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戰期間,在冰城哈爾濱麇集著一群包括蕭紅、蕭軍在內的抗爭不息的文人。他們用筆作刀槍,譜寫出了一曲曲可歌可泣的壯麗詩篇。有些獻出了年輕的生命。作家阿成用小說的形式寫下了這歷史的一幕。
1
不久前,吉林共青團的地下組織,遭到了日偽的破壞,侯小古決定到哈爾濱來。他已經事先和哈爾濱的蕭軍先生約好,兩個人在哈爾濱的“一毛錢飯館”見面。
下了火車后,在火車站廣場,侯小古看見一個乞丐正倚在那個鐵郵筒旁邊,自拉自唱《哈爾濱十二月》。有意思的是,他所唱的內容幾乎是音樂版的哈爾濱導游圖:
正月里來是呀么是新年兒呀
東三省的景致數著哈爾濱
哈爾濱的景致實在好哇
褲襠街兩下分
道里道外有洋人兒
賣洋酒的都是那山東人,哪呼嗨
……
侯小古饒有興致地聽了一會兒,便丟下一枚硬帀匆匆地離開了。
2
蕭軍己經等候在“一毛錢飯館”了。
侯小古一進到這家小館子,就覺得這里怪怪的,發現無論是跑堂的還是賬房,個個戴著那種圓圓的眼鏡,幾乎全是文化人的模樣。坐在角落里的蕭軍,見進來這位的打扮猜到,他就是侯小古,忙起身招呼。
落座之后,蕭軍見侯小古左顧右盼,仍是一副疑惑的樣子,便悄聲地告訴他,谷子(古),在淪陷區,黨的機關能公開掛牌辦公嗎?
侯小古說,自然不能。
蕭軍說,所以呀,秘密聯絡站表面上必須要有一個公開的名堂。
侯小古釋然地說,明白了。
蕭軍似乎并不急于談正事,閑聊似的問,谷子,知道我為什么約你在這里見面嗎?
侯小古說,您說。
蕭軍說,我十六歲的時候曾經寫過一首詩,其中一句:最能滌我胸襟處,痛飲松江第一樓。這“松江第一樓”,后來就成了同志們去“一毛錢飯館”的暗語了。哈哈。
侯小古說,那“剎那光陰又到秋,天光云影望中收”,是不是對方回答的暗語呢?
蕭軍一愣,繼而大笑著說,沒想到,沒想到,真是沒想到,你還知道我十六歲時寫的詩呀。
侯小古說,蕭先生,這之前您沒寫過詩呀?
蕭軍笑得更厲害了,說,倒是東北人,說話痛快。然后問,谷子,到哈爾濱來有什么打算哪?
侯小古說,去山上,加入抗日游擊隊。希望先生能為我作介紹。
蕭軍親切地說,谷子,我看你還是留在哈爾濱吧。最近,金劍嘯剛剛成立了一個天馬廣告公司,眼下正缺人手哪。你去他那兒吧,連吃住的問題都解決了。谷子,任何地方都是抗日的戰場啊。
侯小古問,先生,那金先生是怎樣的一個人呢?
