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篇關于城市的小說,小說不以故事見長,但是在藝術上頗為講究。這個短篇實際上由三個小故事組成,寫了生活中那些細小的、溫柔的、無法忘懷的東西,的確很耐讀,很感人。作者一點一點地深入,又留有很大的余地,讓我們久久回味。
溫柔之花
搬進新居以后,我曾請人寫了一幅字掛在了客廳。我求的是一個“輕”字——輕拂巨浪,隸書。這樣看上去是不是就很風雅?如此的精心安置,還因為我覺得,日常生活中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在身邊發生,且由不得你。比如前些日子,姑媽家偶然發生的那場車禍。再比如前幾天我們單位一個人,家里竟然莫名其妙地起了一場大火。問他哪兒來的火災?不知道。懂得了一個“輕”字,事情就過去了,這人,也許就脫俗了吧。
我家對門住著的,是位叫王局的人,再多一點,知道其已退下來,夫人姓劉,孩子都在外地。由此我們這個單元里的生活氣息就顯得格外自如,格外安靜。有時一推門,正趕上人家也出來,雖然我不會叫他王局,也不會說您好,但每次臉上首先露出笑容的肯定是我。人得知道自己的身份,鄰里關系最重要。網上不是有這樣的說法嘛,只要你每天堅持微笑,幸福指數就會有所提升。
那天一早,對門王局夫人居然送過來一盆花。門敲開了,先是把我嚇了一跳,高挺茂盛的一堆枝葉先就伸了進來,人藏在后面,又顯出一副吃力的樣子。夫人站在門外,說:小田哪,你那屋里滿是書,別光知道整天敲電腦,再給你添點青枝綠葉。接著!
遞進來的,是一盆高約一米的木本花,葉闊枝嫩亭亭玉立,名曰——“扶桑牡丹”。我從未聽過這么美麗的名字,牡丹,又帶個扶桑,聽上去很有些日本南國的味道。這饋贈也著實令人心頭一熱,幸福指數頓時就上來了。什么叫遠親近鄰不如對門?花,很名貴,養到如此地步,大概也需她幾年時間吧?我對妻子說,劉姨真是個好人,好在一份女人少有的慷慨。妻子說,人家是局長夫人嘛,家里不缺花。
那些時日,一株叫作“扶桑牡丹”的花,展在那里,每片綠葉都浸潤著我們對劉姨的一份款款溫情,這是一朵多么富有象征性的友誼之花,它來自我們對門的局長夫人劉姨。再遇見時,我臉上的笑容明顯地延長了幾秒鐘,那心情,似乎有些無功受祿的感激,甚至還有些許人情的欠缺,憑什么就收了人家的東西?
日子在不聲不響地流動,而那盆被我們立在墻角,叫作“扶桑牡丹”的花,已經悄悄出落得光彩照人了。入了秋,它居然有了開花的跡象。
是那天姑媽來,打破了家里的平靜。姑媽坐在那里,先是擰著脖子看墻上的字,問我說:“輕拂巨浪”,啥意思呢?然后兩眼便緊緊盯住了墻角那位新來的客人,臉上的表情有些欲言又止,甚至有些鄙夷的所思。
姑媽說:想不到,你家還養了這樣一盆花。
妻子告訴姑媽說,這是對門局長夫人送來的。因為花將開了,妻子臉上很容易就流露出女人的虛榮和滿足。
姑媽說:花是好花,夫人,也是好夫人,可是有些人不敢養它呢。信不信?忌諱它的名字。扶桑、服喪。姑媽的語氣真是格外輕柔,這樣一個美麗之花的名字,一經姑媽口里說出來,卻毫無疑問傳達了相反的意思。
姑媽說完,我和妻子許久無話。幾乎是在同時,也想起了對門劉姨的女兒,剛剛離婚,王局不是已經住了好幾次院了嗎?我這人是不迷信的,但這樣的一株美麗之花,在同一時刻卻已明顯削弱了我們的食欲。晚飯,只喝了一碗粥。
第二天早晨,我和妻子不約而同,首先看了墻角那花一眼。如此嬌艷的一支花,又是半開半合的樣子,居然仿佛一只莫測的眼睛,正心懷鬼胎地看著我們。我們誰都沒有話說,也不知誰在問誰,原因是我們的孩子從下半夜已經開始發燒,我想我們現在要做的事情,只能是馬上去醫院。
診斷很快出來,大夫告訴我們:你家孩子,需要在醫院住下來,他為什么發燒,只有住下來才能查清楚。這意思很明顯,從現在開始,孩子便不可能回家了。
醫院永遠是個令人心情壓抑的地方,來來往往穿梭的人群,都像埋進地獄似的沉重,我和妻子的臉當然也好不到哪里,但我還是說到了那支花,我說:把它處理掉吧。
妻子看了一眼孩子:怎么說話呢!咱又不是開花店,這樣的一盆花,你說你又能送給誰呢?
