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切生動的打工文學,大多出自打工者之手。這篇小說也一樣,打工仔寫打工妹。漂泊的靈魂,一直在他鄉流浪,何地才是他們的歸宿?
南方的夏天像胖婆娘的裹腳布又臭又長,時鐘定格在晚上6點,天還沒有黑的意思,太陽照樣火辣辣地烤人。白小毛一個人縮在宿舍里,空調送出一陣陣冷風,白小毛仿佛置身于冰窖之中,于是就干脆關上空調。汗立馬頑強地冒出來,白小毛很不情愿地重新打開空調,罵道:這鬼天氣,離了空調還讓人活不活!
離“單身男女鵲橋會”開幕還有兩個小時,白小毛坐立不安,低著頭在30多平米的宿舍里來回踱步,心里好像揣著一只兔子,跳得他心煩。白小毛開始后悔自己當初的選擇,當初報名參加“鵲橋會”,他不是一時沖動,他才26歲,父母卻為他的婚事急得不行。只要白小毛給父母打電話,父母就對他的婚事嘮嘮叨叨,把白小毛煩得不行。白小毛報名參加“鵲橋會”,目的是想碰碰運氣,即使不能成功牽手,也希望能整出個艷遇來,瞎貓也許能碰個死老鼠。眼前,白小毛突然不想去了,白小毛很清楚這次去的結果,那是瞎子點燈——白費蠟。白小毛初中畢業就漂泊到東莞打工,打拼了8年多混了個主管,在公司好歹也是個中層干部。主管是個什么官,誰都清楚得很,今天有可能是主管,明天說被炒就被炒了,像一條魚浮在空中。哪個姑娘會看走了眼看上他,想牽手成功比登天還難。可他交了300元錢報名費,若不去,這300元就等于打了水漂兒,響都沒一個。白小毛不想去參加“鵲橋會”,但他心痛那300元錢,咬咬牙,還是去吧,光腳的不怕穿鞋的。
大老劉和小柯走進宿舍,白小毛正在梳妝打扮,頭發打了摩絲,一根根倒立著,像刺猬頭上的刺。
大老劉說,小毛,不就是去參加一個約會嗎?有必要把自己整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四不像?
白小毛說,大老劉,我把自己整瀟灑點,叫姑娘家看上去順眼,我可不像你,邋遢豬一個,渾身都生了銹,還不洗個澡。
大老劉說,我說小毛,我怎么成了豬?你娃能不能積點口德?
白小毛心里不爽,正想找個人斗嘴,說,大老劉,我怎么成了四不像?你比我長幾歲,我尊重你,你反而說我人不人鬼不鬼的。
大老劉臉紅得像豬肝,欲和白小毛理論個高低,小柯不失時機地插話說,好了,好了,一見面就斗嘴,煩不煩!
大老劉瞟了小柯一眼,說,就你討人喜歡,不煩。
小柯轉移了話題,白小毛和大老劉不好意思地笑笑,算是和解。大老劉是車間主任,和白小毛平級,白小毛有點瞧不上大老劉,大老劉能當上車間主任完全是因為他們那個車間的員工全是他的老鄉,公司為了方便管理,才讓大老劉撿了個便宜。小柯大學畢業不久,是公司的儲備干部。三人住在一個有衛生間、有空調、有洗衣機、有廚房的干部房,普通員工看在眼里,羨慕在心頭,還是當干部好,當干部可以住好房。
夜剛剛張開眼,在大老劉、小柯不懷好意的目光中,白小毛一頭扎進夜色里,頭也不回。
白小毛腳下如裝了個彈簧,一跳老高,連蹦帶跳來到假日酒店。一位花枝招展的女服務員攔住白小毛,躬身說,先生,你是不是來參加“單身男女鵲橋會”的?