蕭軍說,這怎么說呢,他人很瀟灑、樂觀。有一個寬廣明凈的前額,喜歡從眼鏡緣框的上面看人,還喜歡笑。
說完,蕭軍似又無緣由地低頭笑了起來。
侯小古不知就里地等待著。
笑罷,蕭軍說,請別介意。我覺得你在這兒當個跑堂的不合適。說實話,見到你之前我是有這樣的想法,讓你在這兒一邊跑堂,一邊為黨工作。可是,見到了你之后,我改主意了。來吧,咱們干一杯!哈爾濱歡迎你。
不知為什么,侯小古總覺得暗地里有人在注視著他。
蕭軍悄聲說,自已人。
侯小古說,看著像個特務。
蕭軍說,說得沒錯,他就是日本憲兵隊的特務。但為我們工作。
3
天馬廣告公司的屋子里掛滿了各種商品張貼畫。自然都是那種老式的風格。總之,一看這兒的陳設,就知道這里是畫家的工作室。
身上有一種詩人和藝術家范兒的金劍嘯已經等在那里了。
金劍嘯見到侯小古的第一眼,就喜歡上了這個年輕的朋友。他們用英語打過招呼后,侯小古還即興地用英語朗誦了金劍嘯的詩《興安嶺的風雪》:
他們有一個思想
春天
騎士
在一個思想里
充塞著他們的希望
耐過了嚴冬
不就是春天
穿過黑夜的暗網
不就是黎明的微光
——只要有春天
——只要有微光
活下去吧
伙伴們
這就是他們所有的希望
……
金劍嘯聽了鼓起了掌,然后笑著說,我這里很安全,谷子,我們還是說漢語吧。
然后,兩個人喝茶、聊天。
金劍嘯還不時地站起來走到窗前,撥開一點窗紗,向外面觀察著。
侯小古說,是那個戴黑色禮帽的嗎?他跟了我一道了。沒事,金先生,他是自己人。
金劍嘯坐下來后,若無其事地問,谷子,最近讀什么書呢?
侯小古說,高爾基的話劇劇本,《敵人》。金先生,您呢?
金劍嘯說,我喜歡普希金的詩體小說《葉甫蓋尼·奧涅金》。這兒書多,你可以隨時拿去看。
侯小古說,太好了。
金劍嘯說,這樣,你先在我這里住下來,至于商業廣告方面的業務,不妨你也熟悉一下。當然,這不過是權宜之計。安頓下來之后,一切隨您方便。
4
侯小古在天馬廣告社打工期間,用“小古”和“紀元”等筆名,通過金劍嘯的介紹,在哈爾濱的《國際協報》和《大北新報》上發表了許多進步文章。通讀這些文章,金劍嘯更加賞識這個有文才、有朝氣的青年人了。
很快,侯小古在區稅務監督所找到了一份職員的工作(這與他能熟練地講俄語和英語有關)。這份工作收入較高,工作也比較輕松。侯小古租到了房子后,便打電報,將母親和妹妹也接到了哈爾濱。侯小古是個孝子。
接到母親后,在火車站廣場,侯小古又看到那個乞丐,他仍在自拉自唱《哈爾濱十二月》:
……
二月里來龍呀么龍抬頭啊
哈爾濱的火車往里走
到車站 換車頭
火車撒汽賽牤牛
各個站口都有那上水樓哇,哪呼嗨
……
剛剛下了火車的母親,看到街上有這么多的洋人,又聽到教堂發出的叮叮咚咚的敲鐘聲,說,谷子,咱哈爾濱可真洋氣呀。
谷子說,媽,妹子,等安頓下來之后,我帶你們去吃西餐。
……
說著,他警惕地看了看周圍,隨后叫了一輛洋馬車,直奔住處。
5
