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行業缺少真正的領袖型人物”

在第二屆世界互聯網大會召開的第一天，12月16日晚上8點半，《環球人物》記者如約來到烏鎮民宿旅店采訪互聯網實驗室董事長方興東。這位web2.0 時代的領頭人，被稱為“中國博客教父”的第一代互聯網創業者，曾以其先進、敏銳的思維在中國互聯網史上留下濃重的一筆。但隨著web3.0、web4.0 時代的到來，他逐漸遠離了媒體焦點。直到2014年，距離方東興當年撰寫的《起來——挑戰微軟霸權》一書出版15年后，國家工商總局開始對微軟進行反壟斷調查，這讓沉寂許久的方興東又“火”了起來。

作為此次大會的重要嘉賓，方興東可謂是線上、線下的積極參與者，不僅奔走于各個分論壇，參與演講、討論，而且從大會開幕到閉幕，一直在朋友圈實時“直播”，每天發的朋友圈消息超過10條，圖文并茂地展示他的所思所感。

《環球人物》記者見到方興東時，他正忙著回復郵件，桌上堆著一攤文稿，記者一眼看到其中一篇針對習近平主席開幕式講話所寫的文章，上面還有密密麻麻的圈點標記。在與記者的對話中，他談論的很大一部分內容也是關于互聯網壟斷的——中國三大互聯網巨頭BAT（百度、阿里巴巴、騰訊）的壟斷。或許正如他自己所說：“我骨子里是一個書生，而不是商人。”但在《環球人物》記者看來，這位“書生”對當下互聯網的點評是毫不吝嗇、毫不遮掩的“麻辣”。

“下半場一定以中國為中心”

《環球人物》：您對習主席在開幕式上的講話有什么感想？

方興東：確實有高度。他講話中提出“引領社會生產的新變革，創造人類生產的新空間，擴展社會治理的新領域”，我覺得這“三新”抓住了整個網絡空間的本質。短短一年前，烏鎮召開第一屆世界互聯網大會時，有些人還抱著懷疑甚至看熱鬧的態度。但今年這個陣勢，已經展現出中國的國際影響力。我們的視野比原來更開闊，站得更高，整個心態也比原來更開放。

《環球人物》：中國互聯網的發展在世界上處于什么位置？

方興東：目前已經形成中美引領世界互聯網的兩極格局。我們的網民數量是美國的2.5倍，移動互聯網用戶大概是其3.5倍。但中國的互聯網普及率才50%左右，而美國已達到80%以上，基本飽和了。

《環球人物》：那么未來十年呢？

方興東：整個互聯網的未來十年一定是中國的。2014年，全球網民達到30億人，我覺得這是上半場，下一個30億是下半場，上半場是以美國為中心，下半場一定是以中國為中心。回顧中國互聯網產業的發展，應該從三大門戶時期，即2000年左右算起，到現在大概15年時間，發展速度可謂突飛猛進。我們那時候做個市值10億美元的互聯網公司就是一個天大的夢想了，而現在已經出現了市值上千億乃至2000億美元的巨頭。2000年時，微軟市值是5000多億美元，全球最高，現在他們還是這個級別，目前市值最高的兩家，蘋果大概6000億美元，谷歌5000多億美元。中美之間已經不是數量級的差距了，我覺得這是我們最大的底氣。可以預期，再過5年、10年，中國互聯網一定會超過美國，這是大勢所趨。現在勢能在美國那里，而動能在我們這里。

“沒有創新就是寒冬”

《環球人物》：BAT總市值在最近一年里比最高點時縮水了2000億美元，下半年互聯網行業又出現了投資寒冬，這是為什么？

方興東：政府今年推出了這么多互聯網利好政策，為什么行業不進反退？其中最重要的問題，或者說我們最大的不足有兩個方面：一是缺乏真正的創新，二是受全球化的影響。我覺得這兩方面是我們跟美國差距最大的兩個短板。從創新看，優步的O2O很快把全球100多個國家和地區的出租車行業、人們的整個出行方式改變了，而我們的O2O還在送外賣。再如互聯網金融，最近e租寶的事，不僅沒有創新，還走向了違法犯罪。包括互聯網巨頭，阿里巴巴去年融了250億美元，無論是收購優酷、投資蘇寧，還是投資電影，錢并沒用在創新上。

在高科技領域，真正的寒冬只有創新的寒冬，沒有創新就是冬天。我們致命的弱點就是，創業者不是從創新的角度進入互聯網，而是一種投機的、純粹為了利益而進入，那么這個行業一定不會讓你得逞的。互聯網行業就是唯有創新才能勝出，想投機取巧根本不可能有任何勝算。