是的,這樣的一株美麗之花,你又能送給誰呢?我想我誰也不會送的,但總得有個辦法吧。接下來妻子又說:再不能這么在家放著了。妻子的情緒看上去更不好:當初是你接過來的,貪了人家的便宜,就你解決。回家吧,你。
往回走這一路,就覺人生到底還是莫測,你真就相信那個“扶桑”嗎?難念的經也真說來就來了。又覺這世上偶然的事情不是很多嘛,更何況,假若上帝給你關上一扇門,又總會打開一扇窗,大家不是都在活著嗎?也許是狗急跳墻心急上火,頭頂上的那盞燈它突地就亮了。
待天徹底黑下來,又待時間已至夜深人靜,我以最快的速度,把那盆即將開放叫作“扶桑牡丹”的花,搬出了家門。告訴你,我把它抱在懷里,誰也不會給的,我從內心深處不愿傷害任何人,我不但要對自己負責,更要對其他人以及一株生命之花負責,但我必須把它出手,這已經是一個善良人所剩的唯一方式。
我把這盆叫作“扶桑牡丹”的花,輕輕放在了小區馬路邊上,那個無聲的夜晚,昏黃的路燈投放在植物翠綠的葉片上,立在那里就像個既突兀又迷離的神秘女孩兒。我幾乎沒有停留,這樣的一刻,雖然我沒干任何壞事情,我只知道我的孩子在生病,并且為此有所惴惴不安,但我這時偏卻有了做賊的感覺。那感覺,雖然有些緊張,卻是一種從未體味過的飄然解脫的快感,甚至還有些偷情似的不知所以。
返進家門,我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房間里所有的燈全部關掉,然后蒙頭大睡。
天亮之后,事情就見出了神奇。推窗望去,居然覺出無比的“輕”,眼前城市的陽光格外明媚,遠處幾只灰白相間的鴿子與藍天相接,正從樓房上空呼哨而過。我知道昨晚的那株花在哪一盞路燈下面,循著窗口望下去,扶桑牡丹,美麗的扶桑牡丹,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馬路上只留下淡淡一圈令人愉快的土痕。
幾天后,孩子的病如同天上的那塊烏云,只是在我們家短暫停留了一下,便風吹般地散了,躺在那里的孩子,居然小喜鵲似的發出“嘎嘎”的笑聲。望著笑在那里的孩子,妻子說:你這個小東西,在笑我們呢?
我說:笑吧笑吧,笑比哭好。我們的生活是多么美好多么慷慨大方多么充滿陽光啊。這時,我真想扯起嗓子唱支歌。但我始終沒能唱出來,因為我想不起任何一支曲子,并且因為這里是醫院。
王局一家的生活,也已現出健康的快活,兩個人每天早早起來,在小區花園里練太極拳,一招一式不動聲色,看上去頗具功力,布滿皺褶的臉上已隱隱見出紅潤的光澤,也看得出,那些無奈的痛苦,正在慢慢退去。太極拳,是養人的。
如果某天在樓道里,遇見這一個那一個或是兩個,我的面部表情到底還是不如從前了。臉上的肌肉,首先會僵硬地收縮,然后才是所謂燦爛的笑容,但那笑容已經很不直接也不再從容,我居然還會沒來由地說出一句:你好。難道不是嗎?我們的生活雖然充滿陽光充滿愉悅并且充滿激情,但有些事情最好還是藏在皮肉底下。一個有修養的人,就不能給它掛在臉上。
又有幾天沒見劉姨了,就連王局也不見了。
那天碰見劉姨一個人,正往樓上趕,前面已經說過,生活中許多事情是由不得人的,對門里住著,我們能不過問嗎?
