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她叫姜峻,是一名反扒女刑警。她和她的兄弟們活躍在上海市閔行區三百七十平方公里的土地上,超市、商場、飯店、車站、街頭,只要是小偷愛去的地方,他們都要去,全年無休,隨時待命。
2014年,姜峻榮獲全國第五屆“我最喜愛的人民警察”評選提名獎,并被授予“全國特級優秀人民警察”稱號。
清晨4點30分,床頭鬧鐘“嘀嘀嘀”響起。
我很不情愿地鉆出熱乎乎的被窩,輕手輕腳地洗漱,再輕手輕腳地出門,生怕驚醒了家人。我哈了口氣,鉆進門外的寒夜中。
今天,是我跟蹤采訪,隨姜峻的團隊出去反扒的日子,可千萬不能遲到。
一輛破舊的深色面包車開過來,在我面前戛然停下。車上坐著幾個小伙兒,打著哈欠、眼圈發黑,他們相貌普通、衣著隨意,扔在人群中絕對瞬間淹沒。我聽說姜峻最恨隊員打扮得引人注目,以前有人上班穿了件“潮服”,被她喝令回家換裝;還有人花大價錢做了個很時尚的發型,被她當場“改造”;至于剃光頭、染發,更是絕對禁止的。用姜峻的話來說,反扒隊員就是要讓人記不住,越普通越好。
“這是‘聰聰’、‘星星’、‘元芳’、‘阿琨頭’、‘康老板’、‘CCC’……”車上的民警唐嘉蔚一一為我介紹。
“姜峻呢?”我問他。
小唐回答:“‘阿姐’啊,她開自己的車先去了,我們等會兒會合。”
一路無語。大家都在抓緊這難得的空當兒打盹補覺。我想,盡管我和姜峻同齡,但還是隨大家一道叫她“阿姐”吧,入鄉隨俗。
車燈刺破黑漆漆的夜,在空曠的馬路上掠過一道流動的光。按時到達閔行某個城中村時,傳說中的“阿姐”已等候多時。大眼睛、高鼻梁,扎一束活力十足的馬尾辮,想必年輕時也是一個“女神”級人物。
上了“阿姐”的車,我就表揚她私車公用,她說:“我們好多兄弟都是私車公用,小張,”她指了指窩在后排的張寅忠,“他連自己新買的SUV也貢獻出來了。現在的賊越來越精,隊里的那幾部工作車早被他們記住了。開私車、貼油錢,是我們這兒的‘行規’。”
天色放亮,路旁開始有三三兩兩的行人,空中飄來新鮮蔬果的氣息和早點的香味。我一看手表,5點半。
我注意到,兄弟們唯“阿姐”馬首是瞻,在團隊里她是女Boss,說一不二。我問她:“兄弟們為什么這么尊敬你?”
她卻說:“別看他們現在這么言聽計從,以前可不是這樣的……”
十三歲那年,姜峻迷上了香港警匪片《獵鷹》,成為劉德華的忠實粉絲。劉德華扮演的臥底警察江大偉迷倒萬千女生。姜峻也不例外,對劇中的精彩橋段信手拈來,立志長大后也要去當警察。其后,她抱著吉他考過“上戲”,陪同學去考過空姐,甚至還到餐廳打過短工,但最后還是選擇了讀警校,并如愿以償地穿上了警服。從小到大,姜峻都是一個文藝愛好者,愛唱歌、愛寫作、愛表演。誰也沒有想到,當年積累下來的表演功底,竟會在日后的警察生涯中派上大用場。
姜峻的反扒之路起步于2005年初。
上海有條小馬路叫七浦路,東起虹口區的江西北路,西止閘北區的熱河路,全長不過一公里,卻曾是華東地區最大的中低檔服裝批發市場。沿街都是老式房子,道路狹窄,擁擠不堪。每天清晨四五點鐘,都會有大批生意人拉著小推車,帶著大捆大捆的現金前來進貨;顧客們也愛扎堆,哪里人多就往哪兒擠。人群中,有幾雙露著賊光的眼睛,趁著商家進貨、顧客挑選時伺機行竊。
姜峻和同事們一連蹲守了好幾天,其間,賣過衣服,也賣過茶葉蛋,就是沒有發現小偷的蹤影。這天,她在早點攤端著碗粥,眼睛滴溜溜轉,發現了四個可疑的家伙,其中還有個“小黃毛”。四人偷得一個錢包后,轉身進了家小浴池,幾分鐘后又出來了,準備搭乘地鐵離開。
為了給增援的同事贏得時間,姜峻故意慢悠悠走在前面,一同上了自動扶梯。也許是姜峻形象太好,“小黃毛”竟然色膽包天,吹了聲口哨,還出言調戲。姜峻余光一掃,同事們在扶梯上均已就位,反手就是一記響亮的耳光。這一記耳光,頓時把“小黃毛”給抽蒙了,既報了一箭之仇,也給同事們發出了抓捕的信號。“小黃毛”捂著臉,還沒反應過來,就被眾人一擁而上按倒在地。
事后,同事表揚姜峻:“你這個‘翎子’(上海話,暗示的意思)畫得可以啊。”
“小黃毛”后來交代,他們進浴池是去交賬的,隨后,偵查員們順藤摸瓜,抓獲了幕后主使浴池老板,破獲了一個犯罪團伙。
在閘北公安分局摸爬滾打的這十三年,姜峻練就了一身好本領。剛從警時,為了熟悉地形,她花了整整一周時間,騎車兜遍派出所7.59平方公里轄區,把地圖上都沒有的小路畫在自己的筆記本上,還自告奮勇參加夜間行動,攔下一輛載有搶劫犯的出租車;為了破案,她化裝夜不歸宿的小太妹、菜場里賣菜的女攤主、馬路旁粥店的老食客,和同事聯手將一個個不法之徒送上法庭。
2009年2月,姜峻調到了閔行公安分局刑偵支隊。支隊領導想照顧女同志,把她安排到內勤崗位,可她不領情,主動要求去外勤。領導實在拗不過這個犟丫頭,便把她分到了刑十二隊。姜峻由此成為閔行刑隊第一批專職反扒隊員。刑十二隊是街面犯罪偵查隊,以前主要從事打擊“兩搶”、街面詐騙等,反扒是個新業務,隊員們大多是剛招進來的小青年,沖勁十足,經驗全無。以前有過反扒經歷的姜峻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在一次反扒行動后,她實在忍不住了:“哥們兒,反扒和其他案子現場不一樣,它的現場是流動的,每時每刻每人每物都不同,需要反應快、腦子活。”
“要想抓到扒手,首先得學會隱藏好自己,不同的場合,你就是不同的人。進超市就要拎購物籃,到麥當勞就是來用餐的,在公交車站就要看車牌、看車子,哪怕同事之間見了面也要假裝不認識。大家絕對不能威風凜凜像去巡邏一樣,而是要把戲演足、演到位。”
“大家要盡量跟在扒手后面,不要超過他,但要讓他始終處在你的視線里;萬一面對面,也不要眼睛直勾勾盯著對方,不怕‘起毛’(暴露自己)啊?”