白小毛說是。
女服務員帶著白小毛走向“鵲橋會”現場,女服務員身上散發出來的香氣讓白小毛有種想犯罪的感覺,白小毛感覺女服務員的笑有點怪,眼睛好像帶了鉤。
在“遇上你是我的緣”的歌聲中,白小毛走進“鵲橋會”,隨便找個地方坐下。現場人聲鼎沸,煙霧繚繞,歌聲、笑聲、吆喝聲,還有那些亂七八糟的聲音像高速公路上的汽車直接駛入白小毛的耳膜。霓虹燈不知疲倦地轉著,一群群紅男綠女個個衣著光鮮,伴著音樂翩翩起舞。這種地方以前白小毛來過,公司來了客戶,老板讓他去陪,白小毛沾了幾次光。好久沒來這種地方了,白小毛有種隔世之感。
靜一靜,靜一靜。女主持人盤著頭,笑起來像個狐貍精。女主持人手持麥克風指手畫腳,說了一大堆正確的廢話后,總算步入正題,下一個環節:每人用兩分鐘的時間介紹下自己。
白小毛在“我渴望如花的愛情”的歌聲中閃亮登場,他要借這個機會把自己隆重推出。白小毛清了清嗓子,用手指敲了敲麥克風,說,大家晚上好,我叫白小毛,白是白求恩的白,小是鄧小平的小,毛是毛澤東的毛。
白小毛的黑色幽默把大家逗笑了,白小毛有點得意,他打算用足這兩分鐘。突然,下面有一個男子大笑道,別裝蒜了,什么白求恩的白,不就是黑白的白嗎?什么鄧小平的小,不就是大小的小嗎?什么毛澤東的毛,不就是九牛一毛的毛嗎?不就是一毛錢的毛嗎?
大伙又是一陣狂笑。白小毛真想找個地縫鉆進去,臉上禮節性地堆著笑,笑比哭還難看。白小毛心里罵道,這個狗雜種,千刀萬剮的,我和你無冤無仇,你怎么偏和我過不去?
白小毛竹竿一樣立著,像一條魚浮在空中,不知如何是好。
下一個。幸虧主持人替白小毛解了圍。
白小毛找到一個偏僻的角落坐下,用手拭了拭額上的汗,想盡一切辦法讓自己平靜下來。桌上有啤酒、王老吉、天地一號,還有小吃。白小毛拿起一聽啤酒,一飲而盡,冰鎮的啤酒暫時鎮住了他慌亂的心。
白小毛抬起頭,霓虹燈像個小孩的臉,一會兒明,一會兒暗,一會兒忽明忽暗,給人留下無窮的想象空間。白小毛呆望著霓虹燈,一閃一閃,他的思緒也一閃一閃,那一閃一閃的霓虹燈好像是他表姐的眼,那是一雙說不清的眼。
表姐大白小毛一歲,在那個房子蓋得東倒西歪的小村里,白小毛和表姐青梅竹馬,一起長大。表姐并不是白小毛真正意義上的表姐,是那種可以結婚生子的表姐。表姐喜歡白小毛,白小毛喜歡表姐。只要和表姐在一起,白小毛感覺自己是真實地活著,是真實地活在表姐的心里。白小毛和表姐出雙入對,村里人都說這一對娃是金童玉女,是上天賜的。白小毛和表姐海誓山盟,誰若背叛誰怎么的,結果誰也沒有背叛誰,好說好散。