劉姨說,老頭子又住院了。
又住院了,妻子先就急了,問我說:他們的孩子不在身邊,我們應該去醫院看看吧? 我說:當然要去,對門住著嘛,我們,給他買點兒什么呢?不管怎么說,還欠著一份人情呢。
妻子說:像王局這樣的人,家里什么都不缺。想了想又說:那盆花值多少錢?它是難以估量的,還是買些中老年奶粉吧,再買些粗糧餅干,然后再買些水果罐頭,總之不能超過兩百。我們大約算了一下賬,充其量不過150。再補!妻子說。
一束鮮花!我說:我們再給他補上一束鮮花吧,鮮花能使人心情愉快,有了鮮花你就天上下雨天上刮風天上也會有太陽,現在都流行送鮮花。
妻子,畢竟是妻子,思路走到這里像是停下了,那里發出的聲音就很輕,她說:是的,我們再給他們補上一束鮮花吧,一定要送鮮花。然后就抬起了頭:你呀,又玩“輕拂巨浪”呢。
然后,我們便去往醫院的方向。如果你想看病人,一定要趁早。
我們的表情,很符合醫院的現場需要,因此看上去也一定有些憂心忡忡的壓抑。躺在病床上的王局長,不過是那些三高癥的老年病,并且是常規輸液全額報銷的。
待從醫院往家走的一路,兩個人卻已不再說話,我們真的開始變得有些壓抑了,也似乎慢慢聽見了自己內心的聲音,又都知對方在想些什么。那個聲音也真是很“輕”,那種傾聽,只是讓我們把自己想明白了。挺大個人,你說你這是干嗎呢?
樂園
距我家半里遠的地方,臨著一條叫作灤水的河。灤水淌得很溫柔,七扭八拐沿著我們這座城市邊緣甩過去,一路清清粼粼,洗刷著河底五顏六色的鵝卵石。水雖清,魚雖無,一些城里人,卻在兩岸縱橫,開出些許幾何圖形的菜地,東一塊,西一爿,不動聲色散淡地綠在那里,與我們這座城市形成了脆弱的反差。
說話間,父親便到了離休年齡。我問父親如何打算?父親如釋重負:已經干了一輩子,還是去灤水的菜地吧。我看,那個地方挺好。
第二天,父親買了一把嶄新的鋤頭和一條白毛巾,拎著一壺白開水,興致勃勃去了灤水邊。那樣子,好像有多大事情等著他去做似的。
在河邊,父親居然也開出了一塊屬于自己的菜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看上去比過去還忙,又忙得鄭重。母親就埋怨:
你這個爹,一輩子就是個受死累的命。
城里的日子,無論怎樣的時尚、嘈雜與忙碌,在父親那里到底如城邊的一灣灤水,簡單而平淡,流著流著就把時間淌到了青黃不接的五月,父親的顏面,鮮花般地盛開了。
菜價已經開始上漲,那片菜地竟派上了大用場,并且顯得有些尤其重要。父親每天回來,手里左一把右一把,干干凈凈捧著的,是經灤水濯洗過的鮮菜。母親呢,見了這不花錢的菜,非常及時地殷勤了許多,倘若聽見父親的腳步,老遠便迎出家門,第一句話就是:
我家受累的回來了!