……
一條條數落下來,姜峻越說火氣越大,可那幾個大老爺們兒卻根本不當回事,還斜著眼說風涼話:“哼,今天你抓到了是運氣好,又沒有技術含量,有本事再抓幾個看看。”
姜峻肺都要氣炸了。好,走著瞧。
沒過幾天,反扒隊員在南方商城附近發現兩個扒手,幾名隊員輪流跟著,本以為勝券在握,甕中捉鱉是遲早的事。可是,誰也沒有想到,扒手竟然沖出包圍圈,跑到天橋下招了一輛出租車跑路。怎么辦?隊員們都傻眼了,大家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
還是姜峻經驗足、反應快,馬上叫了輛出租車暗中跟上。一上車才發現,自己把包放在工作車上了,竟然身無分文。根據前車去向,她判斷對方要到徐家匯,趕緊叫家屬到徐家匯送錢。兩個扒手在港匯廣場前下了車,姜峻心急如焚地跳下車,邊跑邊對司機大喊:“師傅,后面車上的是我家屬,他來付錢。”
兩個扒手在商場里轉了一圈,未能得手,又灰溜溜出來,直奔春申路大潤發超市。姜峻趕緊通知大家往大潤發趕。兩個扒手趁人不備,偷到了一個鼓鼓的錢包,隨即分頭散開。見扒手要逃,姜峻的搭檔有些心急,追趕的動作幅度大了點兒,引起了扒手的警覺。扒手的一雙小眼睛警惕地盯著他,準備隨時開跑。就在這個時候,姜峻沖上前,一把拉住搭檔,裝成一對小情侶在鬧別扭。扒手非但沒有生疑,反而很有興趣地當起了觀眾。
淡定地和“男友”走過去,姜峻使個眼色,兩人合力將扒手“悶掉”(暗中抓捕)。幾分鐘后,另一名扒手也被其他隊友擒獲,在附近的草叢里還找到了被扒手丟棄的錢包和一把特制的不銹鋼鑷子。
姜峻一戰成名,再沒人敢小看她了。姜峻常說:“跟著我也許不會升官發財,但把本領學好了,到哪里都能用得上。”
日子一天天過去,姜峻和兄弟們的配合越來越默契,喬裝打扮、慧眼識賊、徒步跟蹤、聯手抓捕,一個個環節無縫對接,有時甚至都不用說話,只靠一個眼神、一個手勢就能讓同伴心領神會。雖然挨罵還是必修課,但罵一次就進步一次,日積月累下來,大家練出了基本功。
說心里話,姜峻有時也覺得自己太過嚴苛,但她覺得只有嚴厲點兒,才能練出真本領,才能抓得到賊,才能對得起老百姓。工作上一絲不茍,每次行動,姜峻都是帶頭沖鋒陷陣,永遠挑最難、最重、最復雜的活干;生活上百般關心,兄弟們家里老人病了、和家人鬧矛盾了、遇到困難了,姜峻總是第一個到的。時間長了,兄弟們和姜峻結下深情,開始“阿姐”長“阿姐”短的……
聊得好好的,“阿姐”卻突然停下來,睜大眼睛望著車外。
順著“阿姐”的目光,我看到了路上那兩個可疑的男青年,一高一矮,并肩而行,一邊走還一邊在交談。
有戲!我有些小激動,心怦怦直跳。
一旁的“阿姐”瞬間變身女強人,先派出得力干將“聰聰”和“星星”徒步跟蹤,再指揮兩車一前一后,拉開距離,遠遠跟隨。
幾分鐘后,“聰聰”通報:“‘阿姐’,他們上了一輛淡藍色出租車,車牌是9128,方位是……”
“阿姐”一腳油門,車子像離弦的箭一般沖了出去。一場沒有硝煙的戰斗悄然打響。我們一大一小兩部車交叉掩護,不疾不徐地跟著前面的出租車。左轉彎、上高架,眼看大車有些掉隊,“阿姐”急得在電臺里大喊:“‘元芳’,怎么搞的,跟緊點兒啊,離那么遠干嗎?”一邊開車,她一邊跟我解釋,“這跟蹤是很講技巧的,需要頭腦活絡。如果前面是黑車,你就不能跟得太近,因為黑車司機和賊往往穿一條褲子,發現后面的車不對勁,他就會給賊通風報信;但出租車就不會,所以跟緊點兒沒事。”
后座的張寅忠補充說:“每天清晨,都會有十幾輛黑車等在村口拉生意,里面什么關系,你懂的。以前我們也偽裝進去過,但是后來所有隊員的車都被賊們記牢了,我們就不能再進去了,只能在附近守候。”
正說話間,前面一輛大卡車突然變道加塞兒,夾在了我們和出租車中間。更氣人的是,這還是輛開錯了車道的卡車,眼見紅燈轉綠燈,出租車揚長而去,卡車卻紋絲不動,我們被硬生生地堵在了后面。“阿姐”拼命按著喇叭,卡車司機充耳不聞,排氣管繼續冒著黑煙。好不容易發現的獵物,難道就這么丟了?“阿姐”不淡定了,心里的焦急寫在臉上。
好不容易等到變燈,前面的卡車搖搖晃晃剛轉彎,“阿姐”就油門一轟,用最快的速度直沖出去,并把最最憤怒的喇叭聲送給卡車司機。
真是老天有眼。我遠遠望見那輛出租車因為遇到紅燈,正停在前方路口。這一次,大車、小車加速追上,再次形成掎角之勢。出租車走走停停,最終在金沙江路一處加油站前靠邊停車。“阿姐”把車開到前方隱蔽處,放下隊員,在周圍悄然布下一張大網。透過車窗,我看到隊員們正緊緊跟著這兩個小偷,行話叫作“踏牢”。而小偷正袖著手,像沒頭蒼蠅一般在人行道上四處溜達。
螳螂捕蟬,黃雀在后,我突然想到這句成語。幾秒鐘后,我屏住了呼吸。因為,我清晰地看到,那個高個兒小偷正悄悄尾隨一位中年婦女,并把手伸進了她的黑色挎包里!
