方面所有的材料證據都很齊備了,你……是否看一下?”
童鐵閉上眼搖搖頭。他對冬夏一天的工作很滿意,無論犯罪嫌疑人有什么背景,只要材料證據齊備,就一定能把他送上法庭。“童舒怎么樣了?”
“情緒穩定多了,嫂子已經陪她回去了。”
童鐵長出口氣,安排冬夏明天把案件移交責任區刑警中隊。
“我看,不能移交。”一直沉默的鐘晨開口了。
“按回避制度,初步受理后,我不能再過問這個案子,必須移交。再說,我們沒有理由不相信刑警隊辦不好這么簡單的案子。”
“不是不相信,我是說在犯罪嫌疑人沒確定前,還是想得復雜點兒好。”鐘晨若有所思地說。
有人敲門,冬夏看下表,急忙跑過去,門口站著個戴眼鏡的高個兒男青年。
“看你,讓你在咖啡廳等,你偏跑所里來,我正匯報工作呢!”冬夏埋怨,又向童鐵介紹,“我男朋友,第一醫院的大夫秦天海。”
童鐵握著秦天海的手還沒松開,建國氣勢洶洶地闖進來:“所長,出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早說?我把弟兄們都集合好了,這就去端他媽皇帝大酒店的老窩!”
“建國,你冷靜點兒!”童鐵提高了聲音,“案子明天就移交了,你馬上給我回去,我們是派出所,是保護人民的,不是為個人泄私憤的地方!”
“你少跟我說大話,連自己的妹妹都保護不了,還能保護人民?”建國臉漲得通紅,轉身跑到走廊里對三十多名民警喊,“弟兄們,跟我走!”
童鐵急忙讓鐘晨跟去,別惹出麻煩。冬夏問:“案件還移交嗎?”
“正常移交,如果建國抓到了犯罪嫌疑人也一并移交。”冬夏走到門口,童鐵又叫住她,“物證不要全交過去,特別是要技術部門檢驗的物證,檢材夠一次的就行。”

隔著霜花,孟可望著窗外大凌河堤的朦朧燈火,很優雅地攏了攏短發。她抬腕看表,快七點了。白書記跟她定好六點四十分在皇帝大酒店為她接風,她準時到來,整個兒包間卻空空如也,只有穿一身紅衣的兩男兩女四個服務員候著。此時,孟可似乎又看到了白書記那高深莫測的臉。
省委組織部石副部長的任前談話又在她耳邊回響:“孟可啊,一定要記住,首先要搞好團結,一個班子的團結是很重要的,不論對事業,還是對個人前途,明白嗎?”
孟可的心沉甸甸的,看來,她對柳城目前的局面明顯準備不足。來前,她只知道縣委書記李康平是省委組織部重點培養的后備干部,正在中央黨校學習,自己要暫時挑起黨政一把手的重擔,為此她甚至有點兒沾沾自喜。卻沒想到,來柳城之前,原柳城縣長突然調走,龍崗市委組織部不知出于什么考慮,讓排位最后的縣委常委、縣政法委書記白河全面主持工作。關于白河要升任縣長的小道消息風一樣傳開,甚至有人猜測白河將來要榮升縣委書記。孟可也曾聽說,在龍崗市委組織部上報的名單中,白河是候選人之一,當時她想問一下石副部長,最終還是忍住了。
盡快熟悉工作,然后去北京拜會一下李康平書記,憑經驗,孟可覺得應該這樣做。
白河一行姍姍來遲,他夸張地向孟可伸出手:“哎呀,孟縣長,實在抱歉。”
緊跟在后面的是幾位副書記、副縣長,還有組宣兩部的部長。這些人在見面會上都已見過,所以沒用介紹,寒暄幾句就順序落座。
“孟縣長,實在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龍崗市那邊有點兒急事,非讓我去匯報。本來我是讓他們先過來陪你的,可他們非要等我。”坐下后,白河又一次表示歉意。
孟可從他的話里讀到許多只可意會的內容,除了被排斥,也有一種無形的壓力。白河的接風宴實際上是給她一個下馬威,他有意帶領這些人來晚,以體現他在柳城的權威。
服務員要倒白酒,孟可手捂杯子。眾人皆把目光轉向白河。白河很大度地揮揮手:“孟縣長初來乍到,是否海量也不清楚,就隨意吧,不喝白的就來點兒紅酒。”
孟可向來不喝酒,但她又不能太駁白河面子,只好任服務員把面前的杯子斟滿。酒過三巡,大家說了一堆場面上的廢話,白河突然對服務員說:“謝謝你們勾老板,不妨讓他過來一下。”
不一會兒,一個紅臉闊嘴厚唇的男人走過來,很隨便地向幾位副書記、副縣長打招呼,又伸出雙手使勁與白河搖著。
“來,介紹一下,這是新來的孟縣長,以后要多向孟縣長請示匯報!”
“哎呀呀,孟縣長,可把你盼來了。這縣長位置空了好幾個月,這回好了,我們私營企業有主心骨了。鄙人勾大富,皇帝集團董事長兼總經理,招待不周,改天本店專門為您接風洗塵。”
這種老熟人般的夸張舉動讓孟可反感,但嘴里還得客氣著。
白河說:“孟縣長,勾老板可是咱縣的利稅大戶啊。”
勾大富在一旁謙虛地點頭。這時,他的手機響了。“我正忙著有事,一會兒再給……什么?派出所?我知道了,把這里貴賓廳的門關上,免得影響領導興致。”勾大富略一遲疑,有意提高聲音,“公安保衛人民很辛苦,你們一定要配合好。”
白河皺著眉問分管政法的陳副書記:“今天公安局有行動?怎么沒匯報?”
“哦,可能是臨時的,例行檢查吧。”陳副書記含含糊糊地說。
白河面露慍色:“這個田得懷,跟他大會講小會談,要顧全大局,多為建設全縣經濟軟環境著想,他就是不聽,動不動就弄得雞飛狗跳。”
“您別發火,白書記,今天這事跟田局長沒關系,可能只是民安派出所的行動。”勾大富話中有話。
“那個所長不是換掉了嗎?”白河看著陳副書記。
陳副書記只好說:“是換掉了,新來這個是南山分局調來的,工作和協調能力都滿不錯的……”
“叫什么?”
“童鐵。”勾大富搶著回答。
孟可微微一怔,她實在不敢想象,童鐵若真帶著一群警察突然闖進來會是什么情景。難道分別十年,竟然在這樣尷尬的場合重逢?
其實孟可的擔心是多余的。即便警察真闖進來,也是華建國。但這時候華建國肯定已經接到了縣局領導的電話,無論如何是進不來的。
“來,喝酒喝酒!”白河終于把話題扯回來,“孟縣長,你剛來不知道,咱這柳城不比省城,地方小,稅源少,公安局不管不顧瞎攪和,客人不敢來,經濟還怎么搞活?”
孟可想著石副部長的叮囑,控制住情緒,笑容可掬地端起酒杯。白河暗吸冷氣。他太熟悉這樣的笑容了,憑著多年混跡官場的經驗,他知道這笑容背后的含義。到底是大機關下來的,看來以后真不能小看這個黃毛丫頭。
建國抓回來二十多個男女。男的全都耷頭耷腦,生怕遇見熟人,女的一個個擠眉弄眼,嬉皮笑臉,個別的甚至對著警察搔首弄姿。
“所長,主要的沒抓著,這幫家伙全是現行,反正先出口惡氣再說。”建國說著端起童鐵的杯子咕咚咚猛喝一氣。
童鐵關上門:“建國,你弄不好要捅馬蜂窩。”
自他到任以來,雖獲取很多皇帝大酒店涉嫌賭嫖的線索,但一直沒動手。田局長特意交代過,娛樂場所方方面面的關系復雜,采取大動作一定要慎之再慎。況且皇帝大酒店是全城唯一的四星級,是柳城一些頭面人物出入的地方。前任所長曾因打擊手段過硬多次受到領導批評,說公安局拖了柳城經濟發展軟環境的后腿,前不久被調走與此也不無關系。
“反正搜也搜了,人也抓了,責任我承擔。你能咽下這口惡氣我還咽不下呢!”建國一屁股坐在沙發上。
“什么責任不責任的,已經這樣了,還能怎么辦?兩人一組,立即查證,全部上限處理。”
童鐵又打通田局長的手機,把這次行動從掃黃打非的角度匯報了一下。
“行動前怎么不請示!”田局長顯然有些不高興。
“局長,情況緊急,怕去晚了走漏消息,現在看結果還是不錯的!”童鐵盡量斟酌著措辭。
“下午我給財政局老錢打電話,他還說咱們一分錢沒有怎么退庫,明天把罰款都給我送局財會來。”
童鐵知道,臨近年關,局財會室正等米下鍋,你把十來萬塊錢拍到田局長面前,即使他挨縣領導一頓罵心里也高興。
建國一直惦記著童鐵家里的事,說今晚他在所里,攆童鐵快回去。童鐵走出派出所大門,民警高自強開車追了上來。汽車順著濱河街行駛,童鐵突然看見白天在縣政府門前告狀的李貴柱幾個人在路邊晃蕩。他急忙喊停車。
“老李、老石、你們怎么沒回去?”
石玉山吃了一驚:“你是警察?不是來抓咱們吧!”
童鐵笑著說:“我可是最講信用的警察了,怎么能抓你呢?你們這是……”
李貴柱嘆口氣:“大伙兒都回去了,我們幾個代表不討著說法咋回去?”
童鐵見天色已晚,問他們住下沒有。石玉山說正要去蹲火車站。童鐵讓他們上車,拉到轄區和平旅社開了房間。
回到家,夏荷和童舒還在等他。
“這么晚了,還等我,怎么不先吃?”童鐵盡量輕松地說,“洋洋呢?”
“吃完睡了。”
童鐵來到兒子的房間,瞅瞅熟睡的兒子,然后到客廳吃飯。三個人沉悶著。童鐵悄悄瞅童舒,妹妹已經平靜了,但他知道妹妹平靜的外表下是怎樣撕心裂肺的痛楚,只是懂事的童舒不想讓他和夏荷過分擔心罷了。童鐵不住地往妹妹碗里夾菜,童舒只艱難地咽下幾口。
吃完飯,夏荷收拾碗筷。童鐵把自己的被褥抱到洋洋的房間,還沒鋪好,童舒也抱著被子過來了。“哥,回你屋睡吧,我和大洋住一屋。”
“你和夏荷住一起吧,你倆很長時間沒見面了,好好嘮會兒。”
“哥,你過去吧,我……沒事的。”童舒說著把被子放下。
“妹,哥有責任,沒……保護好你。”童鐵艱難地說。
“哥,不怨你。”童舒眼里又涌出淚水。
站在門口的夏荷早已淚流滿面。
歡迎宴會在熱烈的氣氛中結束,孟可匆匆回到政府四樓的辦公室。她鎖好門,簡單洗漱一下,就拿過一沓請示報告來到里間床上批閱。本來秘書長已在賓館開了房間,她看辦公室是個套間,條件也不錯,就態度堅決地住在了辦公室。
孟可一頁頁翻著,有勞動局送來的有關國有企業下崗職工再就業的方案,有民政局解決部分殘疾人低保經費的請示,有財政局關于全年預算內預算外收支情況的報告。一個百萬人口的大縣,財政全口徑收入不足一個億,而公務員和事業編制人員工資就超過一個億。政府的日子過得捉襟見肘,還拿什么投入基礎設施建設,拿什么謀求跨越式發展?
想起白天數百名農民上訪的事,她不禁又皺起眉頭。這該是上任第一件棘手的事了。
幾天來她與柳城領導接觸的一幕幕又浮現眼前,特別是白河那張高深莫測的臉和他在兩個領導班子面前的表現。隨著她的走馬上任,白河主持工作的使命也告完成,按說他應該把精力放在自己分管的政法工作上,不應再以當家人自居。可眼下呢?龍崗市委組織部長宣讀決定時,常委們都在場,孟可作為縣委第一副書記、縣政府代縣長,在李康平不在時全面主持柳城的工作,這一點白河不是聽得分明嗎?但在領導層,顯然還存在著一個以白河為核心的小圈子。那么今晚這場宴會,她是不該參加的。
這是她來柳城的第一個敗筆。
早上來到所里,冬夏匯報說案子已全部移交責任區刑警中隊,說著遞上刑事案件移交登記簿。童鐵看是中隊內勤簽的字,瞅著冬夏沒吱聲。冬夏會意:“內勤接卷后,我又找武志光中隊長匯報了具體情況,武隊長親自帶李坤上案,說一有進展就和你聯系。”
內勤進來說,局里通知,讓所長去縣政府開會。
等著挨罵吧,童鐵想。
來到政府三樓小會議室,童鐵知道自己猜錯了。到會的有土地局的、大河鎮的、檢察院的、監察局的,還有公安局王副局長和刑警大隊宋大隊長。童鐵坐到王副局長身邊問什么會,王副局長說可能是調人上專案,說著抬抬下巴向大河鎮領導坐的地方示意,童鐵就明白是有關農民上訪的事,昨天來上訪的農民都是大河鎮小河村的。
會開得簡潔,政府秘書長講了幾句,就開始宣布抽調各單位人員,然后說請大家稍等,新到任的孟縣長還要做指示。不一會兒,孟可便邁著沉穩的步伐走進來。
童鐵望著孟可,很平靜。之前他就聽說孟可要來當縣長,只是沒想到她這么快就進入了工作狀態。她還是齊耳短發,得體而樸素的裝扮,偶爾攏頭發的動作和當年當學生會主席時完全一樣。
“同志們,昨天農民上訪,有人說農民聚眾鬧事行為過激,要查。我覺得農民的人數雖然多些,但并沒什么過激言行,而且他們要解決的問題合情合理。今天組成工作組就是要查清農民上訪的原因。我強調三點,第一,各單位領導一定要高度重視,必須保證選調到工作組的同志都是高素質的,絕不允許搞本位主義,把混日子沒能力的人弄來湊數。第二,注意保密,也許通過工作會抖摟出一些烏七八糟的事,任何人不得私下傳播。第三,不允許任何單位和個人阻撓干預工作組的工作。工作組長由政府秘書長擔任,直接對我負責。各單位迅速上報名單,下午人員到位。”
孟可講完,匆匆離去。童鐵覺得她沒發現自己,誰知走到樓梯口,一個秘書過來說:“童所長,孟縣長讓你到她辦公室去一趟。”
童鐵想,她可真是眼觀六路。
進了門,孟可笑容可掬地站起來。近距離觀察,他還是覺出她的變化,她的皮膚比以前白皙了,面龐也比當年的學生會主席圓潤豐滿了許多。
“老同學,你不在大機關待著,跑這里來干什么?”童鐵笑著說。
“待在省城你也不去看我,這回我到基層來看看你不行嗎?”
“唉呀,不敢當,看來大機關真是造就官僚的好地方,你音信皆無,誰知道省委的大門朝哪兒開?”
“算了,分別這么多年,一見面又斗嘴,你真是改不掉老毛病。”孟可說著,給童鐵倒茶。
童鐵捧茶在手,看著綠瑩瑩的茶尖在水中舒展開。兩個人一時無語。
半晌,還是童鐵打破沉默:“孟縣長,你叫我來,有什么指示嗎?”
“有!”孟可攏了攏短發,目光犀利地盯住童鐵,“你的派出所昨晚行動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童鐵暗自吃驚。
“我是問你有沒有行動?”孟可突然換成了公事公辦的語氣。
“有,這是法律賦予我的權力,是我的正常工作,難道還要越級向孟縣長請示嗎?”童鐵也針鋒相對。
“那好,作為老同學,我勸你多想想你的前任是怎么調走的;作為縣長,我提醒你不要拿著你所說的法律來壓政府,破壞全縣經濟發展的軟環境!”
