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妻（散文）

寫妻子的文章，讀了一些，比如朱自清、峻青、李準、王蒙、吳宓、啟功……或為自述，或為今人訪談。所欽佩者，上述賢良，于婚姻事中，持而有恒。

記得孫犁師談婚事過程，出于偶然：雨天，一外鄉人在他家門口避雨，父親招之屋內，言語相合，遂給提親，成了婚。

塵緣老而彌篤，巨毫輕舒，隱隱綻香。可惜，整篇文章記不全了。

浩然師的婚事，自傳體小說專門布了章節：親姐姐說合，妻長他5歲。

記清楚的一處，解放初期，浩然遭遇一場農民圍攻，場面兇險，妻子站出來，擋他身前，恫喝：“他是我的人！”

此話今想，都止不住熱淚上涌。

浩然妻子叫什么，不記得了，只知姓楊。不識字，“解放腳”（指舊時纏足而新中國成立后將足放開）。住河北省三河縣期間，我多次去過“泥土巢”（浩然書齋），楊嬸給我做過熗鍋兒手搟面。

回想偌多賢人之悟，我還想寫寫我的妻子——沒寫夠。妻子于我天大之恩！

不同孫犁、浩然兩位師長，我妻子娶自京郊坨里當村，半媒半私自牽手而成。當年興文藝宣傳隊，處一塊兒，那時就瞧上眼：長得好，開朗大方。后來，我在西長安街七號《北京文藝》社（《北京文學》前身）學手藝、討生活，買東西方便，特別樂意給她捎東西。記憶清楚的，捎過一條天藍色腈綸頭巾。本她花錢，卻被人打小報告，說我“勾引”，成了被家庭問罪的一個憑據。

“文革”時期，造反派猖獗，我家里又特別窮，一朵鮮花落白薯坑，旁人嫉妒，她家人也反對。最激烈時，挨打，她仰頭表示了堅決：“打死，魂也跟他去！”

我屬兔，她屬蛇。鄉下，蛇也被稱作小龍。“蛇盤兔，越過越富。”姑姑曾以此謠諺祝福。

心里這般期許，貧困期卻很長。她在公社服裝廠上班，經常熬夜連軸轉，特別辛苦！就那樣，她還經常捎回加工材料，為一件八分錢的手工費，鎖扣眼兒。她有月工資，除了用工資頂替工分掙口糧，每月還有結余。而我，任何技術活兒不通，只會掄小鋤耪地、扛鐵锨裝卸糞車，掙死工分，到年底結算方見一點錢。為了過日子不落人閑話，我倆大夏天晌午頂著暴曬，割青草。晾干了，賣給供銷社馬車隊。村邊草沒有了，新婚之年的正月間赴外村大山上砍草盤兒。冷啊，凍啊，風沙吹啊，不用說了！

她的大德大惠，經了多年，逐漸發現。

自入董家門，多少人敬。據我觀察，全村受尊敬而無爭議的女人，在世者除了俺家老母、對門翟家大兒媳（論鄉親輩分，她年歲雖大，我稱“侄媳婦”），這階梯式代表，就輪她了。她還能接上一代旗幟，而下一茬，還沒發現這樣的人。

謹守婦德，最為明顯——不傳閑話，不“氣人有，笑人無”，一街老鄉親，平等待人。

翻開家底，我家弟兄，做人氣性上，我承傳爺爺和父親骨血最鮮明。

父親一生勤勞善良，本本分分，恰如柳青筆下“梁三老漢”的副本。生性懦弱，然則泛愛眾。爺爺就如同《紅旗譜》里的“朱老忠”，愛講俠義故事，新舊惡勢力對他害怕，更且宅心仁厚，無虧取了的單字名“仁”的諱。

兩種性情交加，被我接受。父親一面，于我的文字生涯很受用，符合胡適先生論點：做人，疑人之處不疑；做學問，不疑處有疑。爺爺的隔代基因，驅動我體能強烈——疾惡如仇，同情弱者，不關己事，而逞強。若干年前，北京文場一位有名的測算人物，當場出題，讓每人不假思索說四個成語，我脫口而出的第一個就是“仗義疏財”。

這般情性，于村里村外，不免莽撞。比如，文場上，我對裝腔作勢的“牛布衣”們，不屑與之為伍，雖傷害不到自身，有他們在旁，我絕不容情！對于鄉村中“偷了豬，還往人門上抹屎”，或“見十個人說八樣話”的人，愛犯“莊稼火”。妻子卻從不附和，她常以例證說出“怨家兒”的“好”，于枕上耐心糾正我偏狹的觀點。