然后會拿起笤帚“噗噗噗”,掃去男人身上的土,若見衣上的泥巴,先會把手指舔濕,再把它弄下去。除了菜地里的父親,作為一個過日子的女人,母親一時又讓人生出許多感動。
但父親的臉上,卻沒有那些感動。那時的父親,會把頭低在那里,笑瞇瞇地看著母親說: 你這個人哪,好像有一些“勢利眼”啊。這是在家,如果在單位,我早就把你下崗了。 這時的母親,也會很有忍耐力,一邊打掃著男人一邊說:
我看咱倆最好是離婚,你再找個小的,事情肯定會倒過來,到那時你給人家洗腳都不會委屈。你有功勞啊。
也就是在這菜價不斷上漲的五月,全家人又一次意識到了父親,意識到了那塊菜地的價值。那天,吃著碗里的,望著眼前被日光曬得黝黑的父親,我對父親說:
這菜地,怕人偷呢,把它圈起來吧。
父親并沒聽進我的話。父親說:
敞著吧,就敞著,敞著心里才痛快。菜,就是給人吃的。如果有人想偷,不要說一塊菜地,家里的防盜門又當如何?這就是防個君子,不防小人的事情。
母親算過一筆賬,全家人每天要吃掉10塊錢的菜,一個月便是300塊!蔥,要一塊錢一斤,水蘿卜已經漲到了兩塊,黃瓜豆角茄子還要貴。有時,母親也會在飯桌上表揚父親:你們這個爹,在選擇種植品種上,心里還是比較有數的,安排得比較合理嘛。
隨著餐桌上不斷的變化,有一天母親竟也沉不住氣了,像突然間想明白了似的,冒出了一句話:
老東西,菜地再不圈上,你那個死累,早晚怕是白受的!
父親并不吭聲,過了一會兒才說話。他說:什么話呀,菜可是我種的。
那天夜里稀稀拉拉下了一場不大不小的雨,這個雨后的早晨,我獨自跑到了河邊。我要親眼看看父親的菜地,親眼看看父親這個當年的國家干部,怎樣在他的菜地里勞作。趕到河邊,眼前幾個人正站在河堤上罵大街。
菜地一派狼藉,似剛剛經歷過一場毫不猶豫的搶劫。盡管圈了又圈,到底是被人偷了。都在罵,唯有父親笑呵呵地坐在土堤上。
我問父親:咱家的菜丟了嗎?
能不丟嗎?父親伸出去的一把扇子,指著菜地說,你瞧瞧你瞧瞧,剛下過雨,這么濕的菜地,一腳踩進去陷下半尺深,偷東西應該有個準備的,他要穿雙水靴就好了,水靴!說完,父親便旁若無人地哈哈大笑起來:我——早——就——說——過——嘛。
回家的路上,我和父親手里捧著的,只是些從地里撿回的二手菜,有些凌亂的拼湊,有些不太整齊。快到家的時候父親卻拉了我一下,小著聲音對我說:
這件事,千萬別跟你媽說,千萬別說。聽見了嗎?
這么多年,我從未聽過父親如此輕聲細語地與我說話。我說:
不說,父親大人。
第二天一早,父親又揚長而去了。肩上扛著的是鋤,手里攥著的,是那條已經不再新鮮的白毛巾,遠遠看去既像幾分城里人,也似幾分鄉下人,準確地說,如同小品里不倫不類的一個人物。
如同太陽每天要落山,如同鳥雀日暮要歸巢,傍晚時分,我們的父親,依舊笑瞇瞇,捧回的依舊是新鮮上好的蔬菜,交到母親手里。母親呢,也依舊踩著父親的腳步迎出去。
有那么一天,母親聲音平靜地問起了父親:我說,這地里的菜,它咋就有些不一樣呢? 最初我們的父親并沒有任何思想準備,一把毛巾擰在手里攥來攥去,也的確很沒樣子地有些做作有些緊張,但父親畢竟是父親,很快便給自己找到了出路。父親說:
侯寶林的相聲不是說過嘛,那個把魚打回家的,都是從市場上買的。
母親的眼里立刻放出異樣的光彩,母親說:
老東西,就你整天跟我說相聲,我才不信呢。瞧瞧你那一身泥。
父親又說:地里的菜,沒丟就是沒丟,哪天你去看看嘛。
像是在表演,又像是真的,母親發了狠似的說:打死我也不會去那個菜地,那都是你們男人的事情。
對于母親后來不斷給予的表彰,父親依然很男人,并且不予理睬。但偶爾,他也會悄悄掃我一眼,然后迅速把目光移開,那樣子看上去,反倒像偷了東西的孩子。
我也知道,關于那塊菜地,那是絕不可多說出一句話的。
其實,也不過十幾天吧,地里的菜很快又綠了起來。父親已經完全解脫了。
有一句話,母親從沒像父親那樣囑咐過我,而我也從未對父親說過。下雨那天,母親人早已去過菜地了。她那個嘴,可也真夠嚴實的。
鴻 門 宴
記得父親剛從經理位置退下時,有一次曾對家人說,今后,來我這里的人會越來越少的,我已經沒有用處了,人走茶涼,才是正常的事情,所以你們不要太介意。又說,若是總有人來家里坐著不走,可就不正常了,那人,很可能就是我曾經得罪過的哪一位。
那天,我家真就來了一位陌生人,父親打開門,居然在那里猶豫了一下:怎么,是你?父親說。那人很客氣,他說,是我,早就想來拜訪。就是在這時,我第一次看見父親身上從未有過的尷尬與窘迫。
將來人引進客廳,父親示意全家人都走開,意思是他們要單獨談一些話。但很快,不過半小時,父親已經起身送客了。
轉身我問父親:挺神秘的啊,他是誰?