三月份,地處北回歸線上的哈爾濱依然很寒冷。松花江的江北臨江一帶,是那些僑居在哈爾濱的外國闊佬的別墅區。那一帶的單體小洋房特別多,家家都有一個柵欄院,院子里有櫻桃樹、李子樹、山楂樹。到了冬天,避暑的洋人都回到城里去了。走之前,他們照例會雇當地的中國人替他們看房子,燒爐子,免得把房子凍壞了。洋房東喜歡雇那些有教養、會俄語的中國人替他們看守房子。
替16號俄人別墅看房子的,是一個叫高明千的青年人。他是哈爾濱工業大學的在校學生,地下共青團員。他的俄文極好。他每年都會利用寒假到這兒看守洋房。在這里他可以安安靜靜地翻譯俄文歌曲。非常好。冬天這一帶并沒人住,你就是放聲高歌也不會影響到誰。他翻譯的歌曲當中影響最廣泛、最受人歡迎的,是那首俏皮的《賣列巴圈》。大學校園里的學生都會唱這支歌。
高明千完全是一副俄國人的打扮,留著小黑胡子。他非常崇拜俄國音樂家彼得·伊利奇·柴可夫斯基,特別是他的那部傳世名作《1812序曲》,讓他如醉如癡。他希望有朝一日能到莫斯科去……
冬日的周未,這幢別墅里就會聚集幾個志趣相同的青年人(有點兒類似我們今天民間的“書友會”和“音樂發燒友” )。屆時,高明千同學早已把客廳里的火爐燒得旺旺的。火爐上的茶炊正在往外冒著水蒸氣,屋子里暖融融的。
聚在這里的青年人,在這兒暢談文學、音樂、美術和天下時局。這些人當中有金劍嘯、袁亞成、姜椿芳等人。然后,大家圍坐成一圈兒,持各自手中的小提琴、黑管、小號、橫笛、大貝斯、手風琴等樂器,在一起演奏他們喜歡的中外名曲。有時候,蕭軍、蕭紅也會過來欣賞他們的演奏。中午,他們便自已動手,烤面包,調蘇波(湯),做奶汁肉餅和罐燜羊肉。高明千同學做的烏克蘭風味的羅宋湯,即紅菜湯,地道極了。如果趕上中國的節日,他們還會在一起包酸菜餡的餃子,演奏中國的民間樂曲,在院子里堆雪人玩兒……如果趕上了暴風雪,他們就會在這里住上一夜,第二天雪住了再走。
就在這次聚會上,袁亞成興致勃勃地說,諸位,我正在構思一個反映“九·一八事件”的協奏曲,我想用協奏曲的方式去喚醒廣大民眾,驅逐日寇,光復中華。
姜椿芳頗感興趣地問,老袁,動筆了么?
袁亞成說,我正在寫,不過很快。
姜椿芳說,太好了,我們終于有自己的協奏曲了。
金劍嘯說,老袁,那我們可就等著你的這部曲子了。
高明千說,這個想法好,可是,如何普及民眾呢?
金劍嘯突然說,口琴。對呀,口琴怎么樣?
袁亞成說,口琴協奏曲?太好了,就這么定了。
……
6
吉人天相。那天姜椿芳從江北聚會回到江南,當他走到燈紅酒綠的中國大街上時,無意中看到了一家洋行張貼的招聘口琴教員的廣告。這立刻引起了他的興趣,便推門進去打聽詳情。原來,這是一家德國人開的“孔氏琴行”,老板為了推銷德國產的“真善美” 牌口琴,打算招一個口琴教員,條件非常優厚,月薪50塊,并允許教員自己開口琴學校,所有的手續由洋行負責代辦,而收入則歸教師自己。同時承渃,口琴教員每賣出一支口琴還付給一定的提成。姜椿芳立刻想到了袁亞成,心想,如果他能成為這兒的口琴教師,就可以名正言順地成立一個口琴社,將那些愛國青年吸引到我們的周圍,再逐漸發展成為黨的外圍組織,進行反滿抗日活動。
德國老板問,那么,是您本人,還是您的朋友?