白小毛的家在湖北農村,那是一個四季分明的地方,不像東莞,春夏不分,秋冬不明。春天,冰雪消融,枯萎的樹枝冒出嫩綠的葉芽,嫩得如嬰兒的臉,一吹就破。一朵朵桃花迎風搖曳,如少女的臉,純得可以擠出水。小溪唱著甜歌,默默靜流,感動遙遠的大海。夏天,漫山遍野一片綠,綠得讓人心醉,那些知名不知名的野花競相吐艷,五彩繽紛。蟬在樹上鳴,鳥從一棵樹上跳到另一棵樹上,嘰嘰喳喳叫個不停。晚上,螢火蟲在夜空中跳舞,如星星點燈。秋天,天高云淡,高高的藍天上飄著幾朵白云。藍天下是一望無際的稻浪,黃澄澄的,像鋪了一地金子。各種菊花開了,有紅的,有黃的,有白的,還有紫的,漂亮極了。桂花也開了,小小的、黃黃的,散發出一陣陣香味兒。樹的葉子黃了,一片片飄下來,像美麗的蝴蝶在空中舞蹈。冬天,一場大雪過后,雪積千山,白雪皚皚,山舞銀蛇,原馳蠟象,樹枝上掛滿了銀條,小草披上了銀裝。
白小毛最喜歡雪天,可以不上學,更可以和表姐一起打雪仗。白小毛和表姐玩累了,躺在雪地里,看雪花飛舞,那時,白小毛還不知道什么是浪漫。高考讓白小毛和表姐天各一方。表姐考上了大學,白小毛卻名落孫山。他和表姐之間隔了一道墻。
表姐大學只上了一年,她的父親在一次車禍中喪身,家中瞬間失去了頂梁柱,哥哥、姐姐也不管表姐的學費,表姐一下子變成了一根草,無依無靠。
表姐找到白小毛,說,弟,大學我讀不了了,我跟你一起去打工吧!
白小毛堅決反對,說,我就是砸鍋賣鐵,粉身碎骨,也要供你上大學。
表姐抱著白小毛哭了,哭得像林妹妹一樣楚楚動人。
以后,白小毛把一分錢當兩分錢用,把錢都寄給了表姐。在那個櫻花盛開的季節,白小毛找過表姐一次。表姐拉著白小毛的手說,弟弟,你為何不來看我?白小毛說,姐,我不是來看你了嗎?白小毛和表姐相視一笑。
表姐領著白小毛在大學里轉了一圈,表姐不時挽著他的胳膊,有說有笑,白小毛頭腦里一片空白,有種說不出的失落感,他后悔不該來大學看表姐。
走在大學的林蔭大道上,白小毛仿佛走在畫中。表姐盤算起他們的將來,等她參加工作后,她就和白小毛結婚,她希望白小毛心里不要有負擔,要不斷超越自我,力爭小有成就。白小毛看著表姐,心里很沖動,想把表姐占有。
表姐說,弟,我嫁給你,你一定要給我幸福,你現在是我最親最近的人了。
你一定要給我幸福?我能給表姐幸福嗎?他一個窮打工的,連自己都保障不了,哪能給別人幸福?白小毛很失落,很迷茫,很無奈,像條魚浮在空中。
告別表姐后,白小毛除每月按時給表姐寄錢外,很少和表姐聯系。白小毛知道,表姐答應嫁給他,是為了報恩,他不想利用表姐報恩的心,把表姐據為己有,毀了表姐一生的幸福。
白小毛和表姐之間橫著一堵不可逾越的墻,他主動提出和表姐分手,表姐為此來公司找他,要他給她一個說法,他躲著不見。當他看到表姐絕望的眼神時,白小毛心如刀絞,他想出去抱著表姐痛痛快快地哭,但他不能,他要讓表姐徹底死心。白小毛望著表姐漸行漸遠的身影,淚水如脫韁的野馬一路狂奔,哭得臉都變了形。
霓虹燈轉個不停,白小毛的思緒和霓虹燈一樣轉著,轉來轉去都轉不出他的表姐,白小毛感到很悲催。
你好!白小毛,白求恩的白……
白小毛的目光從霓虹燈上轉下,一位穿黑色連衣裙的姑娘正對著白小毛很職業地笑著,黑色裙子把姑娘白皙的皮膚反襯得白如雪,白小毛很不自然地笑了笑。
我叫凌云,想和你聊聊。
聊聊?
