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0月9日,102歲的“中國農村改革之父”杜潤生走了?!凹媸詹⑿?,有辦法使歧見趨一致;德高望重,無山頭卻門生遍九州”,這是門生翁永曦送別恩師的挽聯。
上世紀80年代初曾任中央農村政策研究室(簡稱農研室)副主任的翁永曦,離開農研室已30多年,但當他和《環球人物》記者談起農研室原主任杜潤生,眼眸立刻變得明亮。“杜老永遠活在我們心中。”這句話說出了他的心聲。
談到杜潤生在農村體制改革上的貢獻,翁永曦說:“他干了大得人心的事?!闭f到激動處,他熄滅了沒抽完的煙,不自覺地輕拍桌子:“杜老教導我們要守住底線、敢講真話?!薄昂芏嗾稳宋锷八篮髿ёu參半,唯杜老罕見,連反對他觀點的人都很尊敬他,這太不容易了!”
啟動農村改革的“參謀長”
“他受過那么多的委屈,干成那么大的事情?!蔽逃狸赜靡晃焕项I導對杜潤生的兩句評價,作為接受采訪的開場白。
杜潤生一生,與“農”有緣,因“農”坎坷。他曾就讀于北平師范大學文史系,新中國成立之初,他領導中南新解放區的土改運動,曾獲毛澤東肯定。他后來撰文提出“土改解除了農民與封建地主的依附、被依附關系”,但是,“土改完成后,向農民給出什么樣的制度環境成為新的重大問題。”在農業合作化運動中,身為中央農村工作部秘書長的杜潤生提出要堅持自愿原則,不要一哄而起,這自然受到毛澤東的嚴厲批評,被指責為“小足女人走路”,“站在富農、富裕中農立場上替他們說話”。杜潤生因此離開了中央農村工作部,在歷次政治運動中屢遭批判,一晃就是20多年。
1979年,66歲的杜潤生迎來了人生中又一個春天。他被任命為國家農業委員會副主任,分管農村政策研究?!八钦驹诟母镲L口浪尖上的人,是啟動農村經濟體制改革乃至中國經濟體制改革的參謀長?!闭f起那段激情燃燒的歲月,翁永曦仍難掩激動:“杜老獲此口碑,首先是因為他干了一件大得人心的事。中國的農民問題,我們黨傾注了極大的精力,但很長時間沒有解決好。我記得萬里同志曾經說過,我們黨對農民是有承諾的。要讓農民吃飽肚子,過上好日子?!倍艥櫳鷮⒋水斪髯约旱氖姑?。
翁永曦說:“杜老不是決策者,是個高級幕僚。上世紀70年代末,他要研究和解答3個問題:一是包產到戶有沒有顯著效果,二是這種形式有沒有合理性和普遍性,三是這種形式是否與社會主義兼容?!?/p>
翁永曦多次用“用事實說話”來形容杜潤生的風格?!昂芏喙賳T是看領導眼色說話,杜老不是。他組織了一批干部和學者,包括一些體制外有過插隊經歷的年輕人下去調研。他用‘土地繡花’來形容農民包產到戶后的積極性。安徽鳳陽縣包干到戶一兩年后,農民從缺糧吃到出現‘賣糧難’。包產到戶的效果是肯定的。而且,農業是有生命物質的生產,沒有中間產品,從播種插秧到田間管理再到秋收有連續性,更適合家庭承包,具有合理性和普遍性?!?/p>
“兼容問題很難辦。杜老想出了‘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這個中性的詞,代替‘包產到戶’的說法,這個提法誰都很難反對——因為無論工業、教育、科技、商業,干什么都要講責任嘛?!?/p>
1982年,杜潤生主持起草了中央“一號文件”,首次正式承認包產到戶的“合法性”,用農民興高采烈的說法,就是給包產到戶上了社會主義的戶口。此后他任中央農村政策研究室主任兼國務院農村發展研究中心主任,連續主持起草了5個“一號文件”。翁永曦說:“責任制如星火燎原、不推自廣。8億農民不再依附于人民公社,獲得了經濟自由。這不僅改變了中國農村的面貌,改善了農民的生活,對中國政治文明的進步也起到了重要作用。杜老參與的改革,恢復了農民對黨的擁護,夯實了黨的執政基礎,得民心,得黨心?!?/p>
“9號院”的靈魂人物
恩師杜潤生也是改變翁永曦命運的人。幾十年后,翁永曦依然記得第一次見杜潤生時的情景。
1979年10月,翁永曦剛被分配到《中國農民報》當記者。有一天,他奉命將社論清樣送到國家農委,請時任農委副主任的杜潤生審稿。翁永曦騎車來到農委,走進杜潤生的辦公室。正在看文件的杜潤生抬起頭來,“小伙子,我沒見過你啊。”
“我剛來報社工作?!?/p>
“哦?原來干嘛的?”