這樣的場景,“阿姐”不知經歷過多少次,早就見怪不怪。反扒這么多年,“阿姐”見過各式各樣的賊,有的獨來獨往,用特制工具作案;有的結伴出行,相互間分工明確;還有的貪婪無比,一口氣連偷十三部手機。最輝煌的一個月,“阿姐”和兄弟們抓了三十三個扒手,繳獲手機十九部、錢包九個。
姜峻喜歡和賊斗智,享受與賊博弈的樂趣。她從來不打疲勞戰,而是仔細分析110報警記錄,研判案件高發時段和區域,在平峰時養精蓄銳,在高峰時全力以赴;她很有成本意識,立足精確打擊,力求用最低投入獲得最大效益;她還把手機號碼留給各商場保安,請他們充當自己的“眼睛”和“耳朵”。
“阿姐”破獲的每一起案子,都有值得回味的地方。
有一次,“阿姐”從圖像監控中鎖定了兩名扒竊嫌疑人,并打探到他們的大致落腳點,從下午3點開始守候伏擊。好幾個小時守下來,大家饑腸轆轆,可為了不錯過戰機,誰都不肯去吃飯。就在大家窩在車上啃玉米、吃烤紅薯時,一名扒手出來了,邊走還邊打手機。“阿姐”率人一路跟蹤到桂林公園附近,果斷合圍,人贓俱獲。
就在押解扒手回派出所的路上,這個家伙的手機不斷地在響。“阿姐”心里想,要不要接這個電話呢,會不會是同伙打來的?“阿姐”猶豫片刻,有了主意。她示意大家把車窗關緊,把收音機關掉,把扒手控制好,然后按下接聽鍵。電話那端傳來一個男人嘰里呱啦的聲音,一句也聽不懂。
“阿姐”開腔了:“你是誰啊,是不是在找手機?我在桂林公園撿到的,你還要不要啊?”
那男的遲疑了一會兒,用生硬的普通話說:“我要啊,怎么給我?”
見賊咬鉤,“阿姐”頓時心花怒放,可語氣還是無動于衷:“真想要,就趕緊拿走。我現在準備坐車回七寶,要不我交到派出所去吧?你去派出所領?”
那男的一下子急了,又嘰里咕嚕說了一通。“阿姐”裝模作樣嘆了口氣:“那好吧,七寶有個樂購你知道嗎?我們就在樂購前面的廣場上見面吧。你快點兒來啊,我還急著回家呢。”說罷,果斷地掛了電話。
“阿姐”這招叫欲擒故縱,越是在意的事,就越要表現得滿不在乎。果真,那家伙信以為真,心急火燎地攔了輛摩的趕來自投羅網。大家一看,樂了,這不正是監控里的另一個扒手嘛。
這個故事讓兄弟們津津樂道了好多天,典型的“親,免費包郵哦”。
要把狡猾的賊釣出來,你就得比賊更高明。這其中,比的是心態,拼的是腦力。
還有一次,新鎮路上一家麥當勞里發生拎包盜竊案,一名顧客被盜走一個藍色普拉達拎包,加上里面的錢物,案值近十萬。當時是三個婦女聯手作案,兩人掩護,一人動手,得手后迅速逃離現場。
“阿姐”通過圖像監控,一路還原出女賊的進出軌跡,并神奇地追蹤到了她們的下車地點——地鐵1號線友誼西路站。在這里,其中兩人曾出現在車站的進出口,而另一人則可能中途下車了。

第二天天還沒亮,“阿姐”他們就趕到友誼西路站守候伏擊。兩名女賊落網時,其中一人正神氣地背著那個醒目的普拉達。不一會兒,其中一人的手機“嘀嘀”一響,來了條短信:“今天出去嗎?”
“阿姐”腦子一轉,有情況啊,會不會是作案的第三人,怎么回她?“阿姐”本想就近約到火車站,但一想火車站人來人往,不適合抓捕,還是在閔行吧,地形熟悉,便于控制。于是,她拿起手機,只發了四個字——“莘莊等你”。
言簡意賅,卻是深思熟慮。因為對對方的情況不了解,所以盡量少說,說得越多越容易露出破綻。
片刻,對方的短信來了:“好。”
車隊臨時改往莘莊方向。過了不久,又有短信進來:“我到了,你們在哪里?”
這一次,“阿姐”不回了。又過了一會兒,對方又發來一條短信:“我在地鐵站換乘大廳等你們。”
“阿姐”繼續保持沉默。車隊抵達莘莊地鐵站。反扒隊員各自散開,有的守住出口,有的散在人群中。該收網了!“阿姐”篤定地拿出手機,撥通電話,眼睛四處掃視。只聽一陣尖銳的鈴聲響起,大廳里有位黑衣女子舉起了手機——沒錯,就是她,監控里出現過的第三個女賊!就在黑衣女子對著電話“喂喂喂”的時候,一群人迅速圍了上去……
就在高個兒小偷動手行竊時,發生了戲劇性的一幕。可能是“手藝”不精,他竟然被中年婦女發現了,婦女驚叫著向前狂跑。俗話說,賊沒贓,硬似鋼。悄悄聚攏來的隊員們,只得再悄悄散去。
時針指向8點。兩個小偷開始瘋狂作案,分頭尾隨路上單獨行走的人們,騎自行車的中學生、背包的上班族、拎環保袋回家的老年人,全成了他們的作案目標。可這兩個笨賊偷了十幾次,不是沒能得手,就是中途被人發現而作罷。有一次,高個兒小偷甚至已經從路人背包里掏出一樣東西,看了看,竟又把它放了回去,還不忘把拉鏈拉好。
我真替他們著急,就像看一部懸疑電視劇,正看到精彩處卻插播了廣告一樣。“阿姐”不停地在馬路上調頭、折回,動態調度隊員,賊的動向被我們盡收眼底。在金沙江路真北路路口,高個兒小偷再度動手,快步尾隨在一個戴眼鏡的男青年身后,調整好步速,在其身后的電腦包里一頓亂翻。我掏出手機,隔著車窗拍下他行竊的瞬間。
不料,高個兒小偷剛掏出一個類似錢包的東西,就被“眼鏡男”察覺了。“眼鏡男”轉過身來,一見后面這人的長相就全都明白了。他伸出右手,高個兒小偷也不狡辯,乖乖地把錢包還給了他。
“阿姐”下令:“去,攔住他,看他肯不肯作證。”
車上只有我和“阿姐”兩人,這指令當然是下給我的。說實話,第一次做這種事,我心里還有點兒忐忑。
我跳下車,右手搭在“眼鏡男”的肩膀上,假裝親昵的樣子,左手卻亮出警官證,小聲說:“我是警察,看到你剛才被偷了,愿不愿意作個證,把這些壞人抓起來?”