對,聊聊。
白小毛受寵若驚,趕緊起身,招呼凌云坐下說話。
凌云說,白小毛,看不出,你這個人還挺幽默的。
白小毛說,幽默談不上,我只是喜歡開玩笑,逗大家笑一笑,樂一樂而已。
“一個人的寂寞,兩個人的錯……”歌聲穿透耳膜,白小毛望著凌云水銀瀉地般的秀發,還有一雙會說話的黑眼珠。白小毛有點傷感,這么好的姑娘,總不會淪落到嫁不出的地步吧?不像我成了剩品,只好降價處理了。
白小毛冒昧地說,你怎么也來參加這個聚會?
凌云低頭喝了一口茶,說,我怎么不能來參加這個聚會?若不參加,怎會認識你?
白小毛說,那是,那是,認識你是我的榮幸。
凌云說,別貧嘴了。
白小毛感覺再這樣下去,那就無話可說了,他討好地說一句:我剛聽了一首歌,好像有句“一個人的寂寞兩個人的錯”,我覺得大錯特錯了。
大錯特錯?凌云睜大好奇的眼睛,問,怎么個錯法?
白小毛說,一個人的寂寞,兩個人的錯,如此類推,兩個人的寂寞,四個人的錯;四個人的寂寞,八個人的錯;八個人的寂寞,十六個人的錯……
凌云笑著說,你這人真有意思。
白小毛說,有時候,一個人的寂寞不是別人的錯,是自己的錯。
凌云蹙著眉說,是呀,看不出你這個人還挺深刻的。
白小毛說,深刻談不上,出來打工多年,見的東西多了,就學會深刻了。
凌云點了點頭。
凌云長著一雙清澈見底的眼睛,可她老蹙著眉,眼神有點迷茫,偶爾流露出淡淡的憂傷,白小毛感到凌云眼里藏著什么。白小毛和凌云漫無邊際地談著,白小毛的幽默常把凌云逗得不顧淑女風范開懷大笑。次日凌晨,聚會散后,一片狼藉,白小毛和凌云來到酒店門前,要分別的時候,倆人似乎都有點舍不得。白小毛厚著臉皮要了凌云的手機號碼,說,我會經常給你打電話,你不回,我就給你信息,直到你回我電話為止。
凌云說,如果你不懷好意,我就換號碼。
白小毛說,別這樣,我只是嘴貧,貧嘴。
夜色朦朧,白小毛堅持要把凌云送回她的住處,這樣他就放了心。凌云說,別、別這樣,我自己能回去,有時間見。
一輛出租車招手即停,凌云一頭鉆進出租車,出租車一加油門絕塵而去,只留下白小毛一個人竹竿一樣立著。
白小毛回到宿舍已是凌晨4點多鐘了。大老劉鼾聲如雷,小柯裹著被子側睡著,白小毛躡手躡腳走進衛生間,三下五除二脫掉衣服,簡單地沖個涼后,躺在床上,馬上就和周公打起了架。
白小毛醒醒睡睡,睡睡醒醒。白小毛在夢中夢見表姐,又夢見了凌云,仿佛又在夢中夢見了自己,一直和周公糾纏不休。白小毛睜開蒙眬的睡眼,見大老劉、小柯還有土匪三個腦袋擠在一起,好像在猜一道解不開的謎。
土匪是公司的車間主任,他一年四季頂著個光頭,胸前文了個關公,那樣子比土匪還兇。土匪這個人耐不住寂寞,無事可干時就東竄竄,西逛逛,開些半葷半素的玩笑,大伙都喜歡他,覺得土匪這人不像匪,就是有點土。
土匪說,我1990年就到東莞打工,那時手機少得可憐,不像現在一人幾個手機。土匪睜大眼睛,說,我一哥們兒談對象了,他的女朋友在另一家電子廠上班,倆人一來二往,打得火熱。一天晚上,我們不加班,這哥們兒要我陪他去電子廠找他女朋友。不巧,他女朋友加班。他讓工廠保安幫他叫,保安說幫你帶個口信可以,但人不可以離開工作崗位的。這哥們兒想了想,于是拿出隨身攜帶的紙和筆,在白紙上畫了一棵樹,樹上有一對畫眉,樹下有一只死羊。托保安帶給他女朋友。
土匪提了提嗓子,說,各位,你們能不能猜出我這哥們兒這幅畫是什么意思嗎?