“農村插隊,八年整、十年頭?!?/p>
杜潤生來了興趣,撂下筆,直起身子:“時間不短啊,說說,有啥體會?”
翁永曦沒思想準備,實話實說:“農村太窮,農民太苦,我覺得國家農業政策應該建立在務農有利可圖的基礎上?!?/p>
“這算一條,有第二條沒有?”
“有,我從小受到的教育就是‘萬花筒里看世界’,相信‘大河有水小河滿’。到了農村才發現,無論是自然界還是經濟界都只能是‘小河有水大河滿’?!?/p>
杜潤生沒再說啥。一個星期后,調令來了——翁永曦被調到國家農委政策研究室工作。后來國家農委撤銷,成立農研室,杜潤生任主任,辦公地點在西黃城根南街9號。從此,“9號院”就成了農研室的代稱,而“9號院的靈魂是杜潤生”。
翁永曦回憶,杜潤生曾讓他到大學應屆畢業生中“招兵買馬”。杜潤生說:“年輕人沒有條條框框,我們部門需要年輕人?!彼麤]規定招什么樣人,而翁永曦招來的年輕人讓他挺滿意:獨立思考,敢講真話,注重實際。后來,“9號院”成為“三農”理論與政策研究的最高殿堂,也成為中央各部委里思想最活躍、探討改革最積極的地方之一。王岐山、段應碧、陳錫文、杜鷹、林毅夫、張木生、周其仁、戴小京等都曾經在“9號院”工作,成為杜的門生。習近平、劉源當年在地方工作時,受聘為農研室的特約研究員,每年“一號文件”起草前,也常被請到“9號院”參加討論。

寬厚、民主、真放手
“杜老那是真放手、真信任我們這幫年輕人啊?!蔽逃狸馗嬖V《環球人物》記者:“我剛到農委那會兒,就是個普通干部,有一天,杜老把我叫去說:‘中央準備未來10年向農業投入1500億,你考慮考慮,拿個方案吧。’我當時就懵了。那時,我一個月工資才46元,那年代1500億能抵現在幾萬億吧。我還只是個科員,上面有處長、局長,杜老就把這么重的擔子壓過來了。”
“在杜老手下工作,最沉重的是被杜老信任,我們就是玩命也要對得起這份信任。”翁永曦說,農村聯產承包制實行后,新華社有份內參,反映內蒙古出現集體資產流失問題?!岸爬险f,小翁你去,聽聽周惠同志(時任自治區黨委第一書記)的看法。居然讓我一個白丁去見自治區一把手!我去了,周惠說了三點:情況屬實;農民要承包,不能逆著民意;大變革有得必有失。我向杜老匯報時,概括為凡事皆有利弊,‘兩害相權取其輕’。杜老點頭說,再看一看吧。”這件事被“輕放”,沒造成大的影響。
杜潤生唯實。翁永曦記得他常說,中國的事不在于想要干什么,而在于只能干什么。向杜潤生匯報工作,翁永曦總結出“三段式”:問題、癥結、辦法?!澳呐虏煌饽愕慕鉀Q方案,杜老也會幫助分析,并提出改進的建議。他最不滿意的是那種只知道說出問題,等著領導發話的人?!?/p>