姜椿芳說,是我的一個朋友。
第二天,袁亞成在姜椿芳的陪同下,去了那家孔式琴行。他們一進去,那個德國老板就小聲地對他的胖夫人說,我敢肯定,這位先生是個藝術家。
果然不出所料,袁亞成嫻熟的技術和扎實的基本功,以及演奏時的風度立刻贏得了這對德國夫妻的掌聲。
德國老板站起來說,上帝呀,太棒了。我完全沒有想到口琴能把門德爾松的《蘇格蘭》交響曲演奏得如此美妙。祝賀您。我現在就可以把門口的招聘廣告摘下來了。
7
袁亞成被聘為口琴教員之后,他立即和姜椿芳、金劍嘯著手商量辦學校的事。經過幾天的籌備,于1935年4月1日,也有人說是4月17日,“哈爾濱口琴社”正式成立了。地點在哈爾濱道里區西四道街2號(也有人說,在中國八道街4號。其實不過是兩處口琴課堂而已)。單說中國八道街,中國八道街,哈爾濱人稱為“食品一條街”,許多商店和飯店都在這里,人來人往,非常熱鬧。顯然是開口琴社的最佳地點。
第一個找上門來的,是文藝青年丁二甲,盡管他的口琴水平一般,但他人很熱情。既然是第一個,袁亞成就安排他暫時作為口琴社的總管,負責招生和日常管理事務。由于此君說話、走路、動作,都挺女人化,于是大家笑稱他“丁二小姐”。
金劍嘯知道侯小古多才多藝,美術、音樂、詩文都很好,便建議他去參加口琴隊。同時,金劍嘯還邀請高明千同學一道參加。高明千的水平,袁亞成了解,他本來想請高明千做口琴社的隊長,但高明千是在校生,還得上課、學習,不合適。當袁亞成聽了侯小古的即興吹奏之后,高興地說,谷子,你現在可以參加口琴社的活動了。并鄭重地宣布,任命侯小古為口琴隊的隊長。
站在旁邊的丁二甲聽到袁亞成的這個決定,心里很不是滋味。金劍嘯看到這種情景,就悄悄地對侯小古說,以后,你要特別注意丁二甲這個人。我總覺得他什么地方有點兒不對勁兒。
侯小古說,娘兒們。
金劍嘯說,不僅如此。總之,你在這里說話要注意。一定要吸取吉林團組織被破壞的教訓。
侯小古說,明白了。
8
口琴社成立之初,學員還只有五六十人,但很快就發展到二百多人。在這些青年人當中,有政法大學的學生、工業大學的學生和醫學院的學生,等等。這些青年人懷著對藝術的熱愛,紛紛前來報名。看到這種情景,德國老板特別高興,對他來說,二百多人就意味著又有二百多支口琴賣出。
口琴隊每天晚上都有教學活動,由袁亞成教授學員們學習口琴演奏技法,并同時排練一些世界名曲,如《美國巡邏兵》《養蠶女》《伏爾加船夫曲》《平湖秋月》等。侯小古作為隊長在排練當中最為刻苦,他只用了一個月的時間就掌握了小口琴、中口琴以及最難的大貝斯口琴的吹奏技藝。
按照姜椿芳和金劍嘯的指示,袁亞成與侯小古一道,在教授與排練的期間,悄悄地發展其中的愛國青年成為黨的外圍組織。這些年輕人不僅是中共地下黨領導下的地方革命文藝隊伍的中堅力量,而且,他們每個人的口琴演奏水平也非常之高。這期間丁二甲則顯得有些孤立。他顯然意識到了什么,總覺得什么地方不對勁兒,但究竟是什么,他又一時說不清。但是他每與侯小古碰面的時候,眼睛里都充滿著敵意。
元旦將近時,口琴社決定,在中東鐵路俱樂部舉辦一次口琴音樂會。袁亞成對全體演奏員說,雖然這次首演是牛刀小試,但也要試出鋒芒,試出水平,試出中國年輕人的藝術創造力。德國老板聽到這件事積極性很高,主動過來幫忙張羅、聯系、布置與籌劃。金劍嘯還專門為這次口琴音樂會制作了一個大幅的廣告,以擴大影響。
口琴音樂會首演如期舉行。
在口琴音樂會上,口琴社的成員演奏了俄羅斯音樂《伏爾加船夫曲》和施特勞斯的圓舞曲等一些世界名曲。這些由口琴演奏的曲目深受觀眾,尤其是那些外國僑民的喜歡。每當臺上演奏完一支曲子,他們都報以熱烈的掌聲。特別是侯小古和高明千的口琴二重奏《賣列巴圈》,幽默、歡快、樂觀,極受觀眾歡迎,使演出達到了高潮。
演出的成功,正如那個德國老板所期待的,引來更多有文藝特長的中上層人士也前來參加口琴社。于是,這支完全由中國人組成的口琴社樂隊,演奏水平越來越成熟,越來越精湛,也越來越受觀眾的歡迎,而且每次演出都是座無虛席,反響熱烈。幾乎可以和中東鐵路俱樂部交響樂團相媲美了。
但是在每次演出當中,細心的侯小古發現,在劇場里總有幾個可疑的人物躲在暗處窺視著。
9
在口琴社的辦公室里,姜椿芳、袁亞成、金劍嘯三個人在一起喝咖啡的時候,姜椿芳問,老袁,你創作的九·一八事件的口琴協奏曲怎么樣了?