大老劉和小柯面面相覷,白小毛也在暗猜。
土匪問猜出來沒有。
大老劉說,啥球意思,你就直說了吧。
土匪說,笨,豬腦袋一個。一棵樹上有一對畫眉,意思是“妹妹”;樹下有一只羊死了,意思是“下面癢死了”。土匪邊說邊做了個動作。
白小毛恍然大悟,罵自己這么簡單的謎都猜不出,真是豬腦袋。
土匪頓了頓說,稍后,那保安下來了,沒有帶話,我哥們兒那個女朋友在紙上添了一幅畫:上面畫著一間房子,里面住著一個人,房子上面一對白鴿。這畫又是什么意思啊?
什么意思?大老劉的眼睛張得老大,可就是猜不出。小柯比畫來比畫去,猜不出個所以然。
土匪敲了敲大老劉、小柯的腦袋,連說,笨,笨。
土匪說,房子上面一對白鴿,就是說“哥哥”,下面有人住,就是“忍住”嘛,這么簡單還猜不出!
土匪說,我那哥們兒看后,掏出筆在紙上又畫了一幅,上面還是兩只畫眉,一間房子,沒人,只有一塊石頭。保安把這幅畫帶給我那哥們兒的女朋友。
土匪說,猜出什么意思沒有?
大老劉說,實在忍不住了。
土匪說,對了,過來人一點就開竅。
土匪說,稍后保安出來,我那哥們兒女朋友又畫了張圖,兩只白鴿,一座房子,房子里石頭,人在外面,天上下雨。
知道什么意思嗎?土匪笑道,不說了,只能意會,不可言傳,不能把小柯這孩子給帶壞了。
白小毛“撲哧”一聲笑出了鼻涕。
土匪說,白小毛,你他媽真人不露相,一直在裝睡呀。
白小毛說,我睡得好好的,是你這個老不正經的把我笑醒了,讓我想入非非。
土匪站起身,來到白小毛床前,說,你拉倒吧,聽說你對上象了,有戲沒有?
白小毛想起了凌云,笑著說,有戲。
土匪說,這才叫真人不露相,悶頭雞吃的盡是白大米。
離天黑的時間還早,土匪提議斗幾把地主,一元起底,兩元一炸,純粹是樂樂,誰要贏了100元錢,那就請吃個飯,喝杯小酒。土匪的建議提得好,大老劉和小柯一拍即合。
白小毛心里說,你們斗你們的地主,我睡我的覺,睡在那里就是睡在夢里,睡在夢里最好睡在別人的夢里。白小毛抿了抿嘴,笑著入夢。
又是一個星期天,大老劉、小柯、土匪等一群狐朋狗友去逛松山湖,白小毛無事可干,干脆把覺睡個透。朦朦朧朧中,白小毛接到了凌云的信息:我在東江邊散步,你能陪我嗎?
白小毛睜開惺忪睡眼,正是下午4時,天熱得人心里發慌。白小毛洗漱完畢后,來到東江公園,在一處樹蔭下,白小毛見到了凌云。凌云一襲黑裙,正對著一江逝水發呆。怎么又是那個眼神?白小毛感到凌云的眼里藏著什么。
怎么又穿黑裙?像她這個年齡,不應該以黑色為主調,她怎么偏愛黑色?白小毛走近凌云,說了句不上不下的話,見到你真高興,你穿黑裙子真美。
凌云笑了笑,說,白小毛,我不穿黑裙子就不美了嗎?