翁永曦告訴《環球人物》記者,他“這一輩子只被杜老表揚過一次”。但是,“杜老寬厚,跟著他能學到很多東西”。他特別欽佩杜潤生的工作作風?!八茏⒁饴犎》磳σ庖姟D菚r候農口有幾位同志激烈地反對一些改革措施,他在開會討論時就特意吩咐要把他們請來。聽到不同意見,他不會輕易打斷對方的發言,總是耐心聽完才逐條分析其中的利弊?!?/p>
翁永曦后來被任命為農研室副主任,成為當時全國最年輕的副部級干部,后帶職到安徽鳳陽兼任縣委書記。翁永曦告訴記者,在鳳陽時,杜潤生依舊關心著他。定期派人送去文件,經常召他回農研室開會?!岸爬险f,包產到戶也有它的問題,要繼續堅持深入調查研究,找到受農民歡迎的解決辦法。”翁永曦后來離開官場、下海經商,杜潤生仍和他保持著師生之誼。
“老爺子就是心寬”
杜潤生在工作上一絲不茍,生活中卻很“馬虎”。翁永曦說:“那時候,我上他家談事,到中午了老頭兒說‘就在我這吃吧’,說完他進廚房了。我想,我得幫忙吧,就跟了進去,一看,老爺子正拎著一口小鍋,在里面和面。然后,一手端著鍋,一手拿根筷子,把面一截一截撥到灶上另一口開水鍋里。煮熟了撈出來,蘸點醬油和醋,我們就這么吃。老爺子說,這叫撥魚兒,山西的農家飯。過去在太行山打仗,后來‘文革’挨斗,他自己弄飯吃,就吃這個,簡單?!?/p>
翁永曦跟杜潤生去太原出差,晚上逛小吃街。當時條件簡陋,掛盞汽燈、擺個桌子就是個攤位?!袄项^兒聞著家鄉小吃的香味就走不動了,說‘咱們吃一碗’。我勸他:‘您看,他們刷碗都只用這一桶水,不干凈。’老頭兒樂了:‘不怕,天黑,看不見’?!?/p>
離休后,杜潤生很長一段時間依舊每天看文件,關注著各種前衛的理論。他愛游泳,愛打網球,也喜歡到各地走訪、調研。上世紀90年代初,杜潤生去廣州,看望下海創業的翁永曦。兩人晚上散步到一個迪斯科舞廳門口?!八f進去看看。里面一個大舞池,聽著舞曲他也跳了起來。”翁永曦說著,模仿杜潤生的舞姿,先提一只腳,另一只腳蹦,然后換一只腳再蹦?!岸爬险f,別人跳狐步,他跳的是猴步?!倍艥櫳€唱了首《瀟灑走一回》,字正腔圓。聽到老人唱“歲月不知多少人間的憂傷,何不瀟灑走一回”,翁永曦感嘆:“老爺子就是心寬。”
每年的7月18日,都有上百人來給杜潤生慶祝生日。有一次,王岐山自己開著車來了?!拔沂侵形纭印鰜淼模驗閷嵲谙胍娨姸爬虾湍銈?,1點鐘必須得走。”95歲后,杜潤生的聽力和記憶力都衰退了,常年住在醫院,但內心依然關注著農民的利益。
杜潤生去世后,翁永曦趕去家中吊唁。“我們都以杜老門生為榮。人生能有這樣的良師益友,太幸運了?!彼岬?,杜潤生九十大壽時,弟子們曾在起草“一號文件”的京西賓館相聚。那一次,杜潤生提到了自己一直惦念的兩件事:“用市場機制激勵人,用民主政治團結人。”這兩件事,也是杜潤生對后輩們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