“眼鏡男”一愣,隨即支支吾吾:“我,我還要去公司上班,今天還要到外地出差,來不及吧?”
明顯是托辭。我繼續纏著他,和他打苦情牌,說我們5點就出來了,已經跟了好幾個小時,這兩個小偷偷了十幾次都沒成功,云云。可“眼鏡男”壓根兒不愿意配合,和他磨了半天嘴皮子,無果。
我悻悻而歸。“阿姐”告訴我,反扒從來就不是一個人的事,它得有很多人配合,兄弟們要配合她的指揮,路人要配合作證。確實有許多被偷的當事人不愿作證,尤其在失竊財物拿到手后,心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管那么多閑事干嗎?殊不知,這并不是“閑事”,如果大家都置之不理,竊賊的膽子就會越來越大,最終害人害己。
其后的半小時里,兩個小偷頻頻動手,卻一直沒有成功。“阿姐”目光如炬,死死地盯著他們。突然,她指著前面一個女孩兒說:“她應該被偷了,你再去問問看。”
我下車叫住女孩兒。女孩白白凈凈的,風衣、西褲、LV,典型的OL(女白領)裝扮。我亮了亮警官證,告訴她:“我是警察,有點兒事要問問你。”
“真的假的?你不會是騙子吧?”這是女孩兒的第一反應。
我直奔主題:“你是不是手機掉了?”
女孩兒一摸口袋,真是沒有了,臉上現出吃驚的神情。我示意女孩兒來到隱蔽處,女孩兒上下打量我,依舊將信將疑。我索性把警官證遞給她:“認真看。”
她還真的接過去,萬分小心地對了對照片,總算相信了。接下來,她的表情從懷疑變成了焦慮:“我新買的iPhone 5S啊,早上出門還揣在口袋里的,怎么就不見了呢?我根本就沒發現有人跟在我后面啊。這……還能找回來嗎?”
我示意她少安毋躁,趕緊把情況通報給“阿姐”。隨后,電臺里的對話越來越密集,中間還夾雜著奔跑的腳步聲、急促的呼吸聲。再往后,電臺啞了,靜默了好長時間。
我知道,離我幾百米開外,一場驚心動魄的抓捕正在上演。我頭腦里想象出無數種抓捕的情景,心里癢癢的,卻苦于分身無術。正走神之際,我聽到“阿姐”大喊:“快,快上車!‘康老板’受傷了!”
受傷,是反扒隊員最不愿意聽到的詞,也是“阿姐”最擔心的事。她自己就曾經受過兩次傷。
第一次是2012年11月的一個周末,“阿姐”和兄弟們在莘莊百盛附近發現了四個鬼鬼祟祟的家伙,幾人分工明確,望風的、掩護的、動手的各司其職,不一會兒,就從一個男青年的單肩包里“出貨”(偷到東西)了。得手后,四人作鳥獸散。
一名隊員悄悄詢問男青年有無失竊,不料,男青年竟慌張地大叫:“啊,我的錢包不見了!”
聽聞這聲驚呼,四個家伙拔腿就跑。“阿姐”和搭檔抓住身上有贓物的竊賊后,發現兄弟們早已跑出了自己的視線,她心里那個急啊,恨不得兩腿生風,飛過去支援兄弟們。就在“阿姐”追賊的時候,男青年也追了上來,邊跑邊大喊:“我的錢包!”
“我是警察,你留在原地等我。”“阿姐”一邊狂跑,一邊扭頭回話。就在分神的一剎那,她的腳絆到了花壇的邊緣,然后,她真的成了空中飛人,“飛”出好幾米遠,騰云駕霧一般,然后重重地跌了下來,花四百多元新買的牛仔褲被磨出一個大口子。她氣不打一處來:奶奶的,非把你們抓回來不可!
直到把另外三人押回來,才有人發現“阿姐”的腿在流血。“阿姐”低頭一看,左膝蓋血肉模糊,鮮血已染紅了褲腿。到了醫院,醫生一看傷勢,皺著眉頭把褲子給剪到大腿根部,縫了好幾針。事后,男青年內疚加感動,送來一面大錦旗。
此后,“阿姐”遵醫囑在家靜養,悶了幾天,感覺心里都快長草了。好不容易熬到拆線那一天,她迫不及待地要求復工,坐在車上遙控抓賊。一跑到外面,她頓覺體態輕盈,連呼吸也順暢不少。工作,就是她的止疼良藥。

第二次受傷是一年后,2013年11月。“阿姐”把注意力高度集中在前面一個扒手身上,沒想到腳下踩空,“咔嚓”一下,右腳踝扭成了一個可怕的直角,疼得“阿姐”齜牙咧嘴。兄弟們趕緊買來冰棍,為“阿姐”的腳踝做冰敷。可“阿姐”心里還牽掛著那個扒手,不肯乖乖就醫,兄弟們只得強行把她架到了醫院。
出人意料的是,第二天,“阿姐”竟然一瘸一拐,拖著自己的石膏腳來了。兄弟們感動之余,壞壞地給這次行動起名為“翹腳行動”。這一戰非常成功,一舉抓獲四名扒手。“阿姐”本來還想一道到派出所去做筆錄的,兄弟們臉一板,一通臭罵,硬生生把她押回家。
見日夜惦記的扒手歸了案,“阿姐”這才安心在家休養。那一周,她充分享受了天倫之樂。別看“阿姐”在外面張牙舞爪,一回到家,她就變得小鳥依人了。
“阿姐”有個寶貝女兒。從事反扒后,她成天風里來雨里去,上下班完全沒有規律。為了不耽誤女兒學習,她咬牙把女兒送進收費昂貴的寄宿學校;為了保護女兒,她甚至不敢帶她一道逛街、玩耍。在學校舉行的感恩儀式上,女兒每次都會對著閔行的方向默默祈禱,希望“媽媽平時多抓壞人,這樣周末就有時間陪我了”。說到這些,“阿姐”的淚水在眼眶里直打轉。
“阿姐”說,現在她最幸福的事,就是每天不管回家多晚,都能和女兒在一起。見媽媽累了,女兒會騎到媽媽的背上,用稚嫩的小手幫媽媽按摩。每天下班,女兒總會到門口來迎接。女兒的班主任每次在全班宣讀“阿姐”的反扒故事后,女兒總是會向媽媽通報,眼神里是掩藏不住的得意。
如今,哪怕工作再忙,“阿姐”都會想方設法為女兒買菜做飯,周末花時間陪她,給女兒輔導功課。最讓她自豪的是,女兒從小到大沒有請過一天家教,而每次被她輔導過的作文總能得優。