聽了這話,童鐵分明感到他們之間已隔上一道厚重的壁障了。
下雪了。紛紛揚揚的雪花在空中飛舞,調皮地鉆入人的衣領、袖口,然后化作一絲冰涼。
童鐵回到家,使勁抖落一身雪花,也想把這煩悶的心情抖落,他不想讓壓抑的氣氛長久籠罩著自己的家庭。客廳收拾得比往日整潔干凈,壁鏡上還掛了兩個小紅燈籠,氣氛溫馨喜慶。夏荷正笑盈盈地在廚房忙著,見童鐵回來,向他揮了揮菜鏟。
童鐵問:“今天是什么日子?”
夏荷說:“平常日子。我們畢業班補課結束了,我多做幾個菜而已。”
童鐵有些感激地望著夏荷。不管發生了什么事,日子總還是要過下去的,與其在痛苦中掙扎,不如暫時忘掉一切,想法兒快樂起來,哪怕這種快樂是裝出來的。此時,童鐵就在夏荷刻意營造出來的氣氛中稍稍輕松了一下。他來到兒子的房間,見童舒正給兒子嘴角抹紅藥水,忙問怎么了。
童舒說:“大洋今天護校值日,讓人家給打了,還搶走了他的五元零花錢。這歸不歸你們派出所管啊?”
童鐵說:“同學打架是常有的事。”
“爸,不是同學,是六年級的,比我大多了,他管我要錢,我跟他干,最后沒干過他。”兒子一副不服輸的模樣。
童鐵拍拍兒子的頭:“好樣的,像我兒子。”
夏荷招呼大家吃飯。桌上,夏荷看到兒子有些腫脹的嘴,心疼地輕輕摸了摸。“童舒說得對,你們派出所該管管這事。”
童鐵說:“你當老師,你還不知道嗎?學生打架,這是學校教育管理的事;要說搶錢,你們中學可以,小學生不夠法定年齡,恐怕還是學校的事。”
兒子被打被搶,童鐵內心也很氣憤,但一個小學生,為這事派警察他實在張不開嘴。誰知第二天一早,他還在上班路上就接到田局長的電話,說是主管財經的王副縣長的兒子昨天在學校讓人搶了,讓童鐵馬上去查。童鐵給夏荷打電話,問昨天搶大洋的學生叫什么。
夏荷明白怎么回事后,抱怨說:“就縣長的孩子是孩子?”
“好了,我是所長,明顯不夠處理的事怎么好動用警力?在我眼里沒有什么縣長書記,他們是有困難找警察的老百姓,理解萬歲吧。”
到了派出所樓下,鐘晨剛好出來準備下片,童鐵叫住他問:“中心小學是你的警區吧?有個學生搶錢。”
“這小兔崽子又給我惹禍了?”鐘晨瞪大眼睛。
責任區刑警中隊,武志光反復翻看著材料,眉頭越皺越緊。這不算疑難案件,可為什么辦得這么棘手?他感到有一只無形的黑手在幕后操縱著,有一雙偷窺的眼睛正時刻緊盯著自己。
按說,只要到皇帝大酒店確定嫌疑人,采血樣技術檢驗,抓人報捕移送起訴,這個案件就會和他承辦的無數普普通通的案件一樣,很快被他忘記。假如硬讓他記住這個案子的話,也只能是因為本案被害人是民安派出所所長童鐵的妹妹。
可是,從這幾天的工作情況看,這又決不是一起普通的強奸案。找第一知情人,不在,找領班,不在,找大堂經理,不在,副經理,不在,直至找總經理,還是不在。于是傳喚。蓋著公安局鮮紅大印的傳喚證一份一份送到皇帝大酒店總服務臺上,到今天為止,包括給總經理勾大富的傳喚證也開出兩份了,人影都沒見著一個。酒店服務員也是一問三不知,嘴封得天緊。想起事發當天華建國搜查酒店的行動,武志光不住抱怨派出所這群愣頭青打草驚蛇。
武志光也是近期才來民安刑警中隊的,他原來負責柳城西南片鄉鎮的刑偵工作,對城區的一些情況不了解,所以當他苦思冥想出自以為得意的妙計時,還是被隊員李坤給否了。
“我一天清查三遍,就不怕管事的不出來。”
李坤吃驚地張大嘴,半天說不出話。
“你這是什么毛病?”武志光有些不耐煩。
李坤瞅瞅門口,壓低聲音:“隊長,這些年你總跑鄉下,城區的事兒知道得少。這皇帝大酒店是誰開的?是勾大富。勾大富是誰?跟白書記、縣長都是哥們兒。聽說,上次派出所那幫弟兄去端他的窩,抓走了十來對,白書記當時就知道了,第二天把咱局頭兒好一頓批。”
這回輪到武志光吃驚了。他的眉頭越皺越緊。假如李坤說的是事實——十有八九是真的,那手中這個案子怎么查?
那天,鐘晨和高自強出去不一會兒便帶回一個少年,叫楊玉曉。聽說搶兒子錢的就是他,童鐵仔細打量一番,覺得除了衣服破舊外,與其他孩子并無兩樣,凍得通紅的小臉充滿稚氣,一雙明亮的眼睛閃著驚慌不安的神色。
“你搶誰的不好,非得搶縣太爺的公子,這回好了,一會兒就把你送監獄去!”高自強在一旁陰陽怪氣地說。
童鐵擺手制止,輕聲問:“告訴我,你為什么要搶同學的錢?”
“我……我餓得慌。”
鐘晨嘆口氣:“這孩子其實也挺可憐,父母都沒了,一個出車禍,一個得癌癥。”
孩子的遭遇觸動了童鐵那根為人父的敏感神經。他決定暫時把這孩子收留在所里,等過了春節再想辦法協調街道,送他去福利院。楊玉曉長期流浪,缺嘴,不論吃什么都香,童鐵就囑咐值班民警經常弄點兒吃的給小家伙解解饞。
回到家,夏荷神色不安地說:“童舒下午說出去逛逛,一直沒回來,不會出什么事吧?”
兩人一直等到晚上十點多鐘,也不見童舒的影子。正焦急著,建國打電話說,在紅玫瑰歌廳發現了童舒。
這幾天,娛樂一條街每到晚上經常有搶手包的案件發生,建國天天下班后扮成富商的樣子在那一帶轉悠。走進紅玫瑰歌廳時,一個姑娘吸引了建國的視線,覺得好像在哪里見過。走出歌廳,一陣寒風讓他打了個激靈,猛然記起這姑娘不就是童鐵的妹妹嗎?她跑這兒來干什么?建國以前不認識童舒,這會兒也不好貿然上前詢問,就撥通了童鐵的電話。
童鐵急匆匆趕到娛樂一條街,從歌廳把妹妹拽出來。童舒執拗地掙脫,但手被童鐵死死攥住。童鐵強壓怒火,心平氣和地開導了妹妹一路,內心不住埋怨童舒不懂事。本來這些天就有傳言,說皇帝大酒店的服務員全是賣淫女,這議論是否針對童舒,一時也說不清。但童鐵明白,如果有人想為犯罪嫌疑人開脫,把這案子往涉黃案件上靠是最省事的。在這關鍵時刻,童舒卻跑到這種場所與一群三陪女混跡在一起,不是授人以柄嗎?
然而,無論童鐵怎么勸說,童舒一直沉默不語。回到家里,她迎著童鐵的目光,倔強地說:“哥,我的事兒,我自己解決!”
童鐵終于控制不住,巴掌重重落在童舒臉上。
“你瘋了你!”夏荷趕緊用身體護住妹妹。
童舒眼冒金星,頭暈目眩,她感到右臉火辣辣地疼,伸手去捂,那把握了一下午的匕首掉到地上。
童鐵撿起來,是自己的警用匕首,不知童舒什么時候拿了去。他明白了八九分。
夏荷也發現童舒左手插在兜里握著什么,便哄著童舒拿出來。是一個玻璃瓶,夏荷要打開,童舒急忙說:“嫂子,別動!”
童鐵接過來一看,竟是一瓶濃硫酸。
“哪來的?”童鐵的目光咄咄逼人。
“是……是學校化學實驗室的。”見童鐵雙眼血紅,童舒低下頭。
“妹,你好糊涂啊!”
“哥,我要報仇!”童舒一直十分平靜,這平靜卻像錐子一樣扎在童鐵心上。
夏荷早哭成個淚人,邊哭邊沖童鐵吼:“你不能破案,反過來還打她,當警察就這能耐!”
童鐵頹然坐到沙發上。他想起小時候,這個小自己很多的妹妹就替自己挨了不少打。記得那年,鄰居家的壞小子楊丁欺負童舒,童鐵找機會狠狠教訓了他一頓。誰知楊丁媽找到家里告狀。童鐵見二嬸手里的柳樹條,做好了挨打的準備,誰知柳樹條卻落在童舒身上。楊丁媽走后,二嬸又含著淚給童舒抹紅藥水。
童鐵說:“二嬸,你不該打妹妹,你該打我,是我錯了。”
二嬸哭著說:“我不能打你,你媽臨死時我答應過她,對你要比對親兒子還親!”
聽了這話,童鐵立刻感到自己長大了。雖然失去了父母,可二叔二嬸就是自己的爸媽,童舒就是自己的親妹妹,他暗暗發誓,將來決不許任何人欺負妹妹。誰知今天自己卻打了妹妹一巴掌,又是在童舒最痛苦最無助的時候。
童鐵望著自己的手,怎么跟二叔二嬸交代呢?
大河鎮地處柳城東南,地下煤炭儲量豐富,一個國有煤礦已開采了三十多年,黑亮亮的煤還是源源不斷從地下開采出來。隨著經濟的發展,當地人不再滿足于得點兒補償款,然后讓國有煤礦把煤挖走。很快,在國有煤礦劃定的區域外,以大河鎮為中心的十來個鄉村一下子冒出了數十個大大小小的鄉鎮村煤礦,甚至還有個人辦的小煤窯。
大河鎮也有個鎮辦煤礦,只一個井口,隔三差五出個三五十噸。去年初,一個叫慕廣的煤販子承包后,又開了個新井口。問題就出在這兒,新井口的采區正是小河村百十戶農民的農田。土地是農民的命根子,幾經交涉,農民們和礦主達成協議,每出一噸煤給農民十元錢的補償。開采后,成千上萬噸煤拉走了,補償款卻遲遲沒兌現,所以才引起農民集體上訪。
孟可沒有把這件事單純當成上訪事件處理,一出手就動用反貪和公安偵查力量,一查還真查出了問題。大河鎮的書記、鎮長除收受賄賂外,慕廣按每噸一元付的補償款也讓兩人揮霍殆盡。
常委會上,孟可力排眾議,支持檢察院將兩名干部繩之以法。而主管干部的王副書記卻主張謹慎從事,別破壞了柳城穩定團結的大好局面,先讓紀檢監察部門搞一陣子再說。明眼人一看便知,讓司法機關已伸出的手收回來,無非是想拖一陣子找出點兒回旋余地。王副書記在柳城管理組織口好幾年了,對柳城幾百名科級干部的枝枝蔓蔓了如指掌,他惱火孟可這個黃毛丫頭對一件上訪案出手竟這么狠、這么準,又這么快,使他沒有周旋的時間。最后還是白河表態,支持了孟可,說對已經觸犯刑律的,決不姑息遷就,發現一個法辦一個。
一時間孟可聲名大震。但隨著案件調查的深入,孟可越來越感到阻力重重。先是被逮捕的兩個人翻供,接著又有幾個證人躲了起來,就是專案組內也有人懷疑提起公訴的證據是否充分。孟可不想在這件事上糾纏,過多浪費精力。當初她憑著直覺,感到這起上訪事件肯定有幕后交易,決心一追到底,想以此打開局面,為自己的工作奠定一個基調,也給那些土皇帝一樣的鄉鎮干部一個下馬威,讓他們知道孟可會使用權力,也能夠使用好權力。現在目的基本達到了,就該迅速結案。但這必須有先決條件,一要把案子辦成鐵案,二要對農民進行合理補償。從另一個角度說,王副書記的話也并非一點兒道理沒有。孟可畢竟不是反貪局長,她的工作主要是抓經濟促發展,對有類似問題的干部敲山震虎,殺一儆百,讓他們有所收斂,同時又樹立自己的威信,這就足夠了。真要抓起來一批,誰在下面支撐工作局面?
童鐵走進孟可辦公室時,孟可沒有像上次那樣跟他寒暄,而是急切地說:“童鐵,我需要你的幫助。我剛來,對這里的干部不太了解,你能幫我推薦幾個忠誠可靠又有能力的警察嗎?”
童鐵又開始擦槍了。卸下彈夾,兩手扣在一起,一掰,“七七”式便成了幾塊鐵。不過今天擦槍不是因為得意。
鐘晨抽調到專案組,每天除了向孟可匯報案件進展情況外,下班后還和童鐵碰頭,研究下一步工作。隨著調查的深入,一條條線索逐漸理清,一個個證據相互印證,終于形成了完整鏈條,將原大河鎮的書記和鎮長牢牢綁在被告席上,無論他們是否翻供,都能把他們判了。孟可的第一個目標基本實現。
但孟可的第二個目標卻并不樂觀。當初孟可對煤礦承包人慕廣還抱有很大希望,想讓他把每噸剩余的九元補償款盡快交上,被揮霍掉的由大河鎮財政承擔。誰知慕廣的流動資金都投到了礦上,自己也說不定什么時候就會因為行賄吃官司,所以拉開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眼瞅著補償款無法兌現,孟可心急火燎。就在這時,勾大富突然冒出來,提議由其退還慕廣的投資,將煤礦從慕手中轉包過來,農民的補償款由勾大富給付。慕廣死活不同意,但孟可覺得這是一個最佳方案,命令鎮政府以慕違約為由,解除了承包關系,支持了勾大富。
在這件事上,勾大富可以說為孟可解了燃眉之急,孟可在一次會議上還表揚了他,稱其為民營企業家的領頭人。
童鐵沒想到孟可這么快和勾大富走到了一起。更讓童鐵感到心煩意亂的是,鐘晨告訴他,礦分局的一個民警透露,民安責任區刑警中隊長武志光在負責南片刑事案件時,曾把一起輪奸案當成賣淫嫖娼案處理,該案被害人是農村的打工妹。
“真有這事?”童鐵吃驚地瞪大眼睛。
“不像是望風捕影。”
這就是說,對這類案件,武志光曾辦過假案、錯案、冤案,不管是什么原因,案子畢竟是他一手經辦的,那么童舒的案子在武志光手里還有希望可言嗎?
童鐵牙關咬緊,一下一下用力擦著槍,幾塊鐵在手里擺弄了幾下,變魔術一樣,又成為一支閃著幽幽黑光的冰冷武器。
“所長,所長,我的責任區那兒……”冬夏邊喊邊拎著那串掛著子彈的鑰匙串走進來,讓童鐵的神態嚇了一跳,吐下舌頭悄悄退出去,沒想到正退到身后的鐘晨身上,順便踩了鐘晨一腳。
鐘晨疼得齜牙咧嘴:“你沒長眼睛啊!”
“我后面沒長眼睛,你前面還沒長嗎?”冬夏眼睛一瞪。
“所長又在擦槍?”鐘晨急忙轉移話題,“他吹口哨沒?”
“還吹口哨?我叫他兩聲都沒搭理我!”
建國從外面回來,急忙示意他倆離開童鐵的門口。“你們也不想想,這一陣子,有讓他擦槍吹口哨的事嗎?”
