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娘娘吉祥

15年，童娘娘被光陰種植在了我的生命里，她在我心里的分量，不是一個親生母親的名分便可以替代的。

【她非走不可】

多年前，有很長一段時間我要面對同一個問題，來自鄰居、親戚還有好事的同學，他們問我：“蔣小洛，你怎么不跟著你媽媽呢？”

如果對方是長輩，我就咧嘴笑笑，裝作沒聽見;如果是同學，我則板起臉來翻個白眼，兇道：“要你管？”

其實我能理解他們為何要這樣問。對于一個6歲的女孩子，父母離異，跟著母親當然是最好的選擇。長輩們更覺得“無論如何，孩子必須跟著媽”。但就像我永遠不肯吐露的真相——不是我不想跟，而是媽媽不要我。是她丟下了我和爸爸，去過她“想要過的日子”去了。在我6歲的時候，她依然不能安于爸爸給予她的簡單而平凡的生活，確切說，是物質不夠富足的生活。所以，在某種誘惑面前，媽媽走了，壓根由不得我來選擇。在她想要的新生活里，我，只能是一個累贅。

所以我留下來，跟著爸爸，繼續我們平淡的生活。

兩年后，她出現了。

【所幸是她】

可能天底下所有孩子都不喜歡后媽這個詞。我也是，只是當初我便知道，不是她也會有別人，媽媽的離開，已注定了我會有一個后媽。

所幸是她——童娘娘。

是的，我叫她童娘娘。

其實有一兩年，我糾結于該叫她什么。后來，在我10歲生日的時候，吹熄了蠟燭后，忽然問她：“你想讓我叫你啥？”

其實心里也有一點點的忐忑，怕她說“當然叫媽媽”。

但是她沒有。她想了想，笑著說：“你叫我童娘娘吧。”

她姓童，是個不多見的姓氏。

我也笑起來，電視劇里總聽到“娘娘”這個稱呼。顯然，她知道我所笑為何，拍拍我的腦袋說：“丫頭，告訴你吧，娘娘這個詞，在我們老家，是大娘或者嬸嬸的意思。”

我想了想，也妥當，試著叫了一聲，竟也朗朗上口，并且，在喊出來的時候，心里有一種莫名柔軟的感覺。那一刻，我知道，我是真的接受她了，不為別的，因為，她的確對我好。

并不夸張，是在她出現后我才慢慢知道，原來，當孩子是可以如此被嬌縱和寵愛的。比如，一日三餐永遠是以我的口味為主，我愛吃什么，餐桌上就會有什么;比如，周末我想去哪里玩，全家就會去哪里玩，哪怕是對大人來說半點意思沒有的游樂場;再比如同桌穿件好看的新衣，我隨口一提，第二日便有新衣放在我床頭……并且她總是鼓勵和贊美我，她有一句口頭語：蔣小洛，你是最棒的。

還有，童娘娘從來不抱怨爸爸，用她的話說，爸爸是個好男人，踏實、穩妥、心地好。她會把我們簡單的家收拾得干凈整潔，也喜歡在周末做一桌好菜，跟爸爸對酌一兩杯。他們是半路夫妻，但是連我都看得出來，他們很相愛。她彌補了我母愛所有的缺失——原來也壓根不是傳說中的樣子，后媽，也不過是一種身份罷了。有不好的，自然也就有好的。童娘娘，便是一個好后媽。

【誰會跟自己人記仇呢】

我便在童娘娘的呵護中一天天長大，外人壓根不會看出來，我和她不是親生母女，我和她，親昵是常態，但也時有小分歧，吵上那么幾句。連爸爸都說，我和童娘娘吵架的時候，更像是親母女，一個“恃寵而驕”，一個拿著長輩的身份“蠻橫打壓”，誰都不服誰，最后也只得不了了之。吵過后，該說笑說笑，該逛街逛街，從來沒有記仇這一說。