“阿姐”說:“我要把過去虧欠她的給補回來。”
“康老板”是“阿姐”剛挖過來的圖偵高手,個子不高,身材微胖。他是在追捕過程中受傷的,高個兒小偷當場被擒,另一個家伙卻趁亂逃走。兩個狡猾的小偷故意把偷到的iPhone 5S手機扔在綠化帶里,準備先叫摩的離開,確認安全了再回來取貨,不料被警察打破了如意算盤。
回閔行的路上,“阿姐”三管齊下,一邊發動各種資源找最好的醫生,一邊向隊員叮囑注意事項,同時還準備布控抓捕,同步推進,有條不紊。“你們給我聽好了,今天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把這個王八蛋抓回來!”“阿姐”惡狠狠地說。
趕到醫院,“阿姐”看到“康老板”的左手腕腫得像饅頭,額頭上還有血塊,眼圈登時紅了。不料屋漏偏遭連夜雨,去派出所的路上遭遇堵車,高速公路成了停車場。“阿姐”本來就板著個臉,現在臉色愈發難看,想發火但又無處發。我看得出來,她心里不踏實。即便如此,她還不忘柔聲安慰車上的失主:“你放心,公司那邊我們會幫你請假的,做完筆錄會派人把你送到公司去。”接送被害人,是“阿姐”他們堅持多年的好傳統。
在派出所,用最快的速度辦好移交手續,又前往小偷的老窩進行布控。路上,“阿姐”像個火藥桶般炸了,指著鼻子挨個兒罵過來:“這是五年來第三次有人受傷。剛剛被害人在車上,我不好罵你們,現在可以講了,‘CCC’、‘星星’,當時你們在什么位置?被氣得吐血前請讓我看到你們兩個。小唐,抓人的時候你在哪里?想把我氣暈過去嗎?還有,‘聰聰’,你當時已經控制住對象了,為什么還要拖著別人幫忙,木魚腦袋啊……算了算了,氣死我了,隊伍交給別人來帶,我準備‘撒手人寰’了。”
見“阿姐”正在氣頭上,誰也不敢爭辯。
“好好一個人,出來時活蹦亂跳,可現在好了,手腕骨折了,大家都開心了是吧?”
一車人陷入了難堪的沉默,大家一根接一根地抽著悶煙,心里十分憋屈。一會兒,醫院方面說“康老板”手腕骨頭碎了,必須動手術;一會兒,又有中醫說可以接骨治好,用不著動手術,搞得大家心情起起落落。“阿姐”獨自生著悶氣,連午飯都沒去吃,她說:“等到再晚也要等,今天不把他抓回來,我就跟他姓!”
熟悉“阿姐”的人都知道,“阿姐”倔犟、好強,一根筋、認死理,一旦認準的事,九頭牛也拉不回。
上海人喜歡下館子吃飯,人頭攢動的飯店也成了賊們喜歡出沒的場所。2010年7月,轄區一連發生多起飯店拎包案。最讓“阿姐”生氣的是,這邊在查案,那邊還在不停發案。最猖狂的一次,大廳里只剩下了一桌人,兩個賊還是悄悄把包給拎走了,被盜財物近五萬元。
“阿姐”他們一共串并了五起案件。經查,嫌疑人是東北某地人,作案前一般入住錦江之星,得手后連夜逃離上海。其使用的黑色普桑掛浙A牌照,是套牌車。雖然有用信息不多,但“阿姐”他們還是發現了嫌疑人的蛛絲馬跡,并鎖定了他們的姓名和真實車牌。
這個案子非破不可!“阿姐”下定決心,隊里每天安排人手去核查信息系統,一天不落。這一查,就是整整一年。我不知道這三百六十五天里“阿姐”的心路歷程,我只知道,堅持是成功的必要前提。
2011年7月的一天,“阿姐”正帶著兄弟們在七寶反扒,突然接到探長大劉急電,嫌疑人已入住市區某豪華酒店。“阿姐”大喜,立即帶一隊人馬直奔酒店。經驗豐富的她先到車庫一轉悠,那輛黑色普桑正靜靜地停在地下車庫里。看得出,這是一伙有反偵查意識的賊:車上插著車鑰匙,隨時準備跑路;車門是用備用鑰匙上鎖的;每次作案前必定換上假車牌;就連坐電梯上樓,也要中途換乘一下。
再一了解,四個人開了兩間房,其中一間的兩名住客一早就出去了。就在這時,隊長“貓王”率援兵趕到,大家當場分工:一組人負責看監控,一組人守在大堂,“阿姐”和搭檔負責到空房間守候。
一切布置停當,“阿姐”和搭檔靜靜地守在房間里。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阿姐”既興奮又忐忑,對象是只狡猾的老鼠,一有風吹草動就望風而逃,這一次我們行動比較匆忙,會不會有什么破綻?思來想去,“阿姐”煙癮犯了,叫“康老板”送根煙過來。
門鈴響了,“阿姐”起身去開門。還好開門前她習慣性地瞄了下貓眼,發現門外站的竟然不是“康老板”,而是一個上身赤膊、穿著短褲的陌生壯漢。“阿姐”立馬反應過來,這應當是嫌疑人的同伙,他們的隔壁“鄰居”。稍一遲疑,“阿姐”沖搭檔使個眼色,讓其藏到洗手間里。然后,大大方方開了門。
門口的壯漢一下子傻了,看看面前的漂亮妹妹,再看看房間號,以為自己走錯了,連聲說“對不起,對不起”。“阿姐”故意嗲兮兮地說:“你找他啊,他剛剛出去了。”
哦,原來是兄弟找的小姐,沒想到小兄弟還挺花心的。壯漢心中暗笑,準備踱回房間穿衣服,不料被“阿姐”快步跟上,她暗中用腳頂住門,低聲用上海話通知走廊里的兄弟:“快點兒來!”
幾個兄弟如下山猛虎,把壯漢撲倒在地。“阿姐”沖進房間,厲聲喝道:“警察,通通別動!”房間里的另一人也被控制住。
幾乎就在同時,固守大堂的“貓王”把吃完早餐回來的另兩個家伙也給抓了。四人中有三人與拎包案有關,身上搜出七八萬元現金,銀行賬戶上還有二十六萬元存款,難怪這次升級住進了豪華酒店——有錢就是任性!