鐘晨皺眉嘆氣,冬夏卻若有所思。
童舒的案件在派出所時以冬夏為主,她理解童鐵的這份痛苦,認為自己有責任過問。誰知走進武志光的辦公室,凳子還沒坐穩,武志光就指責說:“你們派出所都是一群窩囊廢,童鐵是最大的窩囊廢,領著你們這群小窩囊廢,把一件小案子弄得這么復雜。”
冬夏愣了,武志光劈頭蓋臉的指責太突然,她沒有準備。然而冬夏是誰?當年警察學院的霸王花,怎么能無緣無故讓人熊一頓?她跨前一步,指著武志光的鼻子說:“你們刑警隊才窩囊廢,你才是最大的窩囊廢。一個這么簡單的案子,到你們手上就擱淺了,查不下去了。三歲小孩兒都知道下一步該怎么查,可你就是不動彈,你怕什么?你的正義感哪兒去了?你的良心被警犬吃了嗎?”
冬夏的強烈反應讓武志光一愣,他緩和了語氣:“黃毛丫頭,少來訓我,你才當幾天警察?我告訴你,過去我負責的那片,三年出十二起殺人案,我就破了十二起,破案率是多少,回去好好算算!”
冬夏卻不吃這一套:“少跟我提過去,過去讓你學會的是什么?是圓滑是世故。過去的經歷讓你磨平了一個刑警應有的棱角,變成了一個見風使舵的老警棍!”
說罷,冬夏氣洶洶摔門而去。不一會兒,又氣洶洶返回,咚地一腳踢開門,在武志光驚訝的目光中,抓起落在桌上那串掛著子彈的鑰匙串,再一次氣洶洶地摔門而去。
冬夏的哭泣,經歷了由小到大,又由大到小的過程,一聳一聳地抖動著雙肩。鐘晨進來,輕輕拍拍冬夏的肩膀:“告訴我誰惹你了,我立馬去收拾他!”
冬夏晃一下肩膀,邊抽泣邊說:“關你什么事?”
鐘晨嘆口氣,拿條濕毛巾送到冬夏手邊,自己默默坐到冬夏對面,拿起鑰匙串端詳。這是一枚很普通的7.62毫米的子彈,是“五四”式手槍用的,當然,“七九”式微沖也能用。這種黃銅子彈并不鮮見。令人稱奇的是,子彈尾部外緣被鉆了個小孔,一根細細的銀白色金屬絲穿過小孔,做成個環。一顆光溜溜的子彈加上這個特制金屬環,就變成了小裝飾品,創意很獨特。這創意獨特的飾品又因佩帶它的人是英姿颯爽的女警官李冬夏,就更添了幾分神秘。而且,這顆子彈沒用過,彈殼底部外緣的出廠批號11.83清晰可見,黃色引火帽還保持著出廠時的飽滿,彈頭也十分光滑,沒有出膛時留下的劃痕。
這背后興許有故事!鐘晨心里再次冒出這個念頭。他清楚地記得,有一次不見了鑰匙串,冬夏那神態絕對不是用焦急形容得了的,就像有人突然挖了她的心頭肉一樣。鐘晨開始注意冬夏手里的鑰匙串。冬夏的鑰匙串除了掛在腰間就是拎在手上,大多時候是拎在手上。以前,他以為那不過是一個女孩子的習慣而已,或者說是冬夏的一個少女情結吧,就如人長大后不時回憶鑰匙掛在脖子上的兒童時光。那次丟鑰匙串事件以后,鐘晨改變了看法。這枚7.62毫米的黃銅子彈,對他來說,謎一樣充滿了誘惑,就如它的主人冬夏。
正拿著鑰匙串出神,冷不丁被冬夏一把奪過來。鐘晨為掩飾尷尬,趕緊問:“說說,到底誰惹你了?”
“還有誰,武志光這個老混蛋!”冬夏惡狠狠地說。
冬夏一五一十說完,鐘晨心頭沉重起來。他想武志光的話決不是空穴來風,有必要跟童鐵說一下。冬夏的手機響了,只看了一眼,她的臉立即嫵媚起來,匆匆出去接電話。鐘晨知道一定又是那個秦大夫,心里不免酸酸的。
此時,武志光正處在困境中。
李坤的提醒讓他又猶豫了幾天,最終,他還是下決心要對皇帝大酒店采取強硬手段,逼蛇出洞。然而,就在他下定決心的這天早晨,先是大隊長打電話了解案子的大致情況,接著,主管刑偵的司馬副局長又來電話下了不是命令的命令。
“志光啊,聽說皇帝大酒店發生了案子?情況屬實嗎?什么?強奸?那里的小姐有幾個不是賣淫女?是不是訛詐呀?皇帝大酒店可是咱縣的經濟亮點,現在都在強調為經濟建設保駕護航,縣委縣政府也很重視這家私營企業,涉及皇帝大酒店的問題,咱們一定要慎之又慎啊。有些事情,不要太急,急了容易出毛病。你們先查著,有什么進展,一定要先向我匯報。”
司馬副局長的電話,實際上是剝奪了他采取行動的權力。那么就把情況向司馬副局長匯報,矛盾上交,豈不更省心?但轉念一想,既然勾大富與司馬關系不一般,那么司馬就不希望皇帝大酒店出事,現在雖然還很難說犯罪嫌疑人就是勾大富,但憑直覺,至少與他有千絲萬縷的聯系。聽司馬副局長的意思,顯然是想讓他拖一拖再說,他卻著急忙慌地去匯報,逼著司馬表態,司馬會高興嗎?自己快五十歲的人了,在南片農村和礦區摸爬滾打二十多年,好歹蒼天有眼,局里把他調回城里,還委任個小小中隊長,一件案子沒破,一點兒戰功沒立,就和主管局長頂牛,關系弄僵了怎么辦?
武志光內心矛盾著痛苦著。
歷史竟這般驚人相似。當年在礦區,那個叫田甜的女孩兒跑到他辦公室里哭,說是要告狀。職業敏感使他明白了一切,可當時他身邊沒一個女警,只好向縣局求援。第二天,預審科的那位女科長挾一腔正義而來,失望而歸,還生氣地把卷宗摔在他面前說:“就這案子還讓我來?恭喜你又能罰一筆錢了。”
他急忙翻看卷宗,卻怎么看怎么是一起賣淫嫖娼案。他再去問女孩兒,女孩兒卻不肯說一個字。田甜報案時痛苦、無助、委屈甚至絕望的眼神明白無誤地告訴他這個老刑警,這是一起什么性質的案件,一夜之間怎么就變了?他下決心追查,誰知也是司馬局長,也是這樣內容大致相同的電話,使他幾經猶豫,最終罷手。此后,田甜那絕望的眼神便深深刻在他心里,使他每每痛心自責。田甜一案是他從警生涯的一個污點,盡管沒人知道,也沒人來追究,甚至還有一些讓他解脫自己的客觀原因,但作為刑警,他還是覺得這是他終生的恥辱。
難道命中注定他的刑警生涯還要留下第二個污點嗎?能不能有個萬全之策?
武志光一片混沌的思維中突然透進一線光亮。那就是童鐵。雖然需要回避,不能參與辦案,但作為被害人家屬,童鐵有權知道案件的偵破進展,有權督促盡快破案,要是能再告他武志光一狀,那就能使他從兩難的境地中解脫。誰知童鐵倒真能沉住氣。恰在這時,李冬夏給了他機會,他指桑罵槐一通發泄,把這黃毛丫頭氣得夠戧,不知能不能把童鐵逼上他設想的軌道。
春節過了,彌漫在空氣中的鞭炮的硝煙味漸漸散去,節日中所經歷的一切將很快成為人們心頭的遙遠記憶。
節后上班,童鐵首先付諸實施的是他醞釀已久的一個計劃,在冬夏匯報武志光的情況時,他就下定了決心。
童鐵把請調報告和象征著他所長身份的“七七”式手槍放到縣公安局長田得懷桌上,田得懷一愣:“你這是什么意思?”
“田局,我的意思就是說,這個警察我不當了,然后我就可以以一個公民的身份,強烈要求懲治罪犯,過問案件的偵破進展,對公安局破案不滿意時,我還可以背上一箱方便面去省城告狀,免得像現在這樣讓人說三道四。”
“為什么?”
“不為什么,就覺得這個警察當得窩囊!”
田得懷示意童鐵坐下,起身給他沏茶。“牢騷挺大,委屈挺多,說吧,我今天上午什么也不干,把時間全交給你。”
瞅著田局長那海納百川的氣勢,童鐵滿肚子委屈又無法啟齒了。于是他盡量控制住情緒,把童舒的案子從頭至尾說了一遍。
田得懷默默聽完,表情沒有任何變化。他喝了口水,雙手在臉上摩挲幾把。童鐵知道,這是他陷入思考的習慣動作。
前些日子,田得懷也曾聽說勾大富的皇帝大酒店出事了,案子和童鐵有關,后來又有風言風語,說童鐵濫用職權,這其實是一起賣淫嫖娼案。再后來,漸漸就沒了動靜,勾大富也沒來找他。按說真要出了事,勾大富不可能不找他,最起碼也會打個電話。于是,他就認定那起童鐵指揮查抄皇帝大酒店的掃黃案件,被無形中夸大了事實。誰知還真是一件大案,若真像童鐵說的那樣,這個勾大富是難脫干系的。那么,動他是否要先請示一下白書記?況且勾還是人大代表,在柳城也算響當當的民營企業家了,而被害人又是公安局一名干部的妹妹。
總之一定要謹慎,自己再熬兩年就退休了,干一輩子了,千萬別在退休時有什么閃失。然而,這個案子又不能拖著不辦。別說童鐵以逼宮的形式向他表明了態度,就是一名普通群眾,作為一個公安局長,他也不能不管。關鍵是怎么管。他一生經歷了無數大風大浪,偵破過許多疑難案件,難道最后竟讓這么個案件絆住嗎?
田得懷拿起童鐵的“七七”式手槍在手里掂了掂,啪的一聲拍到桌上,把童鐵的請調報告一撕兩半扔到碎紙機里。
“局長,你……”
田得懷笑瞇瞇地說:“童鐵,想當逃兵啊?你剛剛把民安所的工作領上正路,不干個三兩年就想開溜?讓我老頭子去給你擦屁股,告訴你,沒門兒!我知道你想說什么。當警察該窩囊的時候就得窩囊,可不該窩囊的時候,你自己當縮頭烏龜又怨誰?法律規定的回避制度并沒剝奪你作為被害人家屬的其他權利,我知道你想避嫌,怕有非議,但只要我們依法行事,身正不怕影子斜。”
聽李坤說童鐵把他們告了,武志光拍著桌子連連說好:“這個童鐵還算條漢子。”
“挨告了你還這么高興?”李坤不解。
“你懂什么,快把卷宗材料整理一下,很快就得匯報案情。”
好像為了檢驗武志光的判斷,剛說完,司馬副局長就打電話問案子辦得怎么樣了。武志光故意漫不經心地說:“沒太大進展,一有突破我就向你匯報。”
“匯報個屁!趕緊準備一下,直接向田局長匯報。讓你抓緊時間辦,就是拖拖拉拉,永遠也改不了的毛病!”他竟把當初說的話全忘了。在這種人手下干工作,武志光怎能不萬分小心。
案情匯報會開得沉悶,武志光介紹完發案情況和案件查辦的進展,除局長田得懷問了幾個問題外,其他幾位副局長和刑警大隊的領導們便陷入沉默。武志光知道緣故,他的目光從陳政委、司馬副局長、王副局長、李副局長和宋大隊長臉上一一掃過,想從表情上揣度一下領導們的心思,然而,他們或半閉著眼想心事,或盯著面前的筆記本出神,都是一副淡然的神態。武志光便格外謹慎,田得懷問什么,他簡要說什么,絕不多說一句話。
“對案子的定性,諸位沒什么異議吧?”田得懷的目光掃視一周,見無人回答,最后定格在武志光臉上。
田得懷顯然希望聽到他這個辦案人的肯定回答,可就在同一時間,武志光感到司馬副局長銳利地掃了他一眼。他當然知道司馬副局長希望他說什么,但稍有法律常識的人都知道,這絕不是一起涉黃案,假如他一個老刑警這樣說,就是把自己逼進死胡同。武志光斟酌著說:“從現有材料看,強奸罪是成立的,但有些案子,不查到最后,也很難說。”
“那就先查著!”田得懷干脆地說,“你們打算怎么查?”
武志光瞟了下司馬副局長:“向皇帝大酒店要人,必要時采取點兒強硬措施。”
“好吧,就這么辦。宋大隊長,要是民安中隊警力不夠,你先支援一下。”宋大隊點點頭。田得懷接著說,“諸位,可能因為這個案子涉及皇帝大酒店,大家都覺得很棘手,但是沒有辦法。假如勾大富真的被牽扯進來,特別是這類有被害人的案件,我們誰也保不了他、救不了他。這個態度我希望大家一定要端正。”
接下來,案子辦得十分順利。
上午,武志光剛把全中隊的民警集合好,要去清查皇帝大酒店,就接到司馬副局長的電話,說犯罪嫌疑人投案自首來了。他趕緊帶李坤趕過去,一進司馬副局長辦公室,司馬就打著哈哈說:“來來來,介紹一下,這位是我們的武中隊長,這位就是勾總。”
武志光注意打量勾大富,看到他的厚嘴唇,跟被害人描述的一樣。難道真的是他?武志光有些不明白,這個時候了,他怎么還能談笑風生?
勾大富上前握手:“武隊長,給你添麻煩了。這幾天出去了一趟,誰知家里發生了這么大的事。這不,我剛一回來,就把人給你送來了。禍就是他惹的,我們酒店的副領班二江子。”
武志光這才注意到,勾大富身后那棵枝繁葉茂的平安樹旁還站著個刀條臉。按行話講,這人確實長了副罪犯臉型。
李坤聽說這就是犯罪嫌疑人,幾步上前咔嚓一聲上了銬子。勾大富臉色微微一變,司馬副局長急忙解釋:“勾總,這是規矩。”
勾大富呵呵一笑:“對對對,規矩當然得遵守。我聽說還得抽血化驗,連大夫都帶來了。”
武志光一看認識,是第一醫院的秦天海大夫,以前找他看過病。開始他還以為秦天海是找司馬副局長辦事的,原來也是勾大富帶來的。
本來應該先訊問,做完筆錄,才能采血樣鑒定,但這是投案自首,也可以先把血樣采了送技術科,做完筆錄就直接送看守所,省得他們來回跑,技術科也省事了。于是秦天海上前在二江子的左耳垂上扎了個眼,把血擠進玻璃管。技術科長孫克原想帶二江子回科里取血樣,見勾大富已帶來醫生,司馬副局長也不反對,只好作罷。
回到中隊,武志光讓李坤把冬夏隨卷移交的檢材送到孫克那里,以便和二江子的血樣進行比對。他和小王立即訊問二江子。問完,武志光還不放心,又把童舒的材料仔細看了一遍,幾處細節基本一致。先刑拘,等技術鑒定一出來,鐵案一樁,就可以移送起訴了。
武志光邊填刑拘審批表,邊得意洋洋地想,童鐵這家伙說不定還在罵我,搞案子,你小子還嫩著呢。
接到看守所長劍宏的電話,童鐵有點兒難以置信。
“沒錯,刑拘證就在我手上,犯罪嫌疑人王二東,外號二江子。下午,武志光那小子親自送來的。”
放下電話,童鐵心里疑惑,難道真的與勾大富沒有任何關系?那么,我的感覺錯了?建國、鐘晨的感覺也錯了?根據童舒的描述,他們的第一感覺全都指向了勾大富。雖然辦案子不憑直覺,最后要用證據來說話,但自己的感覺一向很少出錯。難道這次例外?
