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和后爹有關的溫暖片段

青春的逆襲要付出巨大的代價，我明白自己再也沒有閑庭信步的底子和自我放逐的資本，我所有的，只是爭分奪秒的努力和逆著性子的隱忍。

【以優美的姿態跳入黃浦江】

男孩與后爹之間，永遠是微妙疏離的關系。

我7歲的時候，他和我媽結婚。我很少跟他說話，也沒叫過他“爸”。為了證明自己是個男子漢，我在青少年時期拼命讀書，終于考入上海的一所名校。

入校半年后，我發現自己與身邊的城市孩子完全不在一條起跑線上。我不得不相信“只有身份才能改變身份”的潛規則，也為自己只有一個在工廠做普通工人的后爹而深深自卑。

有段時間，我熱衷于在校園BBS上推銷商品，從化妝品到網球拍，我成了個二道販子。累積了一點錢之后，我瞄準“創業”的路，和同學合伙租下了校門口瀕臨倒閉的一家書店，將其改裝為咖啡屋。

咖啡屋經營不善倒閉之后，同學們對我嗤之以鼻。此時，我的學業已潰敗到不可收拾的地步，當同學們紛紛做論文找工作的時候，我破罐子破摔沉溺于網游。最終，我領了一張結業證書，以“自主創業”為名走出了校門。

那天，我拖著一只陳舊的皮箱，漫無目的地走著。我想在花掉最后一分錢之后，盡量以優美的姿態跳入黃浦江。

【他成了我的“室友”】

手機響了，后爹打來的電話。

此前，我一直騙我媽說自己得了抑郁癥，她也傻乎乎地給我寄錢，并原諒我所有的懈怠。我媽和后爹咨詢過醫生，知道這種病的自殺率很高，所以他們幾乎不給我任何壓力。

“畢業了，你怎么個打算？”后爹的措辭小心翼翼，就像他一貫的做法。

“沒想好，我先找個旅店住著，找工作試試看?！?/p>

后爹在那邊“嗯”了一聲，問我錢夠不夠。他又說買了幾包牛肉干要寄來，讓我提供旅店的地址。

幾天后，我見到的不是牛肉干，而是后爹。他說：“我病退了，閑在家里也沒事。你找工作，我來幫襯一下。”

就這樣，他成了我的“室友”。我們在棚戶區租了個小房子，白天找工作，晚上做飯吃。唯一的娛樂就是去街口的小店外站著看電視。

那是2004年到2005年的歐冠賽季，我迷戀的利物浦球隊和后爹鐘愛的AC米蘭球隊雙雙闖入了決賽。我們喝著啤酒，為著每一個進球大聲喝彩，毫不顧忌身邊上海大叔們鄙夷的眼神。

決賽精彩萬分，上半場連進三球的AC米蘭球隊在下半場遇到了利物浦球隊的逆襲——只有球場才能將“逆襲”這個詞演繹得如此活靈活現！利物浦連扳三球，最終靠著點球逆勢登頂！我的嗓子都喊嘶啞了，后爹也看得熱淚縱橫。我倆喝了一杯又一杯，互相攙扶著爬上了陡峭漆黑的樓梯。

那天后爹實在是喝多了，搖晃著對我說：“娃，踢球的都能連扳三球，你就不能爭口氣，讓爹在上海用回抽水馬桶？”

我將他攙扶到床上，給他蓋好被子。忽然間，我發現后爹老了很多，鬢角有了白發，胡須也白了許多。

【總要學會逆性子】

不久后，我和后爹找了一份在校門口發傳單的工作。只要有家長愿意留下聯系方式，我們就可以得到1元錢的獎勵。為此，我們一邊發傳單，一邊做宣傳，死皮賴臉地央求對方留下電話號碼。

與我一上去就劈頭蓋臉宣傳不同，后爹會和家長們聊學校的事情：新的補課時間、綠化帶改造、孩子們的第二課堂、新一輪家訪……

我問后爹：“你從哪里了解這么多學校的情況？”

后爹說他一邊發傳單，一邊聽家長們互聊，漸漸地就摸索出大家共同的話題。于是，他比其他派發員更容易獲得家長們的信任。后爹沉默寡言了半輩子，我真沒想到，現在的他竟有這么好的口才。后爹說：“男人嘛，總要學會逆性子。我天生就不愛說話，但是為了生存，磨破嘴皮子也不丟臉?！?/p>