事后,有兄弟壞笑著說,“阿姐”腦筋轉得快,演什么像什么,演小姐就有風塵味——敢發言的人都被“阿姐”敲了“毛栗子”。
可是,像“阿姐”這樣堅強的“女漢子”也有傷感時。2013年,“阿姐”和兄弟們在超市里抓住兩名扒手,其中一個十七歲的女孩兒有孕在身。“阿姐”覺得那個名字有些眼熟,再一看她登記的住址、家屬姓名等信息,頓時整個兒人都不好了。
原來,“阿姐”在七年前就曾遇到過她。那時,“阿姐”還在閘北工作,參與破獲了一起涉及二十余名“兩懷”(懷孕、懷抱嬰兒)婦女的盜竊案件,其中一名十歲的女孩兒讓她印象深刻。在派出所里,“阿姐”買好吃的給她,幫她把臉擦干凈,和她聊了許多。女孩兒流著淚,指認了其中五名對象。在送女孩兒回家的路上,姜峻曾經默念,希望這孩子能與過去一刀兩斷,開始新的生活。沒想到,七年后兩人竟會在訊問室里相見。
“阿姐”恨鐵不成鋼,卻又無能為力,要改變一個人實在是太難了。她只能調整好情緒,沉重地對女孩兒說:“沒想到會再遇到你。你記不記得,我在七年前抓過你,跟你說了很多話,送你回了家。如果你對七年前的事情還有印象的話,請你配合……”
這件事讓“阿姐”惆悵了好多天。
2014年10月,“阿姐”出席上海市“平安英雄”評選推介活動。在活動現場,她居然趁彩排的空當兒指揮兄弟們抓獲了在附近行竊的三個帶著小孩兒的女扒手。推介活動一結束,“阿姐”把小女孩兒抱在自己的腿上,像母親對女兒一樣和她聊了很久,晚上還把她送到居住地,車輛開不進去,她就將孩子背回家。孩子在“阿姐”的背上香甜地睡著了,也許只有警察的背脊才能讓她感受到真正的安全。雖然那個被自己抓過兩次的女孩兒傷透了她的心,但只要有可能,她就不會放棄任何一個幫助人、挽救人的機會!
對反扒隊員來說,守候伏擊是家常便飯,沒日沒夜地守,不動聲色地守,反復不斷地守,最長的一次竟然連續守候了三十多個小時。守候,極為考驗人的耐心、毅力和自信,對這支平均年齡僅二十八歲的隊伍來說,無異是一種挑戰。
長時間的等候,只為瞬間一擊。
兄弟們有的在車外“插矛”(定點觀察),有的在車上放哨,雖然“阿姐”仍處在持續生氣狀態,但她還是去買了一大袋飲料和零食犒勞兄弟們。有個兄弟“不識好歹”地抗議:“阿姐,我要的是綠茶,你怎么給我買的是紅茶?”
“阿姐”佯裝惱怒:“刁民,真難伺候!”只有在和兄弟們插科打諢時,“阿姐”眼中的陰霾才能稍稍散去一點兒。
夕陽西下,在苦守了四小時后,那個瘦小的家伙終于出現在村外的馬路上。原來,他下午旁聽老大的庭審去了。家中兄弟三個都是賊,老大尚關在看守所里,老二(即高個兒小偷)和老三(即他自己)又出動了。而現在,兄弟仨要在看守所里“團聚”了。不過,這個家伙被捕時,倒是顯得比較平靜,臉上甚至還帶著不易察覺的得意。
直到這時,“阿姐”才莞爾一笑,露出兩個淺淺的酒窩:“快給姐來一支慶功煙!”馬上,好幾支煙湊了過來。
一隊人馬再次回到派出所。在辦案的同時,“阿姐”就像個家庭主婦似的,不厭其煩地叮囑去超市買慰問品的兄弟:水果要買進口的,湯骨要買名牌的,土雞要買正宗的……一切搞定,已是晚上7點半。
就在大家以為可以松口氣的時候,“阿姐”卻現場開起了案例分析會,對每個人在今天行動中的思路、方位和動作逐一點評,指出對錯,許多兄弟被“阿姐”訓得面紅耳赤,抬不起頭來。最后,“阿姐”提議:“等會兒大家一道湊份子去看看‘康老板’。我出七百,小唐和小張出三百,其他兄弟每人一百。”
依我的理解,這既是戰友情深,也是“阿姐”有意讓大家“花錢”買個教訓。
和其他兄弟一樣,“康老板”也是閔行本地人,家境普通,老宅破舊。在“康老板”家,見到手纏繃帶的戰友,“阿姐”眼圈又紅了,剛說了句“兄弟,我們把這個家伙抓回來了”,扭頭就走。我追出去,發現一向堅強的“阿姐”竟然正躲在黑暗處抹眼淚:“兄弟們健健康康地出來,我就應該讓他們平平安安地回去,為什么受傷的不是我啊……”
我也被感動了。“阿姐”有淚不輕彈,外表無比剛強的她,其實心里最柔軟的地方就是這些愛她和她愛的兄弟們。自己可以受委屈,但絕不能讓兄弟們受委屈;自己可以多吃苦,但絕不能讓兄弟們吃苦;自己可以受傷,但絕不能讓兄弟們受傷。“阿姐”一直對外說:“我有八個弟弟,他們都是我最親的親人……”
“阿姐”的眼淚,就是對情同手足的最好注解。
回到家里,我久久難以平靜。十六小時的隨警作戰,讓我走近了“阿姐”和她的兄弟們,讓我知曉了他們的故事。他們到底是怎樣的一群人?
他們不知道今天星期幾,因為在他們的排班表上沒有工作日和雙休日的區分,只要有任務,天天都是工作日。
他們是出色的“演員”,在超市、餐廳、車站扮演著顧客、食客、乘客等各種角色,默默地為老百姓保駕護航。
他們是家庭的欠債者,欠著老人、愛人、兒女的感情債,清晨出門時家人還沒醒,夜里回家時家人都已入眠。
我不由想起了軍旅作家魏巍的名作《誰是最可愛的人》,他們不就是當下“最可愛的人”嗎?