白小毛說,哪里,哪里,你穿什么都美。
凌云說,別耍貧嘴了。
白小毛和凌云沿著河堤漫無目的地走著,凌云看上去有些憂郁,對著江水,或者對著江水中的一棵草發呆,白小毛不知如何是好。
凌云突然間說了句沒頭沒腦的話,我很佩服那些自殺者的勇氣,縱身跳入江中,就這樣一了百了了。運氣好的話,還有可能變成一條魚。
白小毛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心情一下子憂郁起來,淡淡地說,變成一條魚更好,無憂無慮,悠悠自得,沒有煩惱,多好。
凌云說,如果我跳下去,能否變成一條美人魚?
白小毛說,那肯定是一條成了精的美人魚。
倆人大笑。
夜慢慢地拉上帷幕,路燈把兩人的身影拉得很長。凌云說,小毛,謝謝你陪我,讓我很開心,我要回去了,下次你還會陪我走走嗎?
凌云叫白小毛“小毛”,讓白小毛渾身有種來電的感覺,去掉“白”叫“小毛”,說明白小毛和凌云的關系前進了一大步,白小毛想,這樣發展下去,有戲。
白小毛緩過神,說,我送送你。
凌云說,不用了,你要保重自己,別苦了累了自己。
凌云這么一說,白小毛有種想哭的感覺。
又一次和凌云在老地方見面是下午5時左右,接到凌云的信息時,白小毛正在上班。白小毛趕緊找到小柯替他當班,而后風卷殘云般換掉工服,人模狗樣地來到東江邊。凌云還是一襲黑裙,望著逝水發呆。見白小毛到來,凌云說,天色還早,陪我走走吧。
白小毛和凌云并肩而行,微風吹起凌云的長發,凌云用手攏了攏,舉止中透露出無盡的優雅。
倆人誰也沒有開口的意思,只是默默地走著、走著。
白小毛說,凌云,能不能聽我說一句實話?
凌云停住了腳步,說,那你就實話實說吧。
白小毛說,我特別特別想見到你,其實什么事也沒有,也不想對你說些什么,但就是想見到你,一見到你就心平氣和,我是不是愛上你了?
凌云說,我只是一個平凡的打工妹,平凡得如一粒塵土,風一吹就走了。
白小毛望著凌云,說,我是個打工仔,是一粒浮在空中的塵埃,不知要飄向何處,想想心里就不是個滋味。
凌云說,我16歲就出來打工,打工打了10多年,嘗盡了人間的苦與痛。10多年來,我做過的工廠就有上百家,我被老板炒過魷魚,我也炒過老板的魷魚。10多年來,我一直居無定所,我在40多人的一間鐵皮屋里住過,我也露宿過街頭。我看到城市萬家燈火,可沒有一間屬于我,我的心太累了,想找個地方安放心靈,世界這么大,可沒有我的容身之地。
凌云走近白小毛,說,能借你的肩膀靠一靠嗎?
凌云頭依偎在白小毛的肩膀上,白小毛渾身像通了電,白小毛極力控制自己,別讓自己亂了分寸。
凌云說,我嫁給你,你能給我幸福嗎?
白小毛一怔,心一下子掉進冰窖。凌云說的那句話和表姐說的一模一樣,當初他不能給表姐幸福,他忍痛割愛,主動和表姐決裂,現在……
白小毛特恨“幸福”這個詞,這個詞帶給他的不是“幸福”,而是揮之不去的痛苦。
凌云感覺到白小毛心緒不好,連說:不說這些了,咱們還是隨便走走吧。
夕陽西下,倦鳥歸林,江水鍍上了一層金,落霞把兩人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一群鳥從兩人頭上飛過。
凌云說,我要回去了。
白小毛說,我送送你。
凌云說,好的。
凌云挽住白小毛的胳膊,把頭靠在白小毛的肩上,白小毛望著凌云,突然間有種說不出的感傷。
送走凌云后,白小毛望著一江逝水發呆,突然間,白小毛想跳江自殺,這種感覺很奇怪,連白小毛都不敢相信這種感覺的存在。
日子不咸不淡地過著,今天是昨天的重復,明天是今天的延續,日子裝在復印機里來回重復著。
白小毛腦海中一直盤算著凌云,早上7點,你起床沒有?8時30分,你上班沒有?晚上加班沒有?白小毛在“有與沒有”之間暗戀著凌云。白小毛覺得自己這樣很可笑,什么年代了,還暗戀?