劉利光。父親坐下來,把剩下的最后一口水喝干,然后才說話:既然你問到了,我就跟你說說吧。其實,這件事,在我心里已經憋了許多年。他的到來,有些突然,這是讓我沒想到的事情。
十幾年前的父親,也正是好年齡,擔任著我們這座城市最大一家百貨公司的總經理。那里有著幾千種貨物,年終盤點時卻出了問題,莫名其妙丟了一臺洗衣機。這問題很嚴重啊,那就查吧,連公安局的人也請來了,人心惶惶查來查去,便查到了幾個保管員頭上,其中也有這個劉利光。
父親說,其實,劉利光如果再堅持一會兒,事情也許就到此結束了,這便是個無頭案。但最后那一刻,他還是承認了。
當時的父親大發雷霆,原因不僅是這人在監守自盜,更讓父親受不了的是,調查過程中曾令許多人背上了黑鍋。那些人都不原諒父親,他們認為,自己的人格受到了極大傷害,你們憑什么隨便懷疑我?
大會開在一個上午,父親給了這個人開除公職的處理。散了會,意想不到的是,公司里許多人都找上門來,就好像做錯事情的是父親而不是那個人。他們說父親處理得太重了;他們說,這個人家里太窮,那么一點點工資,還要養活家里的老媽,并且那個老媽已經生了很重的病;他們說,就是因為癱在床上的老媽,他才一直談不上對象;他們說,這臺洗衣機并不是他自己用,而是要送給女方家里,而她家眼下就缺少這么一臺洗衣機,他卻身無分文。
父親說,你聽聽這都是些什么道理啊,沒錢就偷嗎?這樣的品質難道也值得同情嗎?父親的理由很簡單,如果寬恕了這樣的行徑,就等于縱容了犯罪,并將產生更為嚴重的后患。
這個叫劉利光的人,最終接受了父親給他的一切,他什么話也沒說,一句也沒說,便在這座城市消失了。離開之前,這劉利光看上去,似乎跟誰賭著一口氣,到底把婚禮辦了,并且辦得很不光彩,很沒場面,只是幾個人吃了一頓不太像樣的飯。但那女人,卻是毅然決然地跟他走了。
他們去了哪里?南方,南方的深圳。這一去就是十幾年啊,現在很有錢了,回來開了一家百貨超市。他為什么要開百貨超市,為什么不開別的超市呢?
他心里,還記著你那件事。我說。
父親說:他熟悉這塊業務嘛。現在,想請我去他那里上班。
為什么要請你?不合適吧。我說。
父親說:他的超市總在失竊。說這話時,父親似乎又想起了那些往事:我擔心他心里依然在恨著我,或者有著財富的炫耀,他的超市可是比我當年氣派多了。你應該知道,現在的有錢人,都是些什么心態,我可是啥都明白呢,假如哪天真的失竊,受到處理的肯定便該輪到我了。我不敢保證萬無一失,也無法保證每個人的品質,我是不是還得有自己的那份尊嚴?更何況當年,我并沒給他留下任何余地。
我們討論了很久,事情也沒能定下,后來連從不問閑事的母親也參與進來。母親說得很果斷:你這個爹,是不是老糊涂了?這么簡單的一件事情,怎么搞得如此復雜,沒什么可考慮的,不去就是了,事情就這么簡單!母親把話拋在身后,轉身就回了屋。父親這主意,只能自己拿了。
這主意怎么拿?父親想了好幾天,他說他還是想去劉利光那里看看。即便是鴻門宴,他也要去。
那天父親很早就起床,不但刮了胡須,皮鞋也擦得锃亮。臨出門前,父親對我說:我就不相信人心會那么險惡。現在的人不是都在找刺激嗎?我就來試試它。
你想好啦?我說。
父親說:是的,我想起了一個細節,那天我不是咳嗽嗎?是他給我倒了一杯水,讓我把藥吃下去的,其實我剛剛吃過了藥。我就相信自己的感覺。
我不知父親這感覺是否準確。感覺,這東西是沒有尺度的,誰又能夠說得清呢?