第二天,我收到“阿姐”發來的微信,和平時一樣,言簡意賅,沒有附加任何表情符號,卻特別讓人傷感:“壞消息來了,第二個家伙肚子里有長條金屬物,市監不收,昏倒。”
我終于明白那家伙當時為什么那么配合了。
在閔行,“阿姐”與兄弟們的感情之深是遠近聞名的。但與其說是“阿姐”感動了兄弟們,倒不如說是兄弟們感動了“阿姐”。
一個大清早,兩名扒手上了輛黑車。沒想到這輛車竟然在路口連變兩條車道,讓緊隨其后的“阿姐”他們措手不及。“聰聰”二話不說,跳下車在車流中撒腿跑了一公里,終于摸清了黑車的去向……在后來的追捕中,兩名扒手翻墻竄入漕河涇的一處工業區。“聰聰”、“星星”兩人沖在最前面,等“阿姐”詢問完被害人跑進工業區一看,兩人跑得連影子都不見了。“阿姐”急得在電臺里哇哇大叫:“‘聰聰’,我很擔心你,回答我好嗎?”
電臺里一片寂靜。
呼叫“星星”,同樣沒有回音。
那一刻,“阿姐”心里撥涼撥涼的,想想犯罪嫌疑人長得人高馬大的,兄弟們不要硬碰硬吃了虧。
“阿姐”在工業區里一通狂跑,心怦怦直跳。見到“星星”時,心里的石頭一半落了地。就在這時,電臺里傳來了久違的“聰聰”的聲音:“阿姐,抓住了!”
那一刻,“阿姐”覺得“聰聰”的聲音動聽極了。不一會兒,就看到“聰聰”押著一個扒手出現在小路上,一瘸一拐的,腳上還少了只鞋。原來,剛剛翻墻時,“聰聰”左腳的鞋脫落在灌木叢里了,他只能光著一只腳去追扒手。
“阿姐”看看凹凸不平的沙石路,一下子明白過來,大喊:“快扔一只鞋過來!”話音未落,一下子飛過來三只鞋。望著“聰聰”腳底磨出的十幾個水泡,“阿姐”心疼地抱抱他,剛開口說“趙玲聰”,就再也說不下去了。
而另一個望風的扒手落網時,右腳骨折,行動不便。“星星”分析說:“這家伙估計是跳到地下車庫的,車庫有兩米多高,肯定是受傷了,跑不動了。”
這時,一旁的“聰聰”補充說:“我那個對象也是這樣跳下去的。”
“阿姐”心里咯噔一下,對象身高一米八五,摸著墻就可以下來,而聰聰才一米六五啊!“你是怎么下去的?”
“聰聰”神情淡定:“我又沒有辦法,只好跟著跳下去。”
頃刻間,“阿姐”淚奔,心里真是五味雜陳,憐愛、心痛、內疚,全都濃縮于一處。兄弟拼著老命赤腳抓賊,落地時那鉆心的疼,也同樣疼在“阿姐”的心上。反扒是個高風險的活,兄弟們并不是身懷絕技、刀槍不入的武林高手,而是與你與我一樣的普通人,他們也會流血,也會受傷,甚至還會面對死亡的威脅。在酒桌上,“阿姐”最愛引用《士兵突擊》里的一句話:“酒量一杯,陪你喝,舍命。”豪邁,霸氣。放在這里,就是“反扒隊員,為人民,舍命”。
舍命,和文化程度、和收入待遇無關,它只與使命感、責任心緊密相連。這些平凡的兄弟,拿著微薄的工資,干著危險的活,從事偉大的事業,可親、可敬、可愛!現在流行講“擔當”,要我說,對工作放不下、肯為之拼命的,那就是擔當!
晚上,“阿姐”發微信責怪“聰聰”:“下次再碰到這么高的地方,不許你跳!”
“聰聰”回了個表情,是吐舌頭的笑臉。“阿姐”知道,她說了也是白說,下次兄弟們遇到扒手,還是會一樣舍命。兄弟們為了追嫌疑人的車輛,曾無數次在車流中徒步狂奔;兄弟們曾把嫌疑人追得癱軟倒地,而自己也扶樹嘔吐;還有兩個兄弟在接觸患有嚴重開放性肺結核的小偷后,不同程度地染上了肺炎;至于在搏斗中所受的皮肉傷,那更是不計其數……
“阿姐”素來爭強好勝,曾創下“只要賊敢在面前動手,就一定跑不掉”的神話,可如果這個神話要以犧牲兄弟為代價,她寧可不要!
“阿姐”就是這樣的多愁善感。一個寒冬,她和“星星”兩人一路從閔行虹橋追到靜安寺,將兩個扒手人贓俱獲。她負責開車押扒手回去,正當她美滋滋地在車上抽著“慶功煙”的時候,眼前出現了“星星”頂風騎著助動車的身影。“阿姐”猛然意識到外面冰天雪地滋味并不好受,那刺骨的風仿佛就刮在自己身上,也刮疼了她的心。她明白了為什么“星星”搶著去開助動車的原因。“阿姐”眼含淚水,望著那個背影,就這么單薄地消失在寒風中,連煙頭燙到了手指也渾然不覺……
有一次,好不容易抓到的一個扒手,因看管人員疏忽,吞下異物逃避了懲罰。“阿姐”歇斯底里地在電話里大吼:“這個家伙我們追了好幾天,兄弟們吃了多少苦,你們知道嗎?你們這么大意,對得起我的兄弟嗎?”
說實話,如果你沒有與他們朝夕相處,沒有和他們一道經歷過抓賊的不易,你是很難體會他們的心情的。汗水、淚水甚至血水換來的成果打了水漂,他們能不怒嗎?
抓賊不易。兄弟們每次工作十幾個小時,工作強度大、工作環境差,還要隨時面對各色人等,那些居心叵測的特殊人群、那些身藏匕首的亡命歹徒、那些患有艾滋病或肺結核的宵小之徒都是不可預知的危險,有時還要遭遇群眾誤解:無數次,“阿姐”他們打電話通知失主領取被盜物品時,被對方誤以為是騙子,招來惡毒的咒罵;許多次,隊員們合圍抓賊、與賊搏斗,卻被人報警說是小流氓打群架斗毆;還有一次,在帶被害人回去作證的路上,被害人竟然打110報警說自己遇到了假警察……可兄弟們依然無怨無悔地奔走在反扒之路上。
面對這么好的兄弟,“阿姐”唯有以情相報——外出工作,她自己掏錢買飲料、買盒飯;得了嘉獎,她拿出獎金請客犒勞兄弟;逢年過節,她自掏腰包去慰問兄弟家屬;兄弟受了傷,她第一時間要趕去慰問;兄弟們過生日,蛋糕總是她來操辦;兄弟們收入低、加班多,論小時工資甚至還不及鐘點工,她想方設法取得領導支持,為每位兄弟加了兩三百元補貼,錢不多,但兄弟們知足……把工作當愛好,那就是幸福。“阿姐”每個月都是“月光族”,但她很開心,很滿足,能和這幫兄弟一起瘋一起笑,比什么都快樂!