白小毛回憶和凌云在一起的點點滴滴,他感覺凌云像她名字一樣,像云捉摸不定,他覺察到凌云的眼里隱藏著什么,究竟隱藏著什么?白小毛走不進她的內心。
白小毛每天都緊盯著手機,有一點響動都不放過。可手機盡收一些亂七八糟的信息,連凌云的一點信息都沒有,白小毛從失望到絕望。
一個落雨瀟瀟的夜晚,白小毛望著夜幕發呆,心情像三月里的小雨淅淅瀝瀝下個不停。凌云打來了電話,說她在九妹川菜館吃飯,想見見他。
白小毛興奮得有些暈眩,冒雨趕到九妹川菜館,在一個昏暗的角落,凌云一襲黑裙坐在那里,桌上有水煮魚、毛血旺、干煸豆角等幾個菜,還有一瓶劍南春白酒,白酒喝掉了三分之一,一朵紅云飛上她的臉。
來,坐下來,陪我喝喝酒,說說話。
白小毛坐在凌云對面,說,好的。
凌云端起酒杯,說,我敬你一杯,我們共飲此杯……
一瓶酒喝完了,凌云又叫了一瓶。白小毛說,別喝了,再喝你會喝醉的。
凌云說,喝醉就讓它醉吧,人生難得幾回醉。
凌云干了一杯又一杯,白小毛從凌云手中奪過酒杯,說,別喝了,你不要這樣對自己。
凌云說,你別管我,我不讓你管。
凌云拿起酒瓶灌了幾口,白小毛一把奪過酒瓶,一口氣把剩余的酒喝完,把瓶子扔在桌上。
凌云醉眼蒙眬,說,你是我什么人,為何管我喝酒?我不要你管。
白小毛說,你喝醉了。
凌云趴在桌子上睡著了,白小毛無計可施。飯店打烊了,白小毛扶著凌云踉踉蹌蹌消失在雨幕里。
白小毛叫了一輛出租車,扶著凌云來到他們首次見面的假日酒店。白小毛把凌云扶進酒店的18樓18房,白小毛有點氣喘吁吁了。
白小毛把凌云放在床上,找一個枕頭放在她的頭下,幫她脫掉鞋子,而后開了空調。白小毛找來一條毛巾,用溫水給凌云擦擦臉,又給她洗洗腳,而后找一條被子蓋在她的身上,自己沖涼去了。
凌云并沒有醉,她一直在裝醉。當白小毛給她洗完臉洗完腳,她差點哭了。白小毛進去沖涼,凌云用被子蒙著頭哭。
白小毛洗完澡后,穿著睡衣躺在沙發上,似睡而睡。
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在這里?凌云掀開被子坐起來,看上去像受了驚嚇。
白小毛說,你喝醉了,不知道回家,我把你帶到了這里。
凌云說,謝謝你,你沒占我便宜吧?