就這樣，我也學習逆性子，學習放低身段，臉不紅心不跳地和初中沒畢業的同事們搶客戶，和目不識丁的大媽們搶超市的特價商品……

【受慣了頻頻的冷遇】

我們的第二份工作是房產中介，整天開著電瓶車載著客戶去看房。后爹做了三周就成交了一套房，而我兩個月連一套房子都沒租出去。秘訣是后爹和隔壁保姆介紹所的大媽們打成一片，常常請她們吃瓜子和水果。閑聊中，后爹了解到每個相關小區的最新情況，他對周圍的二手房市場了如指掌。

保姆們很快就把后爹調教成了“本地通”，他的業績甚至超過了本地的銷售員。后爹說，天涯海角都不排斥勤快人。只要你手勤、嘴勤、腿勤、腦子勤，總會慢慢摸出門路來。后爹用獎金買了一臺電視機，認真學起了上海話。

不過，后爹很快遇到了麻煩。他經手的一套房子賣主偽造了土地使用證和房產證，導致房產中介蒙受了損失，后爹賠了錢還砸了飯碗。被辭退的那天，我的心情差到了極點，真想打包行李回老家。后爹依舊燒飯喝啤酒看電視，還跟著“老娘舅”的節目學說上海話。我洗碗時把盤子摔得乒乓響，后爹權當沒聽見，夜里呼嚕打得震天響，第二天又開始找工作了。

其實，后爹有高級技工的證書，完全可以找一份技工的活兒。但是他說：“你沒有證，進不了工廠，我要陪著你工作，直到你的抑郁癥完全好起來?！?/p>

這個理由聽起來荒謬至極。后爹從未聽過醫生對我的診斷，也未見我吃過精神類藥品。憑我當初一句瞎話，他就對我的抑郁癥堅信不疑。也許，后爹所以為的抑郁癥就是我對這個社會的不適吧。

于是，我們找了第三份、第四份工作。一年的時光，我們賣過二手房、保健品、保險和商鋪。這些他能陪著我做的工作，大都是社會底層的。我看夠了人家的白眼，受慣了頻頻的冷遇，唯一溫暖的就是棚戶區閣樓上后爹的晚餐。無論多晚回家，他都會自己煮一鍋東西：白菜粉條、牛肉土豆，或是紅燒肉……

【溫暖的晚餐】

在上海“漂”了一年多，我長大了10歲。我終于意識到這樣打拼下去是沒有出路的。我想到了自己當初鄙夷的學歷，重新審視起這塊敲門磚的分量。

教育部規定結業的大學生可以在兩年內重新申請補考換取畢業證。如果我這么做，就意味著全盤否定大學四年的價值觀。好在，后爹已經教會了我逆性子。

于是，我埋頭苦學，一門一門補考。后爹呢，依舊不知疲倦地推銷著他的保險，為我燒溫暖的晚餐。

謝天謝地，我總算過了這一關。

接下來是考研。在發霉的小屋里苦讀，在公共廁所里一邊聽鄰居罵人一邊背單詞……我催自己要抓緊時間，后爹的白發越來越多，背也漸漸駝了，哪天他打拼不動了，我能賺到一方有抽水馬桶的立錐之地嗎？

【爭分奪秒的努力】

2007年夏天，我拿到了研究生的錄取通知書。而此刻，我的許多同學都已經研究生畢業，開始工作了。我兜了一個圈子，重新回到了起點。還好，我已長大。青春的逆襲要付出巨大的代價，我明白自己再也沒有閑庭信步的底子和自我放逐的資本，我所有的，只是爭分奪秒的努力和逆著性子的隱忍。

后爹說：“你好了，我可以放心回家了。這幾年，太辛苦，終于有了個不錯的結果。”走的那天，他遞給我一封信。

信是他3年前寫的，估摸我那時候看不懂，所以才拖到了今天給我。

小兵我兒：

我年輕的時候，因為上山下鄉，耽誤了學業。一步趕不上，就步步趕不上。一直追不上時代的腳步，就只能在小縣城里做個技工。你不要像我一樣，被無情的時代拋在后面。我不希望你飛得很高，只希望你不要掉隊，也不要太累。很多東西我講不清，我結婚時也答應過你媽：不打你不罵你，只能在你走岔時陪你走一段，讓你自己慢慢長大吧……

看著后爹的信，我哽咽了。兩年來，他從未對我有一句責備和說教，只是用無聲的愛和陪伴在溫暖著我的心。很多東西只有痛過、經歷過，甚至是錯過之后才有感悟，才懂得珍惜。

看著他蒼老的身影漸漸消失在檢票口，我背過身去，不想讓他看到我的眼淚。而從此以后，他的背影，一直停留在我的視線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