現實永遠是不完美的。商場里,一些婦女以“兩懷”為擋箭牌順手牽羊;老街上,外地老賊隨身揣著艾滋病陽性的診斷書瘋狂作案……法律保護弱勢群體的本意是好的,但如果缺乏行之有效的監管措施,就會容易被壞人鉆空子,借此逃脫懲罰。

無奈之下,“阿姐”他們只能采用土辦法,努力增加壞人的犯罪成本,減少老百姓受侵害的機會。2014年3月以來,閔行公安分局在指定監視居住上積極探索,建立了輕微刑事案件的快速辦理機制,以期在法律框架內對處于懷孕期、哺乳期的犯罪嫌疑人的處理上作出突破。但要從根子上解決,需要全社會的共同努力。
這一次,“阿姐”徹底發飆了——如果我們警察不能將扒手送到他們該去的地方,又怎能為老百姓討回公道?X光檢測結果表明,這個家伙吞下了兩根金屬長條,并已轉移到大腸。沒準兒,他心里正偷著樂:有情況不明的異物,監所肯定不收,過兩天放出來,老子又是一條好漢。
一想到這家伙狡黠的嘴臉,“阿姐”把牙咬得咯嘣響。她把這家伙押到醫院做胃鏡,醫生嚇得直擺手:“我們醫院從來沒有過這樣的先例。”
“阿姐”打起了苦情牌:“我們一大早就跟上他們了,跟了好幾個小時,我們一個兄弟還為此受了傷,手腕骨折,還要動手術……”
“阿姐”梨花帶雨的述說打動了醫生:“那我就試試吧,不過,我可沒有太大把握……”
胃鏡探頭伸進去一看,里面有金屬物不假,可卻是塑封的,兩端封死,根本就沒有生命危險。醫生很幫忙,主動表示:“既然沒有危險,我們就索性把它取出來。”
“阿姐”喜出望外。就這樣,兩根二十七厘米長、外面包裹著塑料的金屬絲被妥妥地取了出來。“阿姐”和兄弟們興高采烈地揮舞著“剪刀手”,把這一刻歡樂定格在手機里。
事后,“阿姐”真心實意地鞠躬致謝,醫生動容地說:“我要謝謝你們,我以前手機也被偷過,你們多抓幾個扒手,群眾的損失就少一點兒……”
聽到那家伙被關進去的消息后,我頓覺松了一口氣——“阿姐”,你真是太有才了!
這種懲惡揚善的快樂,這種酣暢淋漓的痛快,若非親歷,難以體會。這一周來,經歷過好幾天的跟班作業,數次采訪,我也深深融入了這個團隊,愛他們所愛,恨他們所恨,一道分享開心,一道直面憂愁。
而這種快樂,也是讓“阿姐”他們對反扒樂此不疲的原因所在。“阿姐”的工作微信群叫作“不離不棄”,在群里,“阿姐”總愛說的話就是“兄弟們,我想你們,我愛你們”,這是她的真情流露。是啊,天下無賊是她的心愿,不離不棄是她的原則。兩千多個日日夜夜過去了,有人離開,也有人加入,還有離開后割舍不下,又重新歸隊的。兄弟們愛抓賊,喜歡享受與賊斗智斗勇的成就感。當工作與興趣完美結合之后,他們能不快樂嗎?更何況,還有“阿姐”這個主心骨;更何況,還有老百姓的理解與支持!
當“阿姐”把一個年僅五歲卻被生母逼著偷東西的小姑娘解救出來,帶回家交給她父親時,女孩兒崇拜地望著“阿姐”,天真地說:“阿姨,我長大了也要當警察!”
當“阿姐”把一對從外地來滬看病的農村夫妻的救命錢奪回來,并駕車把他們送回醫院時,夫妻倆激動得說不出話來,唯有把感激放在眼睛里。
當“阿姐”從追回來的一部山寨手機中找到信息,聯系到失主時,這位老阿姨竟抱著“阿姐”嚎啕大哭。她是專程從重慶來找當年插隊落戶的知青朋友的,所有老朋友的聯系方式和會面照片都存在這部手機里,這些是她晚年的精神寄托。“阿姐”也經常拿這個例子教育新人:“很多東西,對小偷來說,它只有價格,可對老百姓來說,它還有價值。”
許多次走訪調查時,居民們積極提供線索;無數次抓捕現行時,熱心者挺身而出,助警察一臂之力。有一次,“阿姐”和兄弟們在一條小馬路上封路抓賊,行人們停下了腳步,騎車的人沒有怨言,就連被堵住的私家車主們也沒有一個人按喇叭。就在“阿姐”他們把三個扒手押出來時,現場竟響起了一片經久不息的掌聲!
那掌聲,在“阿姐”聽來就是天籟。這是群眾的褒獎,更是鼓勵兄弟們繼續前行的動力!
“阿姐”一直說:“我們不在乎抓了多少人,而在乎幫了多少人。”
一開始,我還不太理解,直到我耳聞目睹了老百姓的各種感激后,我懂了,真的懂了。反扒,是天底下最陽光的職業,“阿姐”他們每年抓獲一百五十多名扒手,就意味著至少有幾百名群眾的錢財失而復得,而更多的群眾收獲了平安。
這一回,“阿姐”又自掏腰包,請大家喝起了慶功酒,大杯喝酒,大碗吃肉,儼然女俠風范。素不喝酒的我,也破天荒舉起酒杯,向“阿姐”和她的兄弟們一一敬酒。酒量一杯,陪你喝,舍命;反扒隊員,為人民,舍命!
微醺間,我記下了這些平凡卻令人尊敬的名字——
“阿姐”姜峻,1995年7月從警,從事反扒十年。
“聰聰”趙玲聰,退伍軍人,從事反扒五年。
“元芳”金磊,從事反扒三年。
“星星”孫兵斌,退伍軍人,從事反扒五年。
“康老板”康寧,圖像監控能手,從事反扒五年。
“阿琨頭”陳琨,退伍軍人,從事反扒五年。
“CCC”程陳浩,從事反扒五年。
張寅忠,從警四年,從事反扒一年。
唐嘉蔚,放棄國企職位改行當警察,反扒新人。
在與扒手的賽跑中,“阿姐”就是一位領跑者,永遠沖在最前面。在她身后,不僅有她的一幫鐵桿兄弟在緊緊跟隨,還有我和越來越多被感動的人加入其中,投身平安建設的洪流。跟著“阿姐”去反扒,不僅是一種行為,更是一種境界。
(文中照片由作者提供)
責任編輯/季 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