袁亞成說,寫完了,不過,我打算避開九·一八這樣的敏感詞,免得特務們來搗亂。你看改成《沈陽月》怎么樣?
姜椿芳說,好啊。不過,作為一場大型音樂會,要做的工作很多,我認為還應當找一個藝術造詣深的人來擔任口琴社的藝術指導。你看如何?
袁亞成說,是啊,我也在考慮這件事。一個人忙不過來呀,其他人又不專業。
姜椿芳問,那誰最合適呢?
金劍嘯立刻說,大藝術家劉中啊。我和他是朋友,我可以出面去邀請他。
劉中,字性誠,奉天(沈陽)人,畢業于奉天兩機師范學校音樂美術專業,1927年,考入哈爾濱俄國人創辦的俄僑音樂傳習所,專攻聲樂。1931年,日偽哈爾濱中央放送局依托團體F·Y合唱團成立,劉中擔任該團的藝術指導。他的嗓音空曠、嘹亮,是難得的次高音。
翌日,金劍嘯便找到了劉中,說明來意,希望他擔任口琴社的藝術顧問,兼總指揮。金劍嘯直言道,口琴社是黨的外圍組織,擔負著抗日救國的文化宣傳工作。袁亞成創作的口琴協奏曲《沈陽月》,就是一部抗日救亡的曲子。
劉中說,那,我還是先看看這部作品再說吧。
……
笫二天,劉中來到金劍嘯的廣告社,一進門就興沖沖地說,巴來(金劍嘯的筆名),這部協奏曲寫得太好了,我是流著淚看完的。好,我來排。不過,還要請任國治來擔任西樂顧問。我想把這部協奏曲做得更好,然后推向全國。
金劍嘯說,好啊。
劉中推薦的西樂顧問任國治,是廣東省鶴山縣人。1930年夏畢業于哈爾濱醫科專門學校,之后任職于傅家甸診療所,是一名兒科醫師。30年代初期,樂壇上活躍的那個白鷗弦組,就是以他為主,由全家組成的(母、妻、弟、妹),一家人分別使用小提琴、大提琴、吉他、曼陀林等各種弦樂配器合奏。這個白鷗弦組偶爾也在公開的音樂會、學校的集會以及賑災義捐時應邀演出,還在馬迭爾影院舉辦過專場演出。任國治在醫專學習期間,在該校學生會曾組織演出的進步話劇《歸來》中,他負責導演和音樂。他還經常在《哈爾濱晨光報》和《五日畫報》撰文,抨擊舊社會的不合理制度。他與劉中是朋友。
任國治欣然接受了劉忠的邀請,做口琴社的西樂顧問。很快,劉中便開始著手排練大型口琴協奏曲《沈陽月》。
經過一個多月的排練,口琴社決定,在中東鐵路俱樂部作首場演出。
10
介紹一下中東鐵路俱樂部。
1903年,中東鐵路管理局,在大直街上興建了一座占地三千多平方米、仿莫斯科大劇院的“中東鐵路俱樂部”。中東鐵路俱樂部除了劇場、舞廳、臺球廳和餐飲設施外,后院還有一個貝殼形的露天劇場,其面積一直延伸到前省文聯(那兒是當年的中東鐵路中央圖書館)。俱樂部里富麗堂皇,大廳內懸掛著豪華的歐式吊燈和多幅俄羅斯油畫。無論是舞臺、燈光、樂池,都堪稱遠東一流。1908年,“哈爾濱(中)東清鐵路管理局交響樂團”,亦稱遠東第一交響樂團,在這里上演了多部世界名作,像《天鵝湖》,柴可夫斯基的《黑桃皇后》,比才的《卡門》,魯賓斯坦的《惡魔》和莫扎特的歌劇《費加羅的婚禮》等等。