想著,童鐵又撥通技術科長孫克的電話,問得很委婉。孫克以為童鐵怕二江子翻案,“你放心吧,技術鑒定已經出來了,就是二江子有一百張嘴狡辯,我這個結論也能把他送上法庭。”
看來這回感覺真出了錯,想必是童舒的描述有誤。他想起自己以前辦過的一起搶劫案,被害人十分肯定地說作案者穿了件黃上衣。最后,費了很大勁,案子破了,作案者當時穿的卻是藍上衣。有時候,由于受環境、氣氛影響,被害人的陳述不一定十分準確,那么童舒在當時的環境下,她的描述也難免不出差錯。
鐘晨匆匆走進來:“所長,聽說那件案子破了,人已經送進去了?”
童鐵點點頭:“叫王二東,綽號二江子,是勾大富的一個領班。”
“但是……”鐘晨壓低聲音,“根據童舒的描述,我怎么看怎么是勾……”
童鐵堅決地揮揮手:“你這個刑警學院的高材生不會不知道什么樣的證據在案件中起決定作用,我剛問過孫克,技術鑒定結論準確無誤。”
“鐘晨,看到我的鑰匙了嗎?”冬夏風風火火闖進來,一臉焦急。
“冬夏,這是第二次了吧?那鑰匙串對你就那么重要?”鐘晨不屑一顧。
冬夏白了他一眼:“什么鑰匙串,我說的是鐵皮卷柜的小鑰匙。”
原來冬夏方才幫高自強往回帶個女嫌疑人,就把常拎著的鑰匙串鎖到鐵皮卷柜里,走得急,那枚鐵皮柜的小鑰匙卻不知讓她順手放到哪里,怎么也找不到了。
童鐵笑著說:“冬夏,聽說你那鑰匙串上的子彈很有故事,哪天給大伙講講?”
“故事?是不是鐘晨杜撰?”冬夏調皮地眨眨眼,“就是有也在柜子里鎖著呢!”
“就算我憐香惜玉,再幫你個忙。”說著,鐘晨掏出一沓名片,找出一張。
冬夏一把奪過,撇撇嘴:“什么開鎖王,不就是個擺攤修鎖配鑰匙的嗎?還印名片?”
鐘晨說:“這就是你落伍了,都市場經濟了,修鎖的思想觀念就不發展?我這兒還有仨擦皮鞋的名片呢,都是我朋友。”
童鐵贊賞地瞅著鐘晨,不愧是刑警學院的高材生,知道當警察三教九流都要交朋友。只可惜派出所天地小了點兒,鐘晨要是當刑警,肯定是柳城公安局的一員虎將。
不一會兒,一位精瘦的老頭兒來到所里,鐘晨親熱地拍拍他的肩膀,又介紹給童鐵和冬夏:“這就是鎖王。”
鎖王沒帶別的工具,只拎了個鐵環,環上掛滿各種鑰匙,還有一些小鐵片做的小刀小叉小鉤子之類,在手中叮當作響。許是鎖王有意想在童鐵面前露一手,冬夏要告訴他密碼,他擺擺手,把耳朵貼到柜門上,迅速將密碼盤前后旋幾下,接著慢慢地前旋一圈,后旋半圈,又前旋半圈,然后,將兩個小鐵片插入鎖孔,啪的一聲,鐵皮柜門應聲而開,冬夏那鑰匙串上的黃銅子彈閃出一道黃燦燦的光芒。
童鐵吃了一驚:“不愧是鎖王,您這手絕活可千萬別用瞎了。”
鎖王說:“所長放心,我只給丟鑰匙的人開鎖,明碼標價,不過今天免費。有不少小混混兒要拜我為師,我知道他們學了想干什么,到現在我一個人都沒教,連我兒子都沒傳給他。三十六行,行行有規矩,做人的本分咱不能丟。”
抖落幾個月的沉重壓抑,童鐵感到些許輕松。這件事給童舒造成的痛苦將是終生的,但是,既然一切都不可挽回,這種結局也算是最好的了。
童鐵又開始擦槍了,邊擦邊吹口哨。
走廊里,鐘晨剛要敲童鐵半掩的門,被身后的冬夏拽住。冬夏食指放在唇上噓了一聲。建國從自己的辦公室探出頭來,示意他倆過去。鐘晨轉過身,發現走廊盡頭高自強、王曉民等十幾個民警靜靜地站在那兒,是呀,很長時間沒有聽到這令人愉快的口哨聲了。
童鐵極力讓自己高興起來,忘掉這事,只有自己先忘掉,才能盡快解脫童舒。生活總是要繼續下去的。擦完槍,童鐵給重點高中打電話。聽說為童舒復讀的事,楊校長建議,從心理學角度,應該換一個環境,當然離開柳城最好。童鐵想了想,樺縣一中的副校長王麗姝是他和夏荷的同學,一個電話過去,安排妥當。
建國過來說有個南方青年來尋人,幫他查了大半天,沒有線索。但他還不走,非要見所長。童鐵來到值班室,看見一個蓬頭垢面的男青年。男青年說他父親出來打工,前一陣子打電話說在柳城找到了工作,可后來就沒了音信。說著他遞上一張尋人啟事。照片上的男人五十來歲,名叫王學根。童鐵問有沒有跟他一起出來打工的。男青年說他父親是獨自一人外出打工,沒有同伴。
“這就不好辦了。也許你父親在柳城干了一段,又去了別處,一時沒跟家里聯系。再耐心等等。”童鐵安慰著。
男青年一個勁兒搖頭:“不會的,他以前出來打工,十天半月就和家里聯系一次。”
童鐵把尋人啟事貼到值班記錄簿背面,又詳細記下男青年的家庭住址和聯系方式,“小兄弟,我們再幫你找找,你也去別處尋尋,這里有消息我會馬上通知你。”
望著男青年離去的背影,童鐵心生惻隱。他知道,自己這是搪塞。沒有明顯的線索,工作又如此繁雜,他不可能抽出警力去做不可能做到的事。想想,他又掏出一百元錢,喊來高自強:“那小伙子可能沒錢了,趕緊送給他。”
回到家,童鐵立刻被歡樂的氣氛包圍。屋子收拾得整潔一新,吊燈開著,彩燈也亮著。大洋在看動畫片,童舒跑出來接過童鐵的包,叫了一聲哥,定定地瞅著他。童鐵拍拍童舒的肩膀:“一切都過去了,從今天開始,你要振作起來,好嗎?”
早上上班,勾大富出人意料地走進童鐵的辦公室,剛剛陽光明媚的童鐵又向著灰色深淵跌去。
童鐵和勾大富以前有過幾次接觸,但僅是很一般的關系,自童舒出事,這還是第一次見面。
紅臉,寬嘴,厚唇,童鐵看著這副相貌,又一次覺得的確和童舒的描述吻合。但作為警察,他更應相信技術鑒定結論,于是再次快速把這懷疑抹掉。
“哎呀,童所長,上任后一直沒來拜訪你,后來又出了這件事,我今天是特意請罪來了。”勾大富語氣夸張,老遠就伸出手抓過童鐵的手用力搖著。
童鐵禮貌地應付著:“勾總,這件事已經過去了,犯罪嫌疑人也繩之以法了,我想就不必再提了吧。”
“對、對,不提了,不提了,還是童所長寬宏大量。我真擔心童所長罵我對手下管教不嚴啊!”
童鐵緊盯著勾大富,“勾總,除了來請罪,還有其他事嗎?”
“有事,有事,不過話說回來,也算是請罪的繼續吧。我在民安所的地段上,不但沒給所里做貢獻,反倒讓二江子這狗雜種惹這么大個禍,真是對不起兄弟了。我看所里就一輛舊車,我公司還閑著幾輛車,貢獻兩輛給所里,雖然也是舊的,但總比所里的強。要是你覺著不方便,就算暫借。怎么樣,童所長,就當給我勾大富個面子。”勾大富的語氣很誠懇。
童鐵馬上明白了勾大富的心思,冷冷地說:“勾總,我想我有必要提醒你,雖然說有錢能使鬼推磨,但二江子的案子已進入訴訟程序,你要想在這上面活動心眼兒,怕是做不到。或者你是想堵我的嘴,然后活動檢察院法院少判幾年?”
顯然,童鐵的態度和語氣讓勾大富心里刮過一場風暴。大款們習慣于別人在他面前點頭哈腰,搖尾乞憐,習慣于政府官員笑臉相迎,前呼后擁,很難接受這么個小小的派出所長用這種語氣跟自己說話。不過,勾大富不快的神色轉瞬即逝,仍然點頭哈腰地說:“哎呀呀,童所長看你說哪兒去了,我哪兒有那么多心眼兒。二江子那狗雜種,別說判他幾年刑,就是立馬拉出去槍斃都不冤。童所長,我只是想為所里做點兒什么,真的沒別的意思。”
“那好吧,謝謝你的好意,不過車嘛,還是你自己留著用吧。”童鐵站起來,擺出一副送客的架勢。
勾大富站著沒動,把腋下的小皮包輕輕放在桌子上,低聲說:“童所長,車是對公的,這……是公司對小妹的一點兒經濟補償,絕對沒有別的意思,不然,我這一輩子良心都會不安的。”
童鐵心底升起一股憤怒,他盡量控制著自己的情緒,“勾總,這就更不必了。我已經說過,這件事過去了,法庭會作出公正的判決。你我都沒必要在這件事上糾纏,你說是嗎?”
這時,高自強急匆匆沖進辦公室報告,圣女灣水庫邊發現一具尸體。
“又來活兒了!”童鐵邊戴帽子邊向外走,“通知刑警隊武志光,建國和鐘晨也立即趕過去。”走到門口,他回頭看一眼還站在原地的勾大富,“勾總,失陪了。”
現場在水庫邊的荒地上,草不深,已被人踐踏得一片狼藉。在碎石和荒草間,一具血肉模糊的尸體側臥著,周圍呈噴濺狀的紫褐色血跡早已凝固。
武志光趕到時,現場已被童鐵他們保護起來。鐘晨和建國取完報案人的材料,武志光看了看說:“還是童所長的弟兄快!”說罷,安排李坤幾個人就近走訪摸摸情況。
不一會兒,孫克帶領技術中隊的人也到了,忙著拍照、勘察現場。最后趕過來的是分管刑偵的司馬副局長。雖然準確情況得等尸檢報告,但憑經驗,童鐵、武志光等人判斷這是第一現場,下一步要查尸源。
派出所和責任區刑警中隊把水庫周邊的住戶拉網式走訪一遍,一連幾天,一點兒有價值的線索也沒有。報紙、電臺、電視臺,查找尸源的消息發了一遍又一遍,毫無回應。李坤瞪著熬紅的雙眼:“應該不是本地人吧,否則家里少了個人,怎么沒人找呢?”
武志光笑了:“李坤你一遇大案就精神,我感覺就像你盼著出大案似的,這回眼里怎么不放光了呢?”
這時候,童鐵打來電話,說要把人撤回去。
“哎呀,童所長,上次令妹的案子你記我仇了吧?大哥正在最困難的時候,落井下石未免太小肚雞腸了吧!”武志光半開玩笑地說。
“老武,這就是你小人之心了。我童鐵就是記你仇,也決不會在這人命關天的案子上扯皮。再說這又不是你個人請幫工。我是說,破案陷于僵局,你還把我派出所的弟兄粘在那里,你才是小肚雞腸呢!”
武志光略一思索,覺得在偵破思路沒有調整前,的確沒必要干耗這么多警力,便與童鐵約定,派出所警力先撤回,需要時再聯系。剛放下電話,技術中隊長孫克邁著四平八穩的方步悠閑地踱進來。武志光一看他那神態,就知道有好消息了。
原來,由于被害人的面部被砸得血肉模糊,警方發的尋尸啟事都沒有照片。為此,孫克從多個角度拍了被害人的腦顱骨X光片和面部照片,去省廳做了顱相復原。
“專家說,因為有面部照片做參照,復原百分之百準確。”說著,孫克把手里的牛皮紙袋拍到桌子上。
武志光從紙袋里取出復原后的頭像,那是一個眉清目秀的少年。李坤把頭像和手里那張被害人血肉模糊的面部照片對比了一下,皺著眉頭說:“我就不明白,這樣的照片也能做參考?”
“怎么不能,臉的胖瘦,眉毛的濃淡,嘴唇的厚薄,眼皮的單雙……多著呢,專家說百分之百。告訴你,我還是第一次聽專家用百分之百這個詞。”孫克拿起武志光的杯子咕咚咚喝了一氣,“民安中隊真不講究,辦成這么大個事,連口水都不給喝。”
武志光大手一揮:“別著急呀,不供水,供你飯怎么樣?今晚我請客。”
一個新的偵破方案已在武志光心中醞釀成熟。
放下電話,童鐵不屑地笑笑。要說對武志光沒意見那是假話,但有意見也不會在案子上拆臺,破案不是給你個人干活,你武志光這么想未免太自作多情。
這樣想著,童鐵叫來建國,兩人商量一下所里近期的工作。馬上開春了,各類案件的發案率肯定要有一個大幅度上升,特別是流竄作案的,在這地方租個房,又到那地方租個房,作完案換個地方,讓你疲于應付。民安派出所轄區的光明路一帶是城鄉接合部的平房區,居民成份復雜,防范措施薄弱,責任區民警高自強的工作又疲沓拖拉。上次檢查時,大部分常住居民都不認識他。童鐵曾找他認真談過,可他竟抱怨自己的責任區是貧民窟,下片連個請吃飯的都沒有。童鐵打算把責任區重新劃分,調鐘晨去這個警務區當警長。
“那高自強也調走嗎?”建國問。
“高自強先不動,他不是嫌這片不繁華,不愿干嗎?非治治他不可。他的思想有問題,調他走就是縱容他繼續這樣下去。”
兩人在下一步工作部署上達成一致,讓責任區民警沉下去,入戶核查登記、熟悉常住人口、整頓人戶分離、清理暫寄住人口,并加強出租房屋的管理力度,真正做到一次入戶,多果并收。特別是對暫住人口,如能做到人來登記知來歷,人走注銷知走向,那將給流竄作案分子致命一擊。同時,通過大走訪大核查也能發現一批案件線索,更有利于責任區民警掌握轄區情況。
“童所長,你一不小心就整出經驗來了。”建國完全同意。
“別捧我了。派出所工作可千萬別出經驗,這都是老生常談。雖然原則上我們不承擔破案任務,但還有提供破案線索的任務。”
兩人研究完,建國就撤回圣女灣水庫的人員,通知下午召開全所民警大會。這時童鐵又接到了孟可的電話。
春節后一上班,孟可便開始實施她振興柳城經濟的計劃。先請來了專家進行研究論證,搞出了柳城未來五年、十年和二十年的發展規劃,確定了發揮柳城交通便捷的區位優勢,以商貿經濟為突破口,以龍崗山得天獨厚的自然資源為依托,重點發展一批醫藥食品等龍頭企業的思路。按照這個思路,孟可又組織經貿招商團去南方沿海省份走了一圈,與幾家大醫藥集團達成了投資辦廠的意向。這幾天,她又召集有關單位領導和技術人員,反復論證篩選出有市場前景的停產企業,協調注入資金,準備逐步啟動恢復生產。
這期間,也并非沒有阻力。專家來論證時,有傳言說,女人只會紙上談兵;沿海招商,又有傳言說搞變相旅游,是腐敗行為;啟動停產企業,孟可想這回該沒什么異議了吧,誰知又有人說投多少也是白投,拿咱柳城老百姓的血汗錢打水漂,她省城的人當然不心疼。
漸漸的,孟可明白了,這些傳言都來自一個地方,盡管她不愿多做聯想,但還是隱隱感到自己和白河書記的關系微妙起來。雖然表面上白河仍然那么熱情,對政府的工作還算支持,在常委會上也堅定地站在她這邊,可孟可還是覺得,在她和白河之間有一道裂痕在擴大,一道可怕的、無法消弭的裂痕。
這道裂痕的起因就是孟可在群眾中的口碑。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孟可從省城來,不貪不占,一心想使柳城天翻地覆變個樣,一點一滴的小事積攢起來,在群眾中的威信便與日俱增。相形之下,白河大有淡出柳城政壇的趨勢,他不可能沒有想法。但孟可認為白河絕不會表露出這些想法,只是他身邊一些人搬弄是非而已。那么將來呢?她和白河這種微妙關系的走向該怎么把握,或者說她能不能把握好,并主導著向她希望的方向發展?她心中沒譜。可總不能為搞好關系什么事也不做吧?