人所共知，我喜歡交朋友，聚而必飲，飲而盡歡。有的朋友把持不住，醉了，在屋里又劈叉，又唱京戲，吐了一地。見狀，我心煩，而妻不出怨言，還囑我小心送返。我交朋友她不吝惜花錢，最使我暗中高興。

結婚這么多年，常想回憶的一句話，是浩然師對其稱贊：大家閨秀一樣！

而讓我“恨”著的，是長了一副刀形臉，拋棄了自己丈夫的女人，只輕描淡寫夸過妻的牙齒：“長得齊，長得白。”短短六字語，四個字屬于廢話。對此特別鄙夷。

對不起她，我早年身上哪有“窟窿”，哪有“褶”，我從未加隱瞞，遠近好朋友周知，而她不詳確。

心猿歸正，我平生之所以未發生忒大山體滑坡，也盡在于她人格震懾，被她早已注射了強大鎮靜劑，靈魂不敢叛離。

想當年，我也是有心胸志向的人吶！選擇農村人做妻子，即算一例——料定不屬于白薯鍋里的人，我受了苦，一定拉一個“階級姐妹”跳出苦海！

此念頭矢志不渝。文革后恢復高考，已撂下初中課本10年的我，溫習苦讀，一個月中（僅復習了一個月）未曾平躺睡過覺。志向所在，我僅填報了“北大中文系”“北京廣播學院（現傳媒大學）編采系”兩個志愿。考場上，作文《在這戰斗的一年里》，我發揮很好，其余地理、文史知識，也答得不錯，在數學“0”分的情形下，300∶1拼殺中，過關通過了招考體檢。其結果，卻于心愿無望，最終伴得孫山歸。

——迫切追求為了什么？就為了還愿于我妻。

看過去的戲曲，有王寶釧守寒窯十八載，終于等到遠征的丈夫薛仁貴歸來，享上榮華富貴的故事，特別刺我心。同樣是王家女，可我的妻子并沒有等來我給她的幸福，她的歸宿，享受上退休金、醫保，乃全憑個人努的力。

我真的是為她做得太少。熱心種文字莊稼，苦撐了幾十年，未曾見什么名堂，卻一直享受她的恩遇。我如同當年“吃涼不管酸”的老爹，家里活兒一概不做，還常使小性子，磨磨嘰嘰。

她大概沒全然了解我的心性，對職業習慣也隔膜，見了沙發、茶幾上書報亂放，就收拾得不見蹤影。我終日伏案，早出晚歸，心理疲勞，回家來就想見一見自家院里自生的野花野果，和跑進院門的小貓小狗。她全不顧及我的感受，時常轟趕小狗，把野的花花草草鏟了去。為了圓情，我只好將留給我的一部分飯食，悄悄兒喂了貓，喂了狗，像地下工作者一樣。晚間，看到小貓在門洞黑影中專候著我，歡快地領跑，一天疲累皆無。

就小生靈和花草，我說過多少遍，野生來的不許動，但她依然故我。最近一次，她又拔了我看護已久、結了果實的“黑裙兒”，我特別上火，發了脾氣。幾個晚間，她面色郁郁，新聞聯播還播放著，就打開床被，獨自上了床。

文字上，黃金當鐵賣，白酒當水賣，我不得成功，卻看穿了世事。與其為了蝸角虛名，獲什么獎，不如使家人健康、兒子有個好工作實惠。我盼望著菩薩睜眼。

工作30幾年，最終連“主任科員”也沒混上，中級職稱也作了廢。退休費，起始數額“2323”。我喜歡疊數，但這個疊數，雖然像有兩只扒雞盤著身，但真的不開懷，不好意思對外言講。因為自覺命不值錢，生命于我不再重要，故而復燃死灰，又大劑量抽開了煙，以供寫作思量。那一日乘公交，我發現座位旁邊一位女乘客，一邊用手扇，一邊向一男士使眼神，沖我比畫，似乎將我看成了鄉下人，而她“國賓夫人”一般高貴。

唉！活著活著就老了，兒孫看著看著就大了。在兒女們面前，也覺得活得越來越卑微了——很多感受，如口含著一顆酸棗兒，外人不知其味，自己也不能道。

出身于根本人家，受過多年苦的人，對舊念念不忘。當年割青草，無處去割，現在遍山坡處處皆是，見了青草還心熱，但哪里還彎得下腰去？當年，自虐一般，屁股長癤子，單肩挎著200斤草筐，向自留地送糞，光腳丫推小車，一程5里地，還有這個勇氣么？上山氣迫，下水足痙，“挼”了，身體“挼”啦！僅于數年前，我啃過的骨頭，狗不去叼；看電視，一晚能嗑半斤最難嗑的榛子；而今牙齒掉了兩顆，狗竇大開，想吃蘋果，卻不敢動它。再以前，扛得住寒冷，一年四季不穿襪子（我以為襪子只為御寒）；如今，才進了十月，就把襪子穿上，衣領兒也豎起來了。戀舊，也省錢，思慕一米度三關，一個燒餅擱幾天，舍不得扔；別人眼里的美食，不抵自家雪里蕻纓炒干辣椒就飯的“本命食”；憐憫殘疾人，花8塊錢，買了他們推銷的一支粗鋼筆，用十幾年；室內光線許可，絕不開燈；有個老人，見我用鉛筆頭寫作興趣很大，很熱心地送來他小孫子用剩下的一筒鉛筆頭兒……