《沈陽月》的首演正式拉開了帷幕。
演奏員們在劉忠的指揮下,第一部分,演奏的是一些外國名曲,如《俄羅斯婚禮》《天鵝湖》《雪姑娘》《黑桃皇后》《水仙女》《鄉村騎士》《塞爾維亞的理發師》等。然后,由任國治全家組成的白鷗弦組登臺獻藝,他們的器樂合奏《藍色多瑙河》,宛如天籟,讓觀眾陶醉了。接下來的是,侯小古和高明千的口琴二重奏《賣列巴圈》。他們風趣、歡樂的演奏,使得全場的氣氛達到了歡樂的高潮。隨后,帷幕迅疾地落下了。燈光轉暗,大幕再一次緩緩地拉開時,天幕上的那輪銀色的圓月,漸漸地被襲來的烏云所侵蝕……
在壓抑的氣氛中,報幕員報幕:女士們,先生們,請欣賞大型口琴協奏曲《沈陽月》。
這時,舞臺上四十多位身穿沈陽各階層服裝的男女演奏員,隨著劉中的指揮棒開始了演奏。先是低音口琴吹出緩慢而低沉的樂聲,逐漸地,中音口琴加了進去,聲調也逐漸地提高,接著,面容悲憤,眼含淚花的全體演奏員一起合奏。隨著一陣低音鼓急促的敲擊聲,突然,電閃雷鳴,猶如腥風血雨驟然襲來。在劉中近乎瘋狂的指揮下,演奏進入激昂凄楚的樂章。
觀眾席上,一位俄國紳士低聲詢問坐在鄰座的蕭紅,對不起女士,打擾一下,請問這是什么曲子?蕭紅不加思索地說,中國的《馬賽曲》。坐在旁邊的蕭軍立刻向蕭紅伸出了大拇指。
當全部樂章演奏結束之后,蕭軍和蕭紅等人帶頭起立鼓掌,場內熱烈的掌聲經久不息。
口琴社的這次演出獲得了極大的成功。
第二天,多家報紙紛紛發表文章大加贊揚。本來,口琴社僅安排了三天公演,不料場場爆滿。于是不得不加演兩天。看到這種情形,地下黨組織為了擴大影響,喚起更多民眾的覺醒,指示金劍嘯和袁亞成,將這部口琴協奏曲送到日偽放送局進行廣播。果然,這部口琴協奏曲在放送局播出之后,市民紛紛要求到劇場觀看《沈陽月》的演出。口琴社決定,在巴拉斯電影院再舉行第二次公演,并在地下黨組織的建議下,在演出曲目中文加進了聶耳的《開路先鋒》《大路歌》等進步歌曲。
在一次演出的間歇,侯小古無意中發現,丁二甲和一位形跡可疑的人正在角落里悄悄地說著什么。而那個戴著黑色禮帽的刀條臉,正在遠處注視著這兩個人。
11
正當口琴社準備12月的笫三次公演的時候,丁二甲在口琴社悄悄地散布消息說,日本人已經刺探到口琴社內部有共產黨活動,日本憲兵隊盯上咱們啦,八成要出事兒呀,小心點吧。聽到這個消息,口琴社一些成員產生了不安情緒。看到這種情形,侯小古一方面做安撫工作,一方面建議袁亞成立即將丁二甲開除出口琴社。
袁亞成問,以什么名義呢?