自上任后不久見過李書記一次,孟可和他只通了幾次電話。本來,孟可想這幾天去趟北京,把柳城的一些情況和自己的一些想法向他匯報一下,昨天,李書記突然來電話說他在中央黨校的學習提前結束了,沒待孟可高興完,李書記又說組織上選派他去歐盟留學一年,馬上就走。
孟可知道,能選上的肯定是佼佼者中的佼佼者。這會兒,說不定李書記正坐在飛往歐洲的航班上。自己命苦,看來,柳城的這副重擔只能獨自扛下去了。孟可感到有些力不從心。
上午,處理了手頭急著要辦的事情,望著窗外明媚的陽光,孟可突然有出去走走的想法,也好順便買點兒女人的小零碎。王秘書要陪同,孟可說給我點兒自由吧,本縣長還是女縣長。她來到秘書科想找個女伴,小張不在,只好獨自出門了。
市場里人頭攢動,因為有重大火災隱患,春節前落實整改措施時孟可來過。在一個女士專柜前,孟可發現一款式樣新穎的文胸很適合自己,正要看樣品,卻突然感到衣兜里有異常。
“誰?干什么?”孟可本能地回頭,看見一把帶鉤的大鐵鑷子很快縮回一個人的衣袖。
“小偷!”孟可大喊一聲伸手去抓,卻忽地上來三四個半大小子,嘴里說著怎么啦,怎么啦,出什么事了?擁擁擠擠擋在孟可面前,那個拿鑷子的眨眼沒入人群。
孟可失了好心情,氣呼呼離開市場。
當童鐵走進辦公室時,孟可的氣還沒消,見了童鐵劈頭便問:“童所長,工貿市場是你的地盤吧,你們就能容忍那些小偷明火執仗地去偷去搶?連我這個縣長都敢偷,何況老百姓?”
童鐵吃了一驚:“抓小偷是巡警負總責,不過在我們轄區,派出所也有責任。”
孟可白皙的手指敲著桌子:“我怎么發現柳城的小偷不怕人,是不是讓你們警察給慣的?”
童鐵不再言語。這幾天他也考慮過反扒工作,現在的問題是,巡警管,工商派出所管,他們派出所也在管,形成了多家負責,又誰都不負責的局面,反映問題的報告他已寫好了。小偷不怕人那是警察沒動手呢,哪有耗子不怕貓的道理?按這個邏輯,小偷猖狂,也的確是警察給慣的。
見童鐵默不作聲,孟可緩和了語氣:“本來我想找老田數落他一頓,但是在你派出所地段上,怕你被動。”
童鐵理解了孟可的用意,心中微微有些感動:“你以后千萬別一個人出去了,這些小偷,你若不講策略愣去抓他們,他們真敢和你動刀子。”
現在,童鐵覺得,孟可越來越像他的縣長了。
市福利院在靠山鎮,離柳城兩個多小時的車程。冬夏下了公共汽車,人家告訴她順著田間土路一直往前走,半個小時就到了。
玉曉聽說到福利院就能上學了,很是興奮,一路上問這問那,蹦蹦跳跳一直走在前面。
田野里簇簇剛拱出地皮的嫩綠禾苗洗人眼目,路邊河溝里清澈的溪水叮咚流淌,暖風輕拂,空氣清新,讓人心情愜意。那天和童舒聊天,這丫頭竟然說不喜歡春天,確實另類,說不定將來會有大出息,不像自己,這輩子看來只能當警察了。可當警察又有什么不好?冥冥之中,她覺得自己降生到這個世界,就是沖著警察這個職業來的。
畢業時,軍體老師評價她個性獨特,天生是當警察的料。她記得,從小因為自己的個性,不知挨過媽媽多少次罵,說她瘋瘋癲癲像個假小子,沒個穩當勁兒。等上了中學,她完全懂得人們眼中好女孩兒的標準時,她的確收斂了,左鄰右舍都說真是女大十八變,媽媽也暗暗稱奇。可她骨子里的個性卻依舊如昨。
女同學身上爬上條蟲子,嚇得一群小女生吱哇亂叫。她會走上前,伸手捏住,舉到眼前欣賞那蟲子如何擺動身軀,然后扔地上一腳踩死。一次春游回來,一條花蛇在路中間盤了一圈圈同心圓,高昂著三角頭,咝咝吐著紅信子。這回連一向在女生面前很英雄的男生們也面面相覷,女教師更沒了主意。還是李冬夏,折了根細細的樹條,請示老師是打死它還是趕跑它。沒待老師回答,她又自言自語地說:“我們要愛護一切動物,當然也包括蛇,還是打跑它吧。”說著走上前啪地一樹條,同心圓立即拉直,鉆入路邊草叢。
高三的時候,她贏得了那個自己都快忘掉的雅號。那年,學校遷入新舍。新舍在鎮郊,三面圍墻,東面是山,山坡上一大片郁郁蔥蔥的松林,林中有一片墓地,許多年前為解放這座小鎮犧牲的二十幾名烈士就長眠在這里。夜晚,在宿舍樓里偶爾能看到松林中磷火閃現。盡管化學課上已科學解釋了那是空氣中磷的自燃,膽小的同學仍很害怕。
但是冬夏不怕,非但不怕,白天自習時,她嫌宿舍太悶,教室太吵,還會拿幾本書和復習資料走進這片松林。她喜歡這清新安靜的環境,在這里復習效率特別高,累了,她還會靠在某個烈士的墓碑上休息一會兒。有時,她也會挨個兒墓碑看看,采上一捧山花,放在烈士墓前。漸漸的,這二十幾個烈士的名字她就熟悉了,什么王勛光、李大勇,還有一座墓碑上沒有名字,是一位無名烈士。每當她來到這座墓碑前,都會感到心靈的震撼,她還把這種震撼寫到作文里。終于有一天,同學們發現了她去復習的地方,她的膽大也風一樣傳開。要好的同學問她:“你真的不害怕?”
“怕什么?那是革命烈士。人死了真要有靈魂,那革命先烈的靈魂也是圣潔的,絕不會嚇唬我。”
于是,在女同學中,她有了“大膽”的綽號。但她并不喜歡,她喜歡后來男生們送她的那個。
記得離高考還有一個多月的一天晚上,她和幾個女同學去教室自習,秦天海猶猶豫豫地攔住她,說他的幾本筆記和復習資料不見了。秦天海是班上的優等生,學生以學習為主,學習好的同學當然就不讓人討厭。
“他們……他們幾個給我藏起來了。”秦天海吞吞吐吐。
冬夏被這個書呆子逗樂了:“你有毛病啊,誰藏起來你找誰去呀!”
秦天海咧咧嘴,無奈地指指東山那片紅松林。
冬夏明白了。班上幾個壞小子拿秦天海尋開心,下午下課后把他的復習資料從課桌上轉移到紅松林的墓地里。學生沒了書等于戰士沒了武器,高考前的關鍵時候,一刻值千金啊。
冬夏有些同情地望著秦天海:“你想讓我幫你拿回資料?”
秦天海感激地點點頭。冬夏瞅瞅黑黢黢的東山坡,猶豫一下,答應了。
去的時候很順利,她拿手電走在前面,順那條羊腸小道來到烈士墓地,很快找到了資料。誰知往回走時,秦天海不住地左瞅右看,突然在右邊幾米遠的黑暗處有一小團磷火忽地一閃,秦天海終于失去控制,歇斯底里大叫一聲,兔子一樣向前躥去。
冬夏不知發生了什么事,被秦天海嚇了一跳,本能地跟著他朝前狂跑。等她反應過來是磷火時,便放慢腳步,回頭用手電晃了幾下。手電光中,磷火不見了,移開光柱,磷火又一跳一跳地閃爍。回到教室,冬夏怒罵秦天海:“你跑個鬼啊!那是磷火,你化學成績那么好,都是白念的?”
“女俠”的綽號由此而來,可惜只叫了一個月,她就畢業了。那是她和秦天海在中學時代唯一的實質性接觸,她幫了他的忙,又罵了他一頓。后來秦天海考進醫科大學,她卻上了警校。
路邊的溪流清澈透亮,冬夏忍不住停下洗洗手。玉曉則蹲下撿石子,再一個一個拋向水中。
冬夏瞅著水中自己的倒影,用手理理被風吹亂的發絲。女警察一定不能太漂亮。這是警校時一位老師說的。當時她還有些不解。漂亮怎么了?漂亮的外貌再加上威嚴的警服,英姿颯爽,不更能樹立警察的良好形象?參加工作后,她才慢慢體會到這句話的真正含義。她覺得在基層,特別是刑警隊和派出所工作的女警察的確是不該太惹人注目的。有幾次和秦天海在一起,她匆忙中沒來得及換下警服,竟引得人們頻頻回頭,秦天海也老大不自在。此后,冬夏堅決執行規定,著警服時不約會。
秦天海不止一次抗議,冬夏卻每次都漫不經心。雖然她覺得對秦天海還缺乏進一步了解,但兩人的共同語言還是蠻多的,一同念高中,又一同到省城上大學,盡管不在一個學校。畢業后冬夏分配到柳城,一年后,秦天海也來到他畢業實習時的醫院。也許是同在異鄉為異客的感覺拉近了兩人的距離,他們很快確立了戀愛關系。可冬夏卻忍不住一次次問自己,假如常弓還在,現在的她會怎樣呢?
“阿姨,你看是不是到了?”玉曉的話打斷了冬夏的思緒。
前面岔路口處,有個很大的水泥庭院,院中有一座三層樓和幾排平房,不知為什么沒有單位的門牌。冬夏見溪水邊有一個年輕女人在洗床單,便上前打聽:“大姐,這是市福利院嗎?”
女人急忙用衣襟擦擦手,“你是民安派出所來送孩子的吧!昨天民政局就來電話了,今天院長進城了,特意囑咐過我。我是這兒的工作人員,管后勤的,我叫田玉珍。”
“你好,田姐。”冬夏握住田玉珍冰涼的手。
自來柳城,孟可一直想與夏荷敘舊,可事務太多,一拖就是幾個月。這或許僅僅是個托詞,她內心深處,是否始終沒有調整好與夏荷、童鐵的關系呢?然而,即使她不去看夏荷,通常情況,夏荷是否該來看看她呢?現在都講關系,她的到來,難道不是夏荷最好的一個關系嗎?可夏荷畢竟不是俗人,清高和自尊決定了她決不會主動來看自己的,那么只好自己屈尊了。來柳城這么長時間了,再不見見這個老同學,于情于理都說不過,而且越拖她就越被動。當年最要好的師大三姐妹,總不能因為一個童鐵鬧得連面都不見吧?
孟可想,等忙過這幾天一定抽出點兒時間,不到家里,到單位見見面也好,誰知王麗姝的到來卻給她解了圍。
星期天上午,除了批閱桌上那摞文件,她沒安排別的活動。這時門被突然推開,王麗姝邊喊著孟縣長邊闖進來。孟可習慣了有人敲門,被突然闖進的王麗姝嚇了一跳:“你這家伙,嚇死我了,來也不提前打個電話。”
王麗姝一點兒也不客氣,拿個杯子給自己倒了水,邊喝邊端詳著孟可:“嗯,咱孟主席可又成熟了很多。”
孟可很高興王麗姝用了上學時的稱呼。“說吧,大禮拜天的,不在家照看老公孩子,找我什么事?”
王麗姝笑道:“你真是善解人意,說特意來看你就虛了。有一個小事,我們校長快退休了,我副校長也干三四年了……”
孟可明白了王麗姝的意思,“你是上我這兒走后門來了。”
“什么后門,這是前門,你給推薦一下總還是可以的吧?”
孟可覺得王麗姝說的也有道理,她了解這位同學,按能力,當個校長綽綽有余。樺縣主管文教的副縣長也是女的,她們見過幾次面,還算熟悉,便打了電話,很委婉地把意思表達了。然后她問王麗姝:“這樣說行嗎?”
王麗姝十分開心的樣子:“太行了,只要你給我牽個線,以后工作就看我的了。你說就憑我這能力,當個教育局長是不是對社會貢獻更大?”
“你怎么還是這么不謙虛。”孟可無可奈何地笑著搖頭,看看時間,快中午了,“走,今天我請客。”
王麗姝卻提議:“出來一次不容易,我還想看看夏荷,一起去怎么樣?”
兩人一起來到第十中學,剛走進寬闊的操場,夏荷就從教室出來了。王麗姝老遠就嚷開了:“夏荷,你個死丫頭,就知道捧書本,也不去看看我和孟可。”
三個女人拉著手好一陣嘻嘻哈哈,引得一些師生側目。孟可急忙放低聲音:“夏荷,有時間嗎,找個地方好好聊聊。”
三個人說說笑笑,來到環境比較雅靜的一品齋飯店。回憶那難忘的純真時代,三人又是一陣唏噓。夏荷突然問:“孟可,你是不是考慮該成個家了?”
孟可一愣:“如果沒有合適的,我可能要獨身一輩子了。”她看看夏荷,突然笑了,“我可不是和你來搶童鐵的,我們根本不合適,這你知道。聽到你倆的消息,我曾在心里真誠地祝福你們。”
“瞅你,都想哪兒去了,人家不是關心你嗎。”夏荷臉一紅,急忙轉移話題,“麗姝,童舒給你添了不少麻煩吧?”
麗姝說:“童舒很懂事,學習又好,考個重點沒問題。”
想到童舒,夏荷心里就沉甸甸的。
見她嘆氣,麗姝笑問:“這么多年一點兒沒變樣,童鐵用什么辦法把你養得白白凈凈?”
夏荷說:“凈胡扯。跟著童鐵,你不知我多操心。他下班不回來,我擔心,回來了,我擔心來電話再把他叫走。難道你聽說過還有一種保持年輕的方法叫煎熬嗎?”
聽似抱怨,孟可卻分明感到夏荷流露的自豪。八年前,孟可應該比夏荷更了解童鐵。童鐵寧折不彎的個性,招人愛但更招人恨的倔強,她都深有體會。
“孟可,差不多了,該舉杯了吧?”麗姝打斷孟可的回憶。
夏荷斟滿三杯葡萄酒,正微笑著瞅她。孟可不好意思地攏一下頭發,然后端起酒杯:“來,為咱們三個的再度相聚,干杯!”