父親每天回來,我和母親都要問他:情況怎么樣?沒受委屈吧?
父親表情嚴肅,只是說:還好,就是有點累。
但也不過僅僅十幾天的時間,我們就發現,這個“還好”是兌現了的。兩個相差十幾歲的男人,已經走得很近。那天回到家里,居然看見一老一少兩個腦袋,正頂在桌子上下圍棋,然后便是揚起脖子哈哈大笑。那樣的笑,看上去真是很開心也很徹底,和有些男人一樣,看上去端正且平和,并且多了一份少有的淡然。也有時,他們會說一些事情,聲音低下來,低得讓你無法聽見。
父親的日子,以及家里所有人的日子,也是從那天起,便已開始復歸平靜。其實我們擔心的,只是父親這樣的選擇,是否會使他受到傷害。而父親的臉面要到什么程度,這一點,只有母親最了解。
母親和父親生活了30年,也真是太了解父親了。那天父親很晚還沒回來,母親卻對我說:你才是個傻子,你這老爸,裝著呢,他心里還是有事情的。
不好干就回家嘛。我說。
母親說:他現在的那顆心,只有鬼才知道。
但是后來,母親的話還是被她驗證了,父親那里,到底是有著些問題的。
那天晚上父親喝了點兒酒,酒后的父親,燈光下看上去輕松極了,開始像個老朋友似的把我拉過去說話。父親說:你聽著,有件事情嘛,我始終沒能跟你說,但今天我是再也不想藏它了。兒子,老爸把它說出來你可別見笑啊。
父親把我看在那里,我把父親聽在那里。父親說:我現在心情真是好極了,好像把一輩子負擔都放下了。當初你媽她不是說我不行嗎?不敢去才是無能呢。偏就去,我就要看看他劉利光,難道能把我吃了不成?我是去了鴻門宴啦,這鴻門,怕的是明知,最擔心的,是他總有一天會提起當年那件事情。我一直在等,等啊等,這家伙就是不提,并且至今不提。你不知道這鴻門宴,總不開席的滋味是多么地難受,那種等待是多么地難受。現在,劉利光,這小子是要把當年那件事往死里頭埋呢。他就不知道,心里的事情有些是埋不住的,明天吧明天,我一定會跟他說的。當初,我給他的,還是重了,真的是重了。這個劉利光,圍棋下得也真是好啊。
父親說到這里,已經把話題打住:好啦,酒有點多,就這個意思吧,咱們的會,今天就開到這里。關于這件事,誰也不能再提起,也不能跟你媽說,永遠不能說,對誰也不能說,聽見了嗎?散會!
第二天父親照常去上班。父親哪里知道,現在的兒子,從他出門那一刻,也已經開始等待了,并且是等了他一整天。
待晚上父親回來,我什么也沒敢問他,但我還是悄悄觀察了父親一眼。父親,真的是很平靜,就像什么事情也沒發生過一樣。我最終還是沒能沉住氣,我太惦記父親了,趁母親轉身,抽個空子問他:
今天的宴會怎么樣?
父親的聲音依然很小:告訴你媽,今天多炒兩個菜。
作者簡介
田林,男,河北承德市人,畢業于西北大學中文系,中國作協會員,河北作協文學院簽約作家,現為承德市作協主席。已發表中短篇小說、散文、隨筆等一百余萬字。有作品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等轉載。曾獲河北省作家協會2006、2009年度十佳小說獎。散文入選河北2008、2009十佳排行榜。中篇小說《美麗黃羊》分別入選人民文學出版社、花城出版社2009年度中篇小說選本。
責任編輯 白連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