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運,常人難料。
10年前,“非典”剛撤,“京”魂未定。小女雙燕說,到北京養老吧,高興了就寫點詩,累了就去唱唱京劇。北京在我心里至高無上,我很樂于聽命。那時我剛從東北一所學校內退,也想擺脫大半輩子教學帶來的疲憊,于是冒著“生命危險”進京了。2004年9月的京西,秋高氣爽,驕陽似火,我一下子感覺到,自己像種子一樣找到了土壤。
北京人相當熱誠和友善。票友們知道我是黑龍江人,就和我聊些東北的事,我愿聊訥謨爾河西流水,聊鋪天蓋地、二三十步不見人影的鵝毛大雪。我一直以家鄉為榮,黑土地養育了我,我的身心烙著家鄉的胎記。但我又不得不抱憾地想,寫了大半輩子,一直讓老伴兒揪心、鬧心,就此歇筆得了。況且人家說得也沒錯,寫東西沒落下別的,就落下了一堆病:冠心病、頸椎骨刺、膽囊炎、腱鞘炎……花錢遭罪不說,家人也跟著折騰。老爸不止一次叨咕:你們兄妹幾個,就你日子緊了吧唧,還凈整虛的。寫那玩意兒有啥用???頂錢花呀?噎得我哏兒嘍哏兒嘍的。
也是,搞文學的人,但凡分出點精神頭兒,學學賺錢養家,有啥不好?可,天生長了一臉磨不開的肉。賣東西,我總不好意思收熟人、親友的錢,常常白送不說,還要枉費車費和時間。我對老爸說,咋整?咱這副德行,整啥都整不了,整多少搭多少。還是寫東西好,免費。再說了,心里有話,一吐為快……
老人家也不糊涂:是啊,等你給佛燒香,佛就掉腚了。
置身京西大地,仰望嶙峋峭壁,傾聽山泉歌唱,隱隱曲徑通幽,別有一番情韻。和所有的生靈一樣,品味一種寂靜,難得一份孤獨。
對面九龍山泛綠的時節,老家詩人雪飛抱著轉運竹和凱華等一幫好友來了,接著魯荒、青森來了,白帆、孟蒙來了。在古道西風中,我們不斷地沸騰著文學情懷,把酒杯撞得叮當作響——“我們仿佛仍在老家的小酒館里,仍在那片潔白的雪野之上”,我端著酒杯,釋放著無限醉意說,你們知道嗎?門頭溝也有自己的文學刊物,我要“改嫁”了。大家便附和說,李姐也該“轉運”啦!我不懂命運,只相信沒有耕耘就沒有收獲。黎陽認真地對我說:要寫,以前的路子得改改了……
面對偌大的京都,我告訴自己,一切將從頭開始。
2005年6月,我的一首小詩發在區文聯文藝期刊《百花山》(三期)上,編輯部馬淑琴、付永健、李有云三位老師給了我很多鼓勵和關照,這讓我備受感動,也更加懂得如何經營好自己的文字。我一直覺得自己是笨鳥,必須要比常人付出更多的努力。但我確認自己是一個吃過秤砣、頭腦比較簡單的人,是一個適宜鼓搗文字的人。換句話講,這輩子,除了文學、除了和文字相關的事情,我不知自己還適合干點兒什么!盡管沒有幾個人用正眼瞅文學(不把文人當另類就算高抬了),可我就是狂熱喜歡,發自內心地愿做文學的奴仆,沒轍。
雙燕悄悄告訴我:等我再去掙幾年錢,就回家和你做伴,咱們一起寫書,寫電視劇。說話間,她把用A4打印成的厚厚的一本詩文集冊放在我面前——我驚呆了。她接著說,媽媽,看看我進步沒?女兒認真的樣子,讓我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說實話,兩個女兒對文學的自覺及其悟性,令我十分欣慰。