還有全球化。網絡是一個全球空間，但我們的互聯網包括BAT，幾乎100%的業務還都在國內，這是畸形的巨頭。在美國，任何一個市值千億美元公司，一定是全球化的公司，無論Airbnb、領英還是優步，業務都覆蓋100多個國家和地區。從長遠來說，如果中國的互聯網公司走不出去，一定會面臨巨大的夾擊。

《環球人物》：所以您覺得造成這種局面，最根本的原因還是來自于創業者本身？

方興東：對。互聯網創業者這15年成績非凡，貢獻巨大但是我覺得其中還是缺少真正的領袖型人物。不是說你錢多，而是你的創新價值觀，比如谷歌要連接全球所有的信息、所有的人，而騰訊只是連接中國人。如果中國互聯網沒有全球視野，一方面不可能再繼續高歌猛進，另一方面就是終有一天會遭到全球化公司的圍堵。我覺得這些人目前沒有意識到這一點，沒有危機感。

《環球人物》：從去年開始，滴滴和快的、58同城和趕集、美團和大眾點評、攜程和去哪兒紛紛合并，背后也有BAT的力量，您怎么看這些合并？

方興東：從目前來看，中國互聯網創新生態惡化了，BAT的壟斷是互聯網發展的最大阻礙。如果一個市場不能充分競爭，就不可能有創新。這些公司為什么要合并？因為他們沒有創新能力，也就沒有競爭力，那么大家就合在一起，放棄競爭。這種只要得到利益就行的思維會給整個互聯網行業生態帶來局限。

《環球人物》：BAT的壟斷，未來幾年會有可能發生改變嗎？

方興東：BAT這種壟斷，遠比傳統壟斷強得多。如果法律，尤其是反壟斷法的約束力不到位的話，這種狀況不太可能得到改善，除非出現重大的、劃時代的創新，才有可能把壟斷顛覆。

“馬云總能挑到最好的食物”

《環球人物》：在那場被稱為“互聯網反不正當競爭第一案”的360訴騰訊壟斷案（“3Q大戰”）中，360董事長周鴻給人留下了“斗士”的形象， 您如何評價他？

方興東：我們是校友和朋友，但360的一些做法有時也讓我惱火。很多時候安裝東西不知不覺就裝上360了。但起碼他在這些巨頭里還是比較敢說敢做的一個，這樣的人太少了。敢于挑戰BAT的人應該很多才行。

《環球人物》：當下互聯網新貴您看好誰？

方興東：從模式和規模上來說，站得比較穩的就是京東。劉強東是站在消費者的立場，做事情非常扎實，物流哪怕累一點也要做。我覺得京東會穩步向前，不是那種突飛猛進的。馬云走了一條非常巧的路，他總能夠抓住這個時代最好的點，比如“雙11”，就像吃東西，他總能挑到最好的食物。然后就是小米的雷軍。在智能手機領域里，我覺得雷軍最寶貴一點就是商業思想的創新，基于網絡空間做銷售的商業模式是走在美國前面的，美國傳統企業還沒有這么徹底的。但我擔心小米的發展有點太快，怎么做到一個正常的發展速度，可能有一定挑戰。另外就是滴滴，它能夠在優步崛起的時候，利用中國市場的特殊性，在這么短的時間內快速崛起，是很不簡單的。

《環球人物》：在這些互聯網大佬中，您最欣賞哪個人？

方興東：我覺得這批人最大的成就還不在財富上，而是確實改變了中國人的生活。他們本來可以更加出色。在互聯網價值觀上，我認為這些人總體來說還是缺失的。

如果從商業成熟度來說，我還是更欣賞馬化騰。這個人像海綿一樣不斷成長，一邊學一邊發展。第二個人就是劉強東，他們都能使商業穩步地往前走。

《環球人物》：大數據能否成為未來互聯網公司的核心競爭力？

方興東：我覺得核心競爭力并不是掌握大數據。它不是目的，只是個手段。光有數據本身，你拿來干什么呢？真正需要的是你的核心業務，你要建立起一個基于數據之上的實時動態的業務模式。

《環球人物》：中國互聯網商業模式的創新，對全球商業版圖有什么影響？

方興東：從過去的發展軌道看，我們確實有很多新經驗。說白了，中國互聯網大發展是因為我們有全球最好的互聯網用戶。看起來中國互聯網好像都挺不務正業的，基本上就是好吃、好玩、好樂。但是，對下一個30億網民來說，這就是他們最大的需求。互聯網提供了一種新的娛樂方式，提供一種我跟家人、朋友更方便聯絡、溝通的方式。正是因為中國網民群體走在世界前面，所以我們很多互聯網創新才能走在前面。當然，我還是強調，中國整個產業界還是要有真正的、能夠樹立起來的價值觀。因為只有擁有自己的價值觀，你才能走出國門，走向全球，否則就只是一時的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