吃過飯,三個女人都有些微醺,孟可和夏荷分別找借口去洗手間反復照鏡子,確信臉色沒太大變化,才離開一品齋。想到上次沒買成女人用的小零碎,孟可提議去商場轉轉,麗姝和夏荷一齊響應。
街上人來人往,車輛川流不息,有的卡車還臨時蓋上了苫布。孟可知道,那是她重點抓的九街十路工程改造的施工車在往外運土。一種平靜祥和的情緒充滿孟可心間,可她怎么也想不到,柳城平靜的表象下,一股暗流正在聚集膨脹。
豐田4700型越野大吉普卷起一陣旋風,從眼前飛速駛過。鐘晨瞇眼迅速掃看車尾,見是一串6的尾號,便想起那張油乎乎的紅胖臉和厚嘴唇。在柳城,只有兩輛豐田大吉普,一輛是白書記的,另一輛就是勾大富的。然而鐘晨方才看到的好像是白書記,可能白書記又去視察勾大富的什么項目去了。
鐘晨看到勾大富心里就別扭。自從童舒出事后,鐘晨總覺得勾大富無論如何難脫干系。紅紅的臉,厚厚的嘴唇,當時看到冬夏手中的材料,鐘晨立即就鎖定了他。可是隨著案情的進展,瘦瘦的二江子卻被抓了進去。鐘晨曾多次向童鐵說了自己的疑惑,每次童鐵都批他一頓,讓他相信技術鑒定,告誡他辦案不要憑直覺,而是憑證據。
是的,辦案不能憑直覺,可有時直覺又那么重要。這種直覺刑偵理論課上不會講,實踐中只可意會不可言傳。此時,望著遠去的豐田,這種直覺再一次十分強烈地涌上心頭。按這個思路,鐘晨不禁倒吸一口冷氣。假如犯罪嫌疑人真是勾大富,那他用什么手段逃避了法律制裁?刑偵工作在哪個環節上出了問題?為什么DNA鑒定把他排除了?公安內部那些一向自命不凡的技術鑒定人員又有多少深陷其中……
周六下午,校園里很靜,本鎮的同學都回家了,住校的三三兩兩去街上買東西。童舒捧著本化學書,順操場邊的綠蔭小道邊散步邊背幾個分子式。遠離柳城,她漸漸走出了陰影,蓬勃的朝氣重又洋溢在臉上。
“童舒!”
童舒抬頭看到建國,高興地跑上前:“唉呀,建國哥,你咋來了?”
建國心里不住罵鐘晨混蛋,臉上卻笑著:“我跟鐘晨來樺縣辦案,順便來看看你。”
“鐘晨哥也來了?他在哪兒?”
“他在車上,嗯……是這樣,我們倆要請你出去吃飯。”
“這就去嗎?學校的伙食可真不怎么樣。”童舒一聽更樂了,邊走邊機關槍一樣提問,“建國哥,我哥還很忙吧?我嫂子好嗎?大洋好嗎……”
建國一一作答。看著童舒快樂的樣子,他心里再次罵鐘晨混蛋,后悔聽了鐘晨的攛掇。
前天,鐘晨剛把想法說完,建國就炸了。他一把揪住鐘晨的領口:“你小子吃豹子膽了?童所為讓童舒趕快忘掉這事,特意把她轉到樺縣念書。她剛剛平靜下來,你到底想干什么?”
“華所,你別激動。”鐘晨輕輕拿下建國的手,“不是我說你,這事兒你一定不要和童所站在一起。你想想看,即便不是童舒,就是一般的被害人,搞一下辨認,排除一下我們的疑點,難道沒有必要嗎?保護被害人不再受到傷害是應該的,但也不能因此就放過真正的罪犯啊!”
最終,建國還是被鐘晨說服了,他同意讓鐘晨秘密調查,但事先必須與他商量。
鐘晨先到戶籍室小陳那兒弄了照片,放大后編上號。又說戶籍卡上的都是些老照片,為慎重起見,最好還是弄幾張現在的。建國說:“上哪兒弄去?他要跟咱關系鐵,現上照相館拍個合影也行,現實是咱跟人家聯系不上。”
兩人商量了好一會兒,最后決定偷拍。鐘晨去朋友那兒借輛出租車,兩人換上便衣混到皇帝大酒店門前廣場等客的出租車流里。足足等了兩天,才發現勾大富從酒店里出來,油乎乎的胖臉,厚厚的嘴唇,鐘晨又一次想起童舒的描述。他來不及多想,舉起相機猛按快門。
勾大富那輛豐田大吉普奔柳城大街而去。建國準備返回,鐘晨說反正也是監視他一回,要不跟蹤一下?建國想想也對,便左打方向,不遠不近地跟在大吉普后面。
“要是勾大老板知道有兩個小警察在跟蹤他,他會怎么樣?”
鐘晨想想說:“也許會暴跳如雷。”
“也許他理都不理,根本不會把我們放在眼里。”
由于距離不能太近,建國有意讓過了幾輛車。在中心街十字路口遇上了紅燈,建國耐心地等著。鐘晨有點兒著急,伸長脖子緊盯著前面,見大吉普過路口拐進縣委大院,兩人忍不住對視一眼。
建國說:“光天化日,他還能上哪兒?別忘了,人家可是柳城的優秀企業家,縣領導的座上賓。”
綠燈亮了,他們駛過路口準備返回時,豐田吉普又駛出縣委大院,繼續右轉前行。在轉彎的一剎那,鐘晨看到副駕駛座上像是縣政法委白書記,于是兩個人便一路跟去。鐘晨不時提醒建國:“注意距離,千萬別弄出政治事件來。”
車出柳城,拐上通往圣女灣水庫的岔路,建國停下車說:“再跟著非得暴露不可。”
鐘晨說:“很明顯,他們是消遣來了,白書記釣魚可是全縣有名的。”
建國調過車頭:“咱回去吧。”
鐘晨卻瞇起眼睛向前眺望,前面是大片的草叢和灌木,中間就是無名尸案的現場。案發后,水庫的主人元氏三兄弟雖然已被納入視線,但沒證據,案件一直沒進展。現在,勾大富又來這兒消遣了。據了解,勾與元氏兄弟沒有聯系,他們是什么時間走到一起的?
“你稍等一下,我去看看。”沒等建國說話,鐘晨便鉆入路邊的灌木叢。
接近水庫時,鐘晨吃驚地發現庫邊北山前那片平坦場地已蓋起幾座精致的歐式小樓,紅磚碧瓦點綴青山綠水,風景如畫。別墅前的岸邊,寫著“釣魚臺”三個紅字。岸上,白書記已架好長短不一的釣竿,勾大富正忙前忙后伺候著。鐘晨仔細觀察了一會兒,幾經猶豫,還是換上長焦鏡頭,悄悄舉起了相機。
“鐘晨哥,要這么多菜,我怎么吃得下呀!” 童舒見服務員眨眼工夫端上七八個盤。
鐘晨說:“吃吧,盡管吃,我和建國也幫你吃,學校伙食很差吧?”
建國一個勁兒給童舒夾菜,又不住示意鐘晨。從看到童舒明朗的笑容那刻起,他就后悔不該答應鐘晨。鐘晨卻一直裝看不見,氣得建國在桌子下面使勁踩鐘晨,誰知童舒“哎呦”一聲叫起來:“建國哥你踩我腳了。”
吃完,童舒終于發現了端倪:“建國哥,你們倆還有什么事吧?”
沒待建國開口,鐘晨搶先說:“是有點兒事,童舒,我有些照片想讓你看一下,把同一個人的歸到一起,看有沒有你認識的。”
“行,我認照片一認一個準兒。”童舒說。
鐘晨拿出那摞照片,建國突然說:“童舒,咱不看了。”又惡狠狠地瞪著鐘晨,“你就忍心破壞童舒的好心情?”
童舒莫名其妙,她瞅瞅建國,又看看鐘晨,最后還是猶猶豫豫拿過那摞照片一張一張翻看起來。建國緊張得不敢大聲喘氣,鐘晨面無表情,一口接一口喝啤酒。突然,童舒噗哧一下樂了:“鐘晨哥,這不是你嗎?”
那張照片背面的編號是3,上面是個瘦削的小伙子。鐘晨笑著說:“是我,那是我上中學時照的,童舒你好眼力。”
童舒端詳了一會兒,“那時你學校的伙食也一定不怎么樣。”看到6號時,鐘晨注意到童舒微微一怔,停頓了一會兒才放下。繼續看下去,她把7號和11號挑出來,說這是一個人,接下來又把12號和14號歸為一類,問鐘晨對不對。
鐘晨越發充滿信心。根據規定,照片辨認必須達到七人以上,鐘晨共準備了十五個人的,除了把自己的照片混進去,還把另幾個群眾不同時期辦身份證的照片混在一起,其中包括勾大富第一次辦證和第二次辦證的照片以及最近他偷拍到的共計三張。現在自己的照片和幾個群眾不同時期的照片都被準確辨認出來,足以證明童舒的辨認能力是正常的。假如不是犯罪嫌疑人,童舒一定能將他排除。
當童舒拿起第16號照片時,終于驚駭地瞪大了眼。她定定地瞅了好一會兒,急忙翻出已看過的6號照片說:“這是一個人,是他,燒成灰我都能認得。”童舒渾身不住地顫抖,一雙淚眼迷惑地望著鐘晨,似乎在問為什么讓她看這個。
“童舒咱不看了,沒事的,沒事的。”建國勸解童舒。
鐘晨雙手扶住童舒的肩頭,“對不起,童舒,你的辨認對我們非常非常重要,好妹妹,就算鐘晨哥求你了,好嗎?”
童舒懂事地點點頭,擦去淚水,緊咬下唇,顫抖著手又去翻看照片。終于,她把鐘晨最近偷拍的那張勾大富釣魚的照片挑了出來。她情緒失控,趴在桌上失聲痛哭。
童鐵又在擦槍,這次他沒吹口哨,而是直接拿紅綢布狠狠地用力擦,于是全所警察都感到很壓抑。
冬夏拎著她那串鑰匙,挨個兒辦公室探探頭,沒下片的幾個都靜悄悄忙著訂卷,翻著筆錄,冬夏吐吐舌頭回到自己辦公室。見一向樂呵呵的鐘晨也拿個材料愁眉不展,便用胳膊拐他一下說:“你們都怎么了?”
鐘晨沒吱聲,建國進來說:“別猶豫了,我先領幾個人把那王八犢子抓回來交給童所。”
鐘晨說:“事情絕對沒這么簡單,弄不好會滿盤皆輸。不管童所高興不高興,一會兒匯報完再說。”
童鐵的憤怒來自劍宏的電話。中午時,看守所長劍宏悄悄告訴他,二江子被判有期徒刑七年后,有關領導指示暫緩投入勞改。昨天家屬再一次見面,突然向所里提出到醫院看病的要求,說是二江子肝區疼痛,并拿來第一醫院兩年前的三期肝炎診斷。劍宏感到蹊蹺,今天上午秘密安排可靠的管教將二江子帶到駐軍211醫院檢查,結果一切正常。誰知還沒等他把情況向家屬通報,有關領導卻打來電話責問犯人有傳染病,為什么不去醫院檢查治療,現在都造成家屬上訪了。末了,有關領導還教育劍宏說,要以大局為重,保持社會的穩定比什么都重要云云。
“簡直是混蛋邏輯!”童鐵氣憤地說,“你沒告訴他部隊醫院的檢查結果嗎?”
“我說了,可人家說這部隊醫院的診斷沒法律效力,法律規定是縣以上醫院。童所長,你趕緊想辦法,我有點兒頂不住了!”
童鐵想追問有關領導是誰,又覺得這會讓劍宏為難。是的,劍宏的確要頂不住了,上面的領導可以以種種理由讓他安排二江子去醫院體檢,醫院也完全可能再出一張三期肝炎的假診斷,利用這張假診斷,二江子就可以以保外就醫的名義大模大樣地走出看守所,大搖大擺地出現在柳城街頭。在柳城,勾大富完全有能力做到這些。
童鐵有些唇寒齒冷,他讓劍宏無論如何再堅持一天,并提醒他一定要嚴密監控好二江子,防備他們救不出人會狗急跳墻,殺人滅口。
“有這么嚴重嗎?”劍宏問。
“這案子一開始我就料到會很復雜,詳細情況一兩句話說不清,拜托了,兄弟。”
一直以來,童鐵心頭隱隱約約的懷疑終于得到印證。勾大富一開始就很高明!
建國悄悄探下頭,見童鐵已擦完槍,正死盯著墻角出神,便向鐘晨招招手。兩人進屋,鐘晨反手鎖上門,把辨認材料放到辦公桌上。
童鐵低頭看材料,建國和鐘晨緊盯著童鐵的臉,準備聽他的咆哮。然而童鐵仔細看完材料, 面無表情地放下,定定地瞅著他倆問:“還有別人知道這情況嗎?”
鐘晨搖搖頭,童鐵的平靜讓他暗自吃驚。
“沒有就好,反正遲早總得搞一次辨認的,先搞了也沒什么不好。”
“童所,原來你早就有懷疑?”鐘晨問。
“二江子的體貌特征與被害人描述相差懸殊,任何搞案子的人都會問個為什么。只是DNA的檢測結論有無可辯駁的證據效力,再加上我或多或少的私心,想盡快讓童舒恢復生活下去的信心和勇氣,所以,我只能把疑點藏在心里。這個案子十分復雜,可以肯定,目前暴露出來的,僅是皇帝集團罪惡的冰山一角。今后的斗爭可能會更尖銳更激烈更殘酷,所以每走一步,我們都必須慎之又慎!”童鐵沉思片刻繼續說,“就是現在,我們也缺少斗爭的本錢。第一,雖然疑點基本得到證實,可我們拿什么證據來推翻DNA的檢測結論?童舒的辨認和DNA的結論哪一個出現差錯的概率更大一些,答案是顯而易見的。第二,即使掌握了大量證據,就目前柳城的大環境來說,還缺少斗爭的有利契機,我們只能韜光養晦。”
鐘晨完全被童鐵的老謀深算折服。建國不甘心地問:“那我們要等到什么時候?”