馬淑琴老師很忙,但對我一直給予莫大的關注和幫助。不僅如此,市里、區里舉辦的很多活動,她都力薦讓我參加。在連續兩屆的北京市職工文學創作研修班上,我聆受了國內諸多名家、大家的點撥和引領,真的有一種新生般的體味和開悟。我的聽課筆記本里,記錄著每一節課、每一位老師的悉心教誨。我愿意呼吸他們營造的清新和深遠,更愿意感受他們用真情和正氣鍛造的文字的力量。
對文學的新領悟、新感覺,讓我看到了希望的曙光。
2012年“7·21”特大山洪暴發后,我受命采寫在洪水中搶救了30多人的“托舉哥”——京西好人于清泉。7月31日,白天剛到未及清理的淤堵街巷、到散發霉味的居民區走訪,晚上馬老師便來催稿,說馬上發在將出的四期《百花山》上。仿佛是戰士聽到了沖鋒號,我二話沒說,趕快打開電腦、敲鍵盤。電視里的洪水肆虐、山搖地動的場面,撞擊著我的靈魂,我這樣開篇——
真的,我一直不敢想象,偌大的京城在暴雨中是怎樣的一次戰栗和哭泣!因為這場突如其來的天氣,因為藍色、黃色以至橙色預警的一次次阻隔,有的家庭被生生吞噬了,有的親人被生生卷走了,就連糾結、沖撞于迷蒙中的家畜、豪車也無一幸免地漂浮在了渾濁而無情的水面上。這樣的場面如此悲壯,這樣的悲壯讓人如此不安……
寫出一章或幾段文字,就發給馬老師一次,請她審閱、提出建議,之后,我再修改完善。為了這篇稿,你來我往,整個晚上我倆都沒有睡覺。到第二天早上,5000多字的報告文學《誰在洪水中閃光》終于完稿了……
當然,這種突發事件或者翻蹄撩掌地趕稿的情況并不多。寫作固然很辛苦,但對于我,卻是個“癮”,是個心甘情愿的美差!所以,領了差,除了感激,還有感動,只緣得遇這樣一位恩師。
這些年,區里編書、采寫稿件什么的,我也算是一個積極分子。做的事多了,視野開闊了,腰板兒也開始抻直了。去年暮秋,我把一筆稿費換成了3匹柜式空調搬到家里,老爸開心地千叮嚀、萬囑咐:咱家都是知恩圖報的人哪,你可得請領導多下幾趟館子?。∫幌蚩囍樀睦习閮籂N爛成什么似的,他一邊按動遙控器,一邊感慨:還是北京好啊,連作文都這么值錢!
他說得沒錯。我也敏感地觸到了這種價值認可的溫暖。
造化弄人。人間悲喜就是這么巧合。
來京整整10年,做夢都沒想到的是,我將面臨著一場生死訣別。
2014年9月末,小女雙燕經歷了一年的病痛折磨后,和這個美麗的世界永遠道別了。白發人送黑發人,這是任何人都不愿意看到的結局。我們的晚年及其幸福被活活地晾在了這個世界的邊緣……
34歲的女兒,還沒有看到自己的孩子讀完小學,還沒有讓承諾結出果實,許多事,還沒來得及去做。但她卻說:“唯獨遺憾的是,不能親自看看尼采了?!保ê髞?,只得拜托遠在德國的姐姐代獻一束鮮花于先哲的墓前……)
我深知,文學的“毒”,我們中得太深,簡直無藥可救?!栋倩ㄉ健?014年第五期,有這樣一句話,敷住我流血的心口:京西文學痛失雙燕,悲哉,痛哉!
縱有不幸,仍感幸運:門頭溝是好人扎堆兒的地方。我更多地受恩于文聯作協、宣傳部、婦聯、東辛房小學的師友,我不知該怎樣才能回報他們。和文學一樣,他們注定都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我將用一生去珍惜。
人生苦短。感謝文學,讓我在絕望的風口,不致倒下。
隱忍,堅強。真誠為人,踏實為文——任何時候、任何際遇,都不迷失自己的行走方向,這或許就是文學滋養的緣故吧!
責任編輯 王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