白小毛說,沒有,絕對沒有,我敢對天發誓,乘人之危是我所不齒的。
凌云笑了笑,說,我去沖個涼。
凌云沖完涼穿著睡衣站在白小毛面前,頭發上有水珠墜落。凌云說,我美嗎?白小毛說,美,太美了!凌云掀掉睡衣,赤身裸體撲進白小毛的懷里,白小毛心里仿佛有一團火燃燒。
白小毛和凌云糾纏在一起,白小毛感覺一會兒墜入谷底,一會兒又飛向云端,讓他極度亢奮。凌云變換著花樣折騰白小毛,白小毛仿佛置身于狂風暴雨的海上,一波又一波的大浪向他襲來,他感到暈頭轉向,他被波浪淹沒了。等風平浪靜之后,白小毛甜美地睡熟了。
白小毛一覺醒來,房間里只剩下他一個人,凌云早已不知蹤跡。白小毛呆坐了一會兒后,洗漱完畢,拿起房卡準備退房。
房卡里留著一張紙條,上面寫著:“小毛,你是個好男人,如果有來生,我會嫁給你,不要找我,你也找不到我,忘了我吧……”
一行清淚從白小毛臉上緩緩流下。
凌云像蒸汽一樣在人間蒸發。白小毛打她的手機,一直處于關機狀態;給她發信息,她也不回。白小毛很落寞,很悲愴,很無助,很無奈。
白小毛回憶和凌云在假日酒店那一晚,那一晚已經深深地印在他的腦海里,但那一晚白小毛仿佛在哪里遇到過。白小毛想起以前老板讓他去陪客戶的另一晚,客戶酒醉飯飽之后,要去找找樂子,老板不敢得罪客戶,就應了客戶的要求。白小毛陪過一兩次,感覺自己沒白活,難道……白小毛不敢往下想,她想起了凌云那雙憂傷的眼睛。
好幾個夜晚,白小毛徹夜難眠,滿腦子盡是和凌云在一起的那一晚,腦海中立即出現陪客戶的另一晚……白小毛竭盡全力要忘掉那一晚和另一晚,可他怎么也忘不掉。一想起那一晚和另一晚,白小毛頭就痛得厲害,真想一頭撞到墻上。
白小毛患了上失眠,滿腦子全是凌云的影子。睡眠中,凌云凌波微步向他走來;醒來后,好夢成空。白小毛開始瘋狂地抽煙,無數個夜晚,白小毛坐在宿舍頂樓一支接一支地抽煙,煙抽完了,就撿地上的煙蒂抽,他要把厚厚的夜幕灼穿。
又是一個星期天下午,白小毛睡足后總想找點事干,于是只身一人來到東江邊看風景,他找到凌云借他肩膀靠的地方,苦笑了一下。
白小毛望著江水發呆,她想起了凌云那雙憂傷的眼睛。白小毛憂傷地想,自己在東莞打工8年了,每天都可以看到高樓拔地而起,可沒有一間屬于他;他曾戀愛過幾次,每次都以失敗告終;在公司做個主管,一個月也就幾千元錢,公司一直處于風雨飄搖中,說不定哪天就倒了,自己又要從頭開始。白小毛不想回家,可在東莞他找不到根,像一條魚浮在空中,不上不下,這就是現實,現實真他媽的……
白小毛撿起一塊石頭狠狠砸進東江,連個響都沒有。白小毛恍恍惚惚地走著,走著,不知不覺走向了東江大橋的頂層。陽光把江水鑲上了一層金,江水無語東流,好像在訴說什么。白小毛有種君臨天下的沖動,干脆走到橋邊的接駁處,站在那里,任憑車流滾滾而過。
白小毛站了多久他已經記不清楚了,他只是感到視野特別開闊,沒有更上一層樓,哪有欲窮千里目。白小毛突然想起《泰坦尼克號》男女主人公想飛的感覺,白小毛舉起雙手,準備來個“黃河絕戀”。白小毛還沒舉起手,人重重落在地上,正欲發火,只見兩個警察鐵青著臉,白小毛一下了蔫了。
帶走。一名警察一揮手,白小毛被兩名治安員反剪著雙手塞進了一輛警車。
那名警察看了看白小毛,說,現在人是怎么了?一遇到想不開的事就想自殺,丟他老母。
作者簡介
王松平,男,1970年生,湖北十堰人。當兵13年,做了10年職業記者,現在東莞一家鎮報做主編。文學作品散見《解放軍報》《南方日報》《羊城晚報》等報刊。短篇小說《我們去尋找一片綠葉》刊于《解放軍文藝》,散文《倚天哨》刊于《散文》雜志等。
責任編輯 王 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