“也不是等。我們可以積極主動地秘密開展工作,只是今后采取任何行動,都必須得到我的批準。再者,你們必須保持平常心,不要總想著被害人是我妹妹,她就是一個素不相識的女中學生。這一點,我能做到,你們也必須做到。我越來越覺得,這個案子已不再是我個人與勾大富的恩怨,在柳城,已經形成一股惡勢力。作為警察,我們要有思想準備。”
孟可從機關食堂出來,在大院里散步,見天色將晚,回辦公室準備看新聞聯播,剛打開電視,童鐵便敲開她的房門。
“孟縣長,我今天越級匯報個情況,你能接待嗎?”童鐵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
孟可起身給他倒茶,“坐吧,有什么事你盡管說。”
童鐵說:“這個事雖然跟我有關,但我決不是站在個人立場上,請你相信,即使是別人的事,我也一定會來找你反映的。”
“童鐵,這好像不是你的談話風格吧?”孟可優雅地攏了一下短發。
“因為這件事非比尋常。”童鐵說,“有人竟想把一個判了刑的強奸犯保外就醫,而這個罪犯根本沒有生病。”
童鐵一五一十說完,孟可沉吟片刻:“你放心,這事我一定管。”
臨別,童鐵終于換了一種語氣:“孟可,我知道你們大院里的關系也挺復雜,你要注意保護好自己。”
這是她來柳城后,第一次聽到童鐵關切的語氣。孟可有些感動。
送走童鐵,她坐回桌前陷入沉思。童鐵說得對,這大院里的關系的確越來越復雜了。盡管前一段,她感到自己與白書記之間有隔閡有裂痕,她也盡量去消除這隔閡和裂痕,可無論她怎么努力,這隔閡卻越來越厚,裂痕愈來愈大,讓她百思不得其解。難道凡是有人群的地方就有派系之爭嗎?更為復雜的是,下面的干部自動分出了派系,不是按工作場所,而是真正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縣政府的干部有的是白書記的人,而縣委的干部又有一些站在她這邊。盡管她把整個身心撲到工作上,可每當夜深人靜想起這些時,她就感到如履薄冰。那么,在童鐵沒有準確說出為罪犯開脫罪責的幕后人是誰時,她就更應該講究方法。
一年一度的人大視察公檢法工作順利進行,到公安局這天,突然升格。孟可說要親自陪同,也好趁機熟悉一下公安工作。
人大主管法制的副主任馬上向主任匯報。主任說:“既然政府這么重視我們這項工作,我也陪同吧。”
陳副書記和曲副縣長因為都分管這塊工作,更是責無旁貸。這樣,縣級領導五人,再加上法制辦的人員和部分常委委員、人大代表,車隊一出發,就有點兒浩浩蕩蕩的感覺。
公安局局長田得懷帶領王政委、司馬副局長等班子成員早就候在樓下。車隊一到,迎領導進三樓小會議室聽匯報。之后,人大王主任禮節性地與孟可交換了意見,簡單講了幾句。一行人便出了公安局,先到交警大隊,重復一遍方才的過程,又到主城區的民安派出所,之后就奔北山坡上的看守所。
童鐵看車隊離去,急忙給劍宏打電話:“兄弟,就看你的了。”
劍宏說:“你把心放到肚里吧,保管這次徹底解決。”
按以往慣例,是先聽匯報然后走走看看或是先走走看看然后聽匯報。劍宏也準備好了,寧可拼著所長不當也要把這些事情當面捅出去,他知道那些見不得人的勾當最怕亮到桌面上。這么想的時候,他覺得有點兒悲壯。
領導們從獄政區、改造區走馬觀花一遍,回到辦公區的會議室。這時,法制辦丁主任突然提出把常委和代表們分成兩個組,分別找在押人員談話,了解在押人員的日常生活情況、管教的文明執法情況,檢查內勤的各種表卡簿冊。劍宏巧妙地通過內勤把待投改人員名冊亮到檢查組面前,并重點說明了這些已決人犯遲遲沒有投入監獄執行改造的原因。
檢查結束時,孟可以二江子一案為例,重點強調執法要嚴,說即使部隊醫院的診斷對二江子保外就醫不具有法定效力,那么起碼也證明二江子不夠保外就醫的條件。既然二江子沒病,還去縣醫院檢查什么?看守所必須在二十四小時之內,把二江子這批已決人犯投入監獄執行改造。
童鐵剛放下武志光的電話,武志光就匆匆推門進來。童鐵說:“你搞什么鬼,到所里了還打電話?”
“唉呀,童所長,你可是個大忙人呀!幾次也碰不上你的面,搞一下火力偵查嘛。”
童鐵扔過去根煙:“是為圣女灣無名尸案來的吧?”
“老弟聰明呀,你說這么長時間過去了,發了無數個啟事,走訪那么多人家,連個尸源都沒搞清,這案子可怎么查?所以啊,我這不來求援來了嗎?你的弟兄天天沉在片上,了解的情況肯定比我多,能不能再給大哥弄點兒像樣的線索。你看,孫克這小子已把人像復原了。”說著,武志光遞上一沓啟事。
童鐵說:“其實提供破案線索是我們責任區民警的正常工作,只是這個圣女灣無名尸案的確奇怪,到現在尸源搞不清。從死者衣著看,這人肯定就是咱這一帶的,可誰家丟這么大個人不找不報案呢?違背常理呀!”
“是的,是違背常理,我琢磨這案子有點兒蹊蹺。咱們都搞過案子,越是這樣的案子才越有搞頭。你千萬得有信心,就算幫大哥一個忙,這可是我到民安中隊的第一個殺人案,我做夢都想把這案子給破了。”
童鐵終于明白武志光是沖著他昨天會上那番話來的。昨天所務會上,他分析圣女灣水庫的無名尸案可能將成為一起死案,所以讓民警沉在責任區抓防范、搞服務、熟悉管區情況,查找無名尸源不再作為責任區工作的重點。
童鐵笑著說:“你老兄消息蠻靈通,我昨天剛在會上宣布轉移工作重點,今天就找上門來了。這個案子你說有搞頭,我覺著要扔,我把警力再投這上,責任區工作、治安防范工作就要荒廢了。”
“我也不是讓你把全所力量都鋪上,保持常規力量,別對這個案子撒手就行。”武志光壓低了聲音,“雖然我還拿不出證據,可我覺得圣女灣水庫這無名尸案絕對與元氏兄弟有關。案發后,先是他們巡邏的那個看庫員沒了蹤影,接著勾大富又在那兒大興土木。我懷疑,元氏兄弟為了逃避打擊,所以才把水庫承包權轉給了勾大富。”
“要是這樣,這個案子可就明朗多了。”童鐵說,“可現在也只能是你的推測。”
“是呀,我現在確實拿不出有力證據,所以咱倆都先別撒手,再搞一段看看?”
童鐵被武志光的真誠打動,只好點頭同意。語言能制造矛盾,也能拉近人與人的距離。童鐵感到對武志光的認識又深入不少,一個如此敬業的刑警,該不會暗中搞動作吧。想到這兒,他忍不住想問一下童舒案子拿下二江子的經過,但話到嘴邊還是改了:“技術中隊長孫克哪兒去了,這幾天怎么沒見著?”
“昨天他去省廳送檢材,今兒中午才回來。”
說話間,一個青年婦女抱個孩子,進門就給童鐵跪下。冬夏跟進來,急忙上前扶起。婦女哭著說自己一路趕來找丈夫。聽口音是四川人,千里迢迢,怎么來柳城找丈夫呢?
冬夏給她倒杯水:“你坐下慢慢說。”
原來,婦女的丈夫叫李海平,兩個多月前打回電話說找到工作了,以后就沒了音信。說著婦女遞上一張紙條,紙條上寫著一個電話號。“當時他把電話打到我一個親戚的手機上,就用的這個號碼。”
童鐵一看,的確是柳城的電話號。武志光首先想到的是圣女灣水庫的無名尸,急忙讓鐘晨拿來尸檢報告,又問婦女丈夫的年齡。
“二十六歲。”
年齡不對,圣女灣的死者是個少年,十五歲。法醫再出錯也不至于一下差了十幾歲。
武志光告辭后,童鐵又讓鐘晨調一下治安科尋找尸源的情況。一會兒鐘晨報告說,治安科最近尋找的尸源有兩個,一個是女的,排除,另一個是老年流浪漢,也排除。
童鐵安排鐘晨和冬夏先放放手頭的工作,幫婦女查一下。一天下來,結果令人失望。電話號是站前廣場西側一個公用電話亭的,而且電話亭剛換了主人。冬夏、鐘晨找到以前的主人,拿照片讓他回憶,他沒有任何印象。也難怪,站前廣場的電話亭,打電話的人成千上萬,沒印象很正常,有印象才反常。
沒了線索,童鐵叮囑冬夏做好解釋工作。他這里每天都有求助的群眾,很快便把這事忘得一干二凈。他怎么也想不到,最終,還是他和他的民警們為這位青年婦女伸了千古奇冤。
對二江子的檢驗到底是怎么進行的?是不是給孫克打個電話?童鐵猶豫起來。以他的了解,一般來說,孫克應該能實事求是地說出當時的情況。然而從另一個角度看,作為技術中隊長,任何人都不希望別人對自己做出的鑒定結論提出異議。況且,假如勾大富一開始就插手這事,孫克會不會幫他掩蓋真相呢?
這件案子的被害人是童舒,使他一開始就陷入兩難的處境。他雖然一直懷疑犯罪嫌疑人是勾大富,但遲遲沒做什么工作,特別是當技術鑒定結論鎖定了二江子后,他就更沒理由懷疑該鑒定的真實性。就是現在,童舒已十分肯定地辨認出嫌疑人,他仍在猶豫,自己是不是應該繼續回避,讓建國、鐘晨他們去搞。如果自己參與了這個案件的偵破,即使自己不會感情用事,可領導會怎看,同事們會怎么認為?到了庭審階段,律師會不會質疑程序違法?
童鐵內心矛盾到極點。他試圖換個思路。假如自己不是警察,自己就是被害人的哥哥,那么該做哪些工作?怎么做是法律許可的?這樣想著,內心又明亮了許多。是的,作為一名受害人家屬,他應該怎么做?作為一名警察,又該怎么做?他自信能夠把握分寸,不會授人以柄。
想在柳城徹底扳倒勾大富,必須審時度勢,尋找一個恰當的時機。否則,一旦失手,勾大富必將更加瘋狂。可是,這個經常縈繞腦際的時機如何才能把握呢?
快下班時,冬夏陪轄區的孤寡老人宋奶奶走進來。宋奶奶說:“童鐵呀,我知道你們忙,輕易不來給你們添麻煩,可鄰家這倆孩子,你們千萬幫著找找……”
說了半天,童鐵大致聽明白了。宋奶奶鄰居家丈夫總是虐待妻子。后來妻子實在不堪虐待,趁丈夫熟睡時下了死手。法庭考慮種種情況,加上婦聯也出了面,從輕判處有期徒刑緩刑,將妻子從看守所放了出來。丈夫的弟弟卻認為判輕了,不斷上訪,于是中院撤銷原判再審。妻子怕再被抓,扔下兩個孩子跑了。
這都是前任所長期間的事,但因為派出所對緩刑人員有監督考察職責,所以童鐵到任后,死者親屬多次來所要求抓人。苦于沒有任何線索,童鐵覺得一時無從下手,只好敷衍。兩個失去父母的孩子開始還有親屬照看一下,后來親屬也不管了,便經常流落街頭,最近又好幾天沒回家了。
童鐵安慰宋奶奶幾句,讓冬夏把老人送回,又叫來高自強說:“站前一帶你熟悉,明天抽空去找找那兩個孩子。”
高自強有些不情愿:“找孩子的事還是給冬夏吧,她是女警,更適合干這活兒。”
童鐵狠狠瞪了高自強一眼:“你小子案子不想搞,這點兒活兒還干不了?告訴你,明天必須把孩子給我找回來!”
大河鎮小河村的石玉山來了,說是來城里辦事,順路看看童鐵。童鐵問他們的問題都解決沒有,石玉山說解決了,第一筆補償款已經到位。寒暄了一會兒,童鐵要請石玉山吃飯,石玉山連忙站起來告辭。童鐵見石玉山欲言又止的樣子,覺得他還有話要說,便拉著他的手追問。
石玉山說:“沒什么大事兒,就是來看看。秋后到俺村上去串門!”
望著石玉山的背影,童鐵隱約感到他有什么隱情。他沒說,可能還會來。
下班走出樓門,已是夜色朦朧,街道兩旁霓紅燈閃爍,吃過晚飯的人們在樹下悠閑地散步。這是北方初夏時節一個普通夜晚,微醺的南風更增添了這個普通夜晚的溫馨與安寧。
突然,幾聲悶響撕碎了夜晚的平靜,撞擊著人們的耳鼓。是槍聲!童鐵本能地駐足細聽,又是幾聲悶響從城南傳來,是火槍!童鐵敏感地意識到,不尋常的案件發生了。他急忙讓值班的高自強通知全所人員集合,沒等問指揮中心發生了什么事,手機里就傳來武志光急促的聲音:“童鐵,山花廣場有人火并,快帶弟兄們來增援!”
“6·06”涉槍大案就這樣猝然發生了!
等童鐵攔了輛出租車飛速趕到山花廣場時,只剩下空氣中濃濃的火藥味,黃銅彈殼和打碎的路燈玻璃罩散落地上。暗夜中,童鐵聽到李坤帶著哭腔的呼喊:“童所長,我們在這里,武隊長受傷了!”
武志光躺在公共座椅上,臉上身上全是血,左手下垂,仍不時有殷紅的血滴落。迅速撥打了120,童鐵俯下身輕聲問:“老武,你感覺怎么樣?”
武志光慢慢睜開眼,費力地指指前胸:“疼……很疼……”
“急救車馬上就到,老武,你一定要堅持住。”說著,童鐵輕輕把武志光下垂的左手握住。
武志光突然掙扎著要坐起來,童鐵急忙扶住他。武志光吃力地掏出個存折交給童鐵。“一定送到,一定啊!”
童鐵弄不明白武志光的意思,只有不住點頭:“老武,你就放心吧,我一定替你辦到!救護車馬上就到,你再堅持一會兒!”
武志光面色慘白,“疼……真疼啊!”然后就昏迷過去。
武志光被送到醫院后,一直昏迷著,沒再醒過來,也沒再喊疼。第三天早晨,便永遠停止了呼吸。所以,喊疼是這位身經百戰的老刑警留給這個世界最后的話。也許不如人意,特別是在整理武志光材料的幾名記者眼里,武志光有些不夠堅強,不夠偉大,從他們失望的眼神中,童鐵就能判斷出。但當又一家新聞媒體來采訪他時,他仍是如實相告。也許,武志光慷慨陳詞說上幾句讓記者眼睛放亮光的語言,記者們就滿意了,然而他當時除了反復喊疼外,的確沒有豪言壯語。童鐵認為,這才是一個更真實的武志光,每當那喊疼的聲音回響耳畔,童鐵的心就強烈地顫抖。
據李坤講,那天下班,武志光突然叫上他,說再去圣女灣水庫轉轉。自從發生了無名尸案,武志光一有時間就去那兒轉悠。誰知他們剛開車到山花廣場附近,槍聲就響了。朦朧夜色中,有兩伙戴黑面罩的人手持獵槍,明火執仗地對射。武志光跳下車,邊貓腰向前沖,邊鳴槍示警。跑到廣場中心草坪時,靠南面這伙人中的一個瘦高個子回手一槍打中了武志光,其他人見狀頓作鳥獸散。
追悼會上,童鐵向武志光的遺體深深鞠躬,想最后再仔細看他一眼,淚水卻模糊了視線。
一晃幾天過去了,山花廣場涉槍案毫無進展,省廳已將其列為掛牌督辦的要案,要求定期匯報,迅速破案。
天色暗下來,大街上正是華燈初上時分,商家店鋪門前刺耳的音樂聲讓柳城的夜晚顯得更加浮躁。由于對面那幾家曾嚴重影響所里的工作和值班人員休息,童鐵耍過特權,派人沒收了人家的設備,好在當事人也沒提出異議。過了一陣子,局里有人說情,童鐵便讓他們寫了保證書,把設備歸還了。都生活在柳城,抬頭不見低頭見,人們遇到什么事,不管這事是不是合理,最先想到的就是找關系講情。久而久之,人們見怪不怪,在派出所,涉及治安案件,甚至賣淫嫖娼的罰款,有的民警也會出面講情,并且像農貿市場上一樣討價還價。
“上次你的關系我照顧了兩千,這次我的朋友你怎么也得少罰兩千。”童鐵剛來時,經常聽到民警這樣說,并且說得十分自然,無所顧忌。童鐵對此嚴厲批評,說我們這是公安辦案,不是肉販子在賣肉!經過整頓,現在公開砍價的沒了,但據建國講,個別民警暗中仍在搞小動作。
童鐵實在受不了窗外的噪音,關上窗戶,坐到桌前,讓那臺小搖頭扇微弱的風把思路轉回正題。
想到武志光,他又拿起那個帶血的存折,存折上“田甜”的字樣清晰可辨。這田甜是誰?是武志光的親戚朋友,還是其他什么人?前兩天,童鐵為此找過李坤,這個精明的小伙子說,開始時武志光隔一段就給田甜寄一次錢,后來匯款單多次被蓋上查無此人的章退回后,他便把錢存起來。李坤也曾問過武志光,但一直沒有得到答案。
既然是武志光的臨終托付,自己也答應了他,那就一定要替他辦成。男子漢大丈夫一諾千金,童鐵想,還有什么比一個人的生死相托更重要的呢?