我從來沒有感覺到光陰如今天這么緊迫，一切都在加緊干。想趁身體尚無大礙再干幾年，因此對妻的照顧愈發其少，愈發其微。只余晚間，雙雙睜眼看電視，陪伴個把小時。

對社會，我沒作啥大貢獻，而于家族，自忖做得不少——領兩個弟弟蓋了兩處新房；由我主事，送走爺爺、奶奶、父親；墳地遷移，我親手捧離了爺爺、奶奶、父親的骨殖；為祖上，為親人寫了三塊碑文……事明面擱那兒，我也自謂為董家的好后生。而王姓妻子，辛苦勞碌了幾十年，能上臺賬的，庶幾乎無。她做的事，就如落入井、落入河的雪片兒，瞧不出來……

夫不榮，為妻的焉能得顯？我常想，是我這今世“董永”戕害了她。為了我，她沒少吃苦，沒少擔驚受怕。憑她的天姿和人品，當年完全找得到一個更好的人兒……

她患糖尿病很多年了，并發癥已顯現：雙眼換了人工晶體，肩膀疼得抬不起手來，夜里腳抽筋兒，冷不丁就得坐起來。我就奇怪，僅憑零點幾的視力，她竟發現了我鼻孔里的一根白毛兒！她能發現，使我驚絕，而也悲從中來。

人老了，說話也不必避諱。她踩了半輩子縫紉機，對縫紉機有特殊的愛，隨著家搬來搬去。當兒女的面，我就曾說：等你死了，不糊驢、不糊馬，也不糊車，就給你糊一臺紙縫紉機，送你上墳地。她聽了，一串笑聲從那發了暗的牙齒中濺射出來。看她笑貌，我心情大悲！

這還是心存記憶16歲站在天安門觀禮臺，親眼見到了毛主席的幸福代表嗎？這還是當年做姑娘時能夠登高爬樹、鋤地領先的女孩嗎？還是閃著自行車電燈光亮夜半而歸，而次日依然精力充沛的妻子嗎？我很發蒙，不知再以何語！

剛毅、樂觀的女人啊，卻也見了她落淚。這唯一的一次，是為己而悲。前年，她住進醫院，半個月查不出炎癥病因，今天抽血、明天化驗，血液抽了不少，我向年輕女醫生犯了急：“這要是你媽，你舍得這么折騰？”當著我面，她斷斷續續哭著說：“不知還能不能出去？往后大為子怎么辦呢？”

兒子從老家帶走了小孫子才幾天，她日日不離的話題就是小孫子：“大為子”這、“大為子”那，把小孫子留家里的物品，擦了又擦，摸了又摸。半夜三更驚醒：咱大為子又哭了吧？攪得我一驚一乍！

老家人常以過來人的教訓開導她，“眼珠兒都指不上，還指望眼眶？”其意在于對隔輩人不必過于癡心，而我的妻子把對小孫子的疼愛，當成了她的最終使命。

耳濡目染，我就想：我在嬰兒期，奶奶是否也這樣惦記我……

當下，我倆的常規動作，是她奔東，我向西，雙雙作醫療按摩去。

魔滅盡，道歸根，“少年夫妻老來伴兒”，人不活到一定年紀，不明此中真意。走在一起是緣分，一起走過是幸福。她愛做夢，常把夢中情景細細碎碎說給我，無論悲喜，于我倆同是一個樂兒。妻子對我的最大助益，是這一來自農家的普通婦人的善良垂誨，使我明于事理：做人，講做人倫理；寫文章，按文章的倫理。而她的樂于助人，使我相信先期清華學人所言“臨事肯替別人想，是第一等學問”，情懷不虛！她起到的作用，似乎比“爹給姓、娘給命”還重要。

我的父親以82歲無疾而終，最后時段，也經了吾母服侍，這個結果不枉“九斗一箕”指紋預示的“好命兒”！父親沒大本事，卻走得安逸，很羨慕他。我離那一階段似乎也不遙遠了，對于死亡規律也不畏懼。只是我有一私心：死在妻子前面，是我的幸福；若死在后面，我怎么過得下去？

由之，極為恐懼。

責任編輯 張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