侯小古說,我查過賬,丁二甲曾多次貪污學員經費。是有充分證據的。
沒想到,丁二甲在開除當天就去了日本憲兵隊。
……
就在口琴社第三次公演的當天夜里,日本憲兵隊和偽警察局秘密逮捕了金劍嘯、劉中等人。而領著日偽特務去實施抓捕的人就是丁二甲。
金劍嘯和劉中在日本憲兵隊關押期間,多次被拉去上刑,但他們死也不承認口琴社是共產黨領導的,只是愛好藝術而已。而丁二甲也確實不知道他們的真實身份,也僅僅是懷疑而已。最后,經過地下黨組織的多方營救,由那個德國老板出面,金劍嘯和劉中才得以保釋。
當侯小古去天馬廣告公司看望金劍嘯時,恰好與那個戴黑色禮帽的刀條臉打了個照面。
金劍嘯送走了那個人之后說,小谷,你稍等一下,姜椿芳和袁亞成他們馬上就到。
就是在這次聚會上,黨的地下黨組織剛剛得到可靠消息,鬼子并不會就此罷休,還將對口琴社有進一步的行動。經研究,為了保護口琴社的青年人,保存力量,決定,口琴隊暫時解散。由侯小古負責通知口琴隊的所有成員盡快轉移,免遭敵人的毒手。
隨即,轉移行動迅速開始。
袁亞成則是以送妻子韓娟到上海生孩子為名,離開哈爾濱了。有的人假扮成夫妻乘船離開了。他們都是侯小古親自去火車站、碼頭為他們送行。送走他們之后,在火車站廣場上,侯小古再次看到那個乞丐在唱著《哈爾濱十二月》:
四月里來四月十八呀
娘娘廟會把戲臺搭
江北的胡子就造了反哪
十三里、馬連匣
套筒子快槍手中拿
自來得的洋刀腰間插,呀呼嗨
……
但侯小古并沒有離開,他的母親和妹妹還需要他的照顧。而大多數口琴隊成員已經安全撤離了。
12
正像地下黨組織預料的那樣,當開江風剛剛刮起的時候,日偽特務機關開始了震驚中外的“四·一三大逮捕”。這次逮捕的范圍很廣,而且也非常荒唐,凡是會吹口琴的,或者學過口琴的,甚至為紅白喜事吹喇叭的人,都被抓走了。
在丁二小姐的指認下,日本憲兵隊逮捕了侯小古和高明千等人。被捕后,他們在日本憲兵隊受盡了各種酷刑。在如此的酷刑之下,有些口琴社演奏員留下了終生的殘疾,有的慘死在了刑訊室……
在關押期間,為了鼓舞大家的士氣,高明千將俄國歌曲《賣列巴圈》,改編成《牢籠之歌》(亦稱《腳鐐舞》),偷偷地教難友們唱。《牢籠之歌》的歌詞是:
看那窗小
天高云淡
星稀月遙
時刻已經不早
起來舞蹈
振起鐵的腳鐐
奏起前進的曲調
沖出黑暗的牢籠
奔向光明大道
本來,按照滿洲省委的指示,金劍嘯去了省會齊齊哈爾,在那兒主編《黑龍江民報》的副刊,并先后發表了劇本《車中》、小說《瘦骨頭》《王二之死》等一些進步的文藝作品。恰恰是這些鞭撻日偽當局之罪惡的文章,引起了日偽特務機關的注意。1936年4月,金劍嘯只好離開了齊齊哈爾,重新回到了哈爾濱。6月9日,金劍嘯因在《大北新報》上刊登了蘇聯作家《高爾基突然病危》的電訊,遭到了日本便衣警察逮捕。當時他正在家里創作諷刺連環畫《差不多》,丁二小姐突然帶領三個日本便衣特務闖進家門。
金劍嘯鄙視地看著丁二小姐說,狗男女!