早晨,田野的水汽向上蒸騰,在半空中聚起一層薄霧,輕紗一樣飄浮鼓蕩。一輛警車奔馳在碧綠的田野間,車上,鐘晨手把方向,目視前方,微微上翹的嘴角在冬夏看來好像在笑,這是他的習慣表情。平日里,鐘晨多次自嘲自己長一張笑面,慈善著呢。這時,冬夏就會撇撇嘴說笑面虎,歹毒著呢,起碼也是笑里藏刀。今天,冬夏更覺得這微笑不合時宜。她微微側頭看了眼后座的童鐵,見他濃眉緊鎖,雙目微合似睡非睡,便把車窗關上,呼呼的風聲立刻小多了。
太陽漸漸升高,金色的光芒鋪滿山川田野,路邊不時有放牛早歸的農民閃過。
“多好的早晨啊!”冬夏忍不住感嘆。
鐘晨說:“是呀,這么美好的早晨最適宜戀人出游。可惜呀,白衣戰士秦天海不在。”
冬夏瞪了鐘晨一眼,把頭扭向窗外,又想起秦天海要去日本留學的事。按說他們已到了談婚論嫁的時候,兩人商量好了婚期。秦天海打算結了婚再走,冬夏卻堅持出國就推遲,便一直僵持著。面對秦天海的軟磨硬泡,她只說了一句話:“愛情是可以變化的,想要結婚,只有等你留學歸來。”
汽車駛入大河鎮。盡管這幾年有些礦井資源枯竭,礦區形勢今非昔比,但由于柳城礦務局這個地廳級單位坐落于此,整個大河鎮仍呈現出一片繁華與喧鬧,毫不遜色柳城。童鐵有些日子沒來大河鎮了,便讓鐘晨沿著最繁華的街道兜一圈,才拐向比較偏僻的東風派出所。
所長老陳早就等在那里。雖然叫派出所,但只老陳一個正式民警,其余幾個是大河礦保衛科和井口洗煤廠借調來的治安員。
寒暄幾句,倒上茶,老陳眨眨眼問:“老弟,上我這兒是倒騰點兒煤呀,還是倒騰人?”
童鐵會意地笑了。礦區產煤,這幾年有不少民警往這兒跑,忙里偷閑當起煤販子掙外快。前些日子局紀委曾嚴令禁止,按紀委書記的話說,是要抓一批處理一批。
“我是想倒騰人,可不一定就在老兄你這兒,主要是來散散心,想倒騰點兒好心情吧。現在案子弄成這樣,說不上火那是假話。陳老兄,武隊長在大河鎮包片時就在你這兒駐點兒,我想知道他在這兒的一些情況。”說著,童鐵的語氣沉重起來。
陳所長有些不解:“老武的事跡,報上電視上不都說得很詳細了嗎?你還要聽什么?”
童鐵說:“那上面說的都經過記者加工。我想知道他日常的一些事,比如說你們怎么配合工作,他在哪兒吃飯,在哪兒睡覺,多長時間回一趟柳城的家,總之只要是他的事,越詳細越好。”
陳所長感到童鐵有些奇怪,但因為是老相識,便盡量詳細地回憶了與武志光一起共事的情景,從每天日常工作,到一些具體事件,從自己與他的情感交往到他在大河鎮上的朋友至交。動情處,老陳眼里淚光瑩瑩。冬夏覺得這才是真實的武志光,要是那些記者先采訪一下老陳,寫出的東西一定會更感人。這期間,陳所長還讓外屋的治安員到附近小酒館預訂了飯菜。
“那你是否知道一個叫田甜的人?”老陳講得差不多了,童鐵問。
“田甜?”陳所長想了想,“沒什么印象。”
吃完午飯,突然接到洗煤廠門口有人打群架的警情,陳所長讓童鐵休息一會兒,自己趕了過去。童鐵想陳所長人少車少,讓鐘晨和冬夏也去幫幫忙。
由于連日來一直沉在對案件的思考中,連續幾個夜晚失眠,童鐵竟有些體力不支,干脆在里間的床上躺下。
當年武志光就曾睡這張床。潛意識中,童鐵迷迷糊糊地想。而今武志光卻在那個小方盒子里,睡在了地下。他讓我把存折交給田甜……他犧牲了……童鐵繼續迷迷糊糊地想。滿眼通紅的是什么?全是血,是武志光的血。童鐵低下頭,看到倒在他懷里的武志光也是一臉一身的血,他的胸口開了個洞,殷紅的血不斷向外汩汩涌出。童鐵急忙用手捂,但血又從指縫中噴出。
“童老弟,不用堵,不用堵。”武志光推開童鐵的手,掙扎著站起來一步一步向前走。童鐵急忙上前攙扶。突然,武志光腳下一滑,摔倒了。童鐵仔細瞅,原來是彈殼,遍布一地的黃銅彈殼。童鐵想,剛才只有幾十枚,怎么突然變成一地了?正疑惑間,沉悶的槍聲又響了。建國、鐘晨不是已經來了嗎?還有李坤不是在一旁警戒嗎?怎么都不見了?怎么又響槍了?
“建國!鐘晨!又打起來了,這回千萬抓住他們!”一片血紅中,童鐵大喊。
“別喊了,他們聽不著。”武志光突然笑著說,從地上摸起一枚彈殼,顫巍巍地舉到童鐵面前。不知為什么,彈殼是紅的,武志光也是紅的,整個世界全是紅的。童鐵從武志光手里接過彈殼,這枚血紅的彈殼卻突然變得碩大無比,童鐵拿不住,任由它跌落,砸到武志光冒血的胸口上。武志光大叫一聲……
童鐵翻身爬起,豆大的汗珠從臉上滾落。冬夏拿了條濕毛巾遞過來:“童所,你剛才說夢話了。”
“問題解決了嗎?”童鐵問。
“人都帶回來了,鐘晨正幫陳所長取材料呢。”
童鐵接過毛巾胡亂擦一下,又想起方才夢中那枚紅色彈殼。沉思了一會兒,他突然把毛巾摔到地上,心頭轟隆隆滾過一陣驚雷,仿佛在漆黑的暗夜中看到了希望的曙光。
又是一夜未眠,童鐵把柳城緝槍治暴專項整治工作方案放到局長田得懷的案頭。
這方案田得懷無疑是欣賞的,柳城出了這么大的省廳督辦案件,如果一點兒教訓不吸取,也不采取加強社會面控制的措施,無論如何說不過去。緝槍治暴,就是從根本上解決這個問題。幾十年老警察的敏感讓他意識到,這項工作一鋪開,準會得到上級領導的肯定,給柳城帶來一段時期的安寧,那時他或許就捱過五十五歲,平安二線了。
讓他疑惑的是,這個方案應該由治安科提出來,恰恰治安科沒有想到。可童鐵的方案中確定的實施辦公室卻設在治安科,整個方案也全是站在治安科的角度。他這個派出所長替治安科搞出這么個東西干什么?
“田局,你都看完了?”站在一邊的童鐵問。
“看完了。”
“那就以局黨委的名義組織實施吧,越快越好!”
“童鐵,你在給局黨委布置工作嗎?連我是什么態度都不問一下?”田得懷淡淡地說。
童鐵嘿嘿一笑:“我哪兒敢指揮局黨委,你肯定是支持的,我這點兒信心還是有的。”
“耍小聰明,那我問你,你替治安科搞這個方案,又給黨委安排了活兒,你這個專案組副組長干什么?別忘了,‘6·06’專案才是你真正的活兒!”田得懷嚴肅地盯著童鐵。
童鐵說:“緝槍治暴,一舉好幾得,我提出來當然主要還是為了‘6·06’案。‘6·06’案的現場,犯罪嫌疑人除留下雜亂不清的腳印外,剩下的就是幾十枚彈殼。局長,彈殼,幾十枚呀!”
田得懷的眼神倏然一亮:“以彈尋槍!”
“對,以槍找人!”童鐵充滿信心地點點頭。
“好,快去準備吧,緝槍行動,民安派出所應列為全局的重點!”
望著童鐵的背影,田得懷微微頷首。
一場聲勢浩大的緝槍治暴專項斗爭在柳城大地拉開帷幕。局里從機關抽調幾十名干部組成督導組,農村派出所按片劃分,每片派駐一個,城區和幾個大鎮分局,每所派駐一個,具體督導緝槍情況、協調工作。各派出所責任區民警分片包干,在自己責任區挨家挨戶走訪調查。
柳城地處龍崗山邊緣,前些年沒禁獵時,民間有冬天打獵的習慣,加上農民承包水庫、看守人參地,也都要弄支槍壯膽,附近的樺縣又有個民用槍支生產廠,有些領導和有錢人喜好弄一支講究點兒的獵槍當鎮宅之寶,于是大量槍支流散民間。通過全面走訪清查,一大批單雙管獵槍、自制火藥槍浮出水面。
省廳、市局領導給予了充分肯定。廳長指示,廳治安處立即派駐工作組,總結出一套成熟經驗,在全省鋪開。省廳工作組進駐后,對下一步行動的政策方向進行了調整,突出一個“嚴”字。對原來沒有登記在冊的黑槍一律銷毀,對原來登記在冊的一律收繳。由于第一階段的工作只登記不收繳,所以底數摸得比較清,第二階段開始后,幾天之內,近千支槍便收繳上來。
這幾天童鐵忙得不可開交,他除了指揮民安轄區的緝槍戰役外,還與治安科保持著密切聯系,每天從收繳的大量槍支中選出制式獵槍,再從這里挑出DH型、DHR型的密送省廳。
然而時間一天天過去,送檢的上百支獵槍被一一排除,童鐵的心情沉重起來。各派出所的緝槍工作都到了尾聲,群眾遲遲不愿交出的極小一部分都是看參場、看水庫的自制火藥槍。難道偵查思路不對?還是彈道檢驗失誤?都不是,如果存在漏洞,那就是尚有槍支沒有收繳上來。
童鐵把全所民警召集起來,逐個聽匯報,又要過每個民警的登記手冊翻看。李冬夏責任區尚有一支,持槍人馮玉剛,自制獵槍,未交原因:被鄉下親屬借去,正在追要;鐘晨責任區全部收繳完畢;陳曉剛責任區收繳完畢;王曉民責任區收繳完畢;高自強責任區尚有一支,持槍人文大強,柳城支行行長,雙筒獵槍,DHR型……
童鐵把登記冊查了一遍,符合條件的只有這一支了。他有些灰心,又懷著一絲希望,畢竟還有一支。他找來高自強:“其他人沒收上來的槍都是自制的,就你這支是制式的雙筒獵槍,工作要抓緊,別拖了全所后腿。還有什么困難嗎?”
“困難倒沒有,就是這個文行長覺得自己是領導,不愿交,說是鎮宅用的,肯定不會出問題,還老躲著我。上午我電話里跟他急眼了,他才答應這兩天送來,不過我估計他是在敷衍我們。”高自強愁眉苦臉。
童鐵心里一凜,老躲著?什么意思?搞案子,一切必須往“可能”的方向想,哪怕最終查明與案件無關,也不能放過任何一個疑點。
領了任務,冬夏對鐘晨說:“你說童所長這些天是不是神經兮兮的,一支破槍,還用派你這員大將出馬?”
“所長自有所長的道理。但愿能順利把槍收上來。”雖然童鐵沒明說,但鐘晨早就領會了童鐵的意圖。
銀行住宅小區干凈整潔,花紅草綠,他們找到8號獨院小樓,冬夏按響了門鈴。不一會兒,鐵門上的小窗打開,露出一個少年的臉:“請問你找誰?”
冬夏亮出警官證:“我找你呀,讓我們進去說,好嗎?”
少年打開門,引他們進入室內,客廳擺設豪華,鐘晨問:“就你自己在家?”
“爸媽還沒下班,下了班他們也很少按點回來!”
鐘晨說:“小弟弟,我們是民安派出所的民警,下片挨家走走看看,征求一下對我們工作的意見。”說著,拿出一張警民聯系卡放在茶幾上。
少年說:“派出所的高叔叔管這片,前幾天還來過我家呢!”
冬夏問:“高叔叔是為獵槍的事來的吧?”
少年點點頭。
“小弟弟,聽說你家里有支槍,公安局號召上繳,統一保管,把槍交給我們好嗎?”
少年撓撓頭:“槍沒在家,可能是楊丁叔叔借去了。”
冬夏還要問下去,鐘晨急忙暗示她打住。一絲亮光倏然劃過心頭,如果他的推理正確,那么這起涉槍大案的背景他已經猜得八九不離十了。鐘晨壓抑著激動的情緒,悄悄把那張警民聯系卡揣回兜里。
出了門,冬夏接到秦天海的電話。鐘晨說:“真是情癡啊!有事就忙你的去吧,我回去向所長復命就行了。”
冬夏白了鐘晨一眼,匆匆走了。
鐘晨沒敢耽擱,趕回所里,見童鐵正瞅著桌子上那支雙筒獵槍出神,正是DHR型。
“這么快就送來了?”
“送來了,是文行長親自送到高自強手上的!”童鐵的目光沒有離開槍。
鐘晨返身把門帶上,說:“所長,據文行長的兒子講,這支槍讓一個叫楊丁的叔叔借走了,由此看來,文行長遲遲不肯交槍的原因是槍不在他手上。如果做一個大膽推測,這楊丁,是不是就是皇帝大酒店的楊丁?那天在山花廣場向武隊長開槍的瘦高歹徒,是不是也和這個楊丁外形相似?”

童鐵沉默不語,拿起獵槍,注視著烏黑錚亮的槍管。如果鐘晨是正確的,那就是這支槍射出的子彈奪去了武志光的生命。
“鐘晨,你既然已悟到我的意圖,這次省城就不讓建國去了,讓他歇幾天,你這就帶上槍秘密去省廳!”
夜深了,于師傅鎖門的聲音從一樓隱約傳來。孟可揉揉太陽穴,打起精神,想把手頭幾份會議材料看完再休息。
外面輕輕刮起一陣夜風,鋁合金窗發出嗒嗒的輕響。走廊里有腳步聲,很輕,由于夜靜,傳得很遠。今晚值班的是政府辦何秘書,許是又有什么事,孟可沒在意,繼續看材料。可等到她在材料上簽完字,敲門聲卻一直沒響起。潛意識中,腳步聲是由遠及近到門口停下的。
“小何?有事嗎?”孟可沖門外問,隨手又拿起一份文件。誰知門外一片寂靜,只有風吹窗戶的嗒嗒聲。孟可感到有些蹊蹺,聯想起這幾天深夜走廊里總有腳步聲,她一直以為是打更的于師傅或值班的同志,沒太在意。
“誰?誰在門外?”孟可提高了聲音,厲聲喝問。走廊里寂靜得可怕,孟可感到頭皮發麻。她拿起手電,輕輕走到門前,突然把門打開,走廊里漆黑一片。孟可深吸一口氣,用手電左右照了照,走廊里空空蕩蕩。孟可把門重新鎖好,掛了值班室的電話。小何說他已經睡下,于大爺也睡了一會兒了。
“把各層走廊的燈全打開,再檢查一下窗戶。”
不一會兒,走廊里傳來小何咚咚咚上下樓的腳步聲,走廊燈光通過門楣玻璃映進室內,孟可感到踏實了一些。直覺告訴她,這幾天晚上,走廊里的腳步聲是同一個人的,這人是誰?他想干什么?
一夜無眠,當東天露出曙色時,孟可披衣在桌前打了個盹,那令人恐怖的腳步聲卻一直沒再響起。
(未完待續)
責任編輯/季 偉
繪圖/王維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