在日本總領事館特務機關的地下室關押期間,日本特務很快了解到,這個金劍嘯,就是齊齊哈爾《民報》副刊的巴來。隨即將他押送往齊齊哈爾監獄,并關進地牢。在那里,日本人雖對金劍嘯進行了多次拷打,但他們無論如何也沒想到,這個瘦弱的文人骨頭這么硬。兩個月后,即8月15日,金劍嘯在沒有給妻子和女兒留下一句遺言的情況下,被日偽特務機關槍殺于齊齊哈爾市北門外的白塔附近,時年26歲。
女作家蕭紅聽說自己的師長壯烈犧牲的消息之后,悲痛地寫下了悼念金劍嘯的詩《一粒土泥》:
只是猜著你受難的日子,
在何時才得到一個這樣的終了!
你的尸骨已經干敗了!
我們的心上,
你還活活地走著跳著,
你的尸骨也許不存在了!
我們的心上,
你還活活地說著笑著。
蒼天為什么這樣地迢迢!
受難的兄弟:
你怎樣終止了你最后的呼吸?
你沒喝到朋友們端給你的一杯清水,
你沒聽到朋友們呼叫一聲你的名字,
處理著你的,完全是出于我們的敵人。
朋友們慌忙地相繼而出去,
只把你一個人獻給了我們的敵手,
也許臨行的時候,
沒留給你一言半語;
也許臨行的時候,
把你來忘記;
而今你的尸骨睡在山坡或是洼地?
要想吊你,也無從吊起。
將來全世界的土地開滿了花的時候,
那時候,
我們全要記起,
亡友劍嘯,
就是這開花的一粒土泥。
在日本憲兵隊,侯小古在鬼子的酷刑下,雖然他堅持說自己僅僅是口琴社的隊長,并不是共產黨,但日偽特務機關還是判了他死刑。9月23日,侯小古和高明千等人被押往太平橋圈兒河。途中,侯小古和高明千二人以口作琴,吹奏由蘇聯歌曲《賣列巴圈》改編的《腳鐐舞》。就義時,侯小古和高明千二人均年僅24歲。
丁二甲雖然投靠了日本人,但是,在那個戴黑色禮帽的刀條臉特務的提示下,日偽警察廳仍將丁二小姐定為“要視察人”,經常受到日偽警察的暗察、跟蹤、盯梢。最后,丁二小姐因高度緊張,又多次受到那個戴黑色禮帽的刀條臉的勒索、辱罵、恫嚇,人就瘋掉了。經常看到丁二小姐臉上涂著胭脂、口紅,在塵土飛揚的馬路亂跑。
……
圈兒河是哈爾濱的一條內陸河,發源于阿城區。這條河由南到北,流向松花江,這中間分了幾個岔,形成一個大圓圈兒,當地的老百姓稱它是“圈兒河”。圈兒河也是抗日戰爭中日本鬼子槍殺抗日志士的刑場。這讓我想起了戴望舒的詩《獄中題壁》:
如果我死在這里/朋友啊,不要悲傷/我會永遠地生存/在你們的心上//我們之中的一個死了/在日本占領地的牢里/他懷著的深深仇恨/你們應該永遠地記憶//當你們回來,從泥土/掘起他傷損的肢體/用你們勝利的歡呼/把他的靈魂高高揚起//然后把他的白骨放在山峰/曝著太陽,沐著飄風/在那暗黑潮濕的土牢/這曾是他唯一的美夢。
作者簡介
阿成,男,中國作家協會全委會委員,哈爾濱市作家協會主席,編審。曾獲1987~1988年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中國首屆魯迅文學獎等多項優秀小說獎。曾出版小說集、長篇小說、隨筆集,紀錄片《一個人和一座城市》,電影《一塊兒過年》,以及電視劇、話劇等四十余部。作品被譯成多國文字。
責任編輯 王 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