這倒是真的，誰會跟自己人記仇呢？

記得和童娘娘吵得最兇的一次，是讀完高中后，因為成績不好，我選擇讀衛校。她卻堅持不允，希望我能復讀一年，考個好大學。童娘娘有她堅持的理由，當護士太辛苦，真當了護士，就要辛苦半輩子，她舍不得。后來，在爭執了幾次后，她忽然握起我的手說：“總想你有更好的生活，否則，我會覺得對不起你親媽。”

就這么一句話，我頓住了，這么多年，我從來都不知道，童娘娘還在對一個她不曾見過的女人承擔著母親的責任。

沉默良久后，抱住童娘娘，我哭了。

【后媽再好也好不過親媽】

還是讀了兩年衛校，畢業后在中醫院做了一名護士。這一年，我21歲。童娘娘45歲了，有零星白發冒出來，是個相貌溫和的婦人。兩年前童娘娘所在的毛巾廠倒閉，她在家里辦了個午托班，照顧四五個孩子。一家人的生活依然簡單，也依然溫馨。

也是這一年，誰都沒有想到，離開了15年的媽媽竟然回來了。

15年間，我只見過她兩面，在外婆家，她讓舅舅把我接過去，時間都很短暫。除此，我和她所有的聯系都只在不定期的電話中。后來，媽媽又結了婚，連電話都很少了。她在我的生活里慢慢淡出，隨著光陰，隨著彼此有意無意的相忘。

所以，沒想到她能回來，并且，是想回到我和爸爸身邊。

15年中媽媽經歷了什么，我不得而知，她只是用這種“希望一家人在一起”的態度，表達了她的后悔。然后，她說動了我們家幾乎所有的親戚來實現自己的愿望，甚至連當初一直對她有怨懟的奶奶也說動了。他們輪番來做爸爸的思想工作：夫妻還是原配的好……后媽再好也好不過親媽……

爸爸原本就訥言，在這樣強烈的攻勢前，更是無力應對，只有為難。而我，卻只覺得難過，為童娘娘——我不知道他們都拿她當什么，仿佛可以招之即來、揮之即去一般。

這樣的境況里，童娘娘始終沉默。我知道，她的善良讓她選擇了沉默。只是那天晚上，在又一撥親戚離開后，她才對爸爸說：“我尊重你和小洛的選擇。”

爸爸好像不敢看她，只抬起頭看著我。

童娘娘也看著我：“小洛，她是你的親生母親，你選擇她，是應該的。我理解。”

我也看著她，然后堅定地搖了搖頭，我說：“不，我不愿意。”

【最有力的籌碼】

是的，從媽媽重新出現那一天，我就已經想過了這個問題。一撥又一撥親友來了又離去，他們無一例外地把我當做最有力的籌碼，如童娘娘所說，選擇親生母親，她理解，因為“簡直天經地義”，作為女兒，我沒有理由不讓她回到我和爸爸身邊，回到家里。

可是，我不愿意！15年的光陰，讓我知道了什么才是愛，我知道血緣并不是愛的代名詞，愛的本身才是。沒錯，媽媽生育了我，給了我生命。可是長久以來，愛我疼我呵護我，將我捧在掌心視若珍寶的，卻是和我沒有血緣的童娘娘。15年，童娘娘被光陰種植在了我的生命里，她在我心里的分量，不是一個親生母親的名分便可以替代的。我不能失去她。我還知道，爸爸的遲疑、為難，不是因為媽媽是他曾經的妻子，而是因為她是我的親生母親。爸爸因我而為難。

所以，于雙方而言，我都是這場爭斗最關鍵的籌碼。

我選童娘娘。我看到爸爸的眼神里，流露出不可置信的驚喜。

【我有我的心】

果然，我的態度震驚了所有人，他們沒想到不同意的會是我，隨即，我變成了所有親戚口中“沒良心的白眼狼”。

我一個字都不辯解，不想告訴他們，我是籌碼沒有錯，但我，也是一個有心的籌碼。我有我的心，有選擇的權利。

在這樣的僵持中，媽媽終于耐不住了，那天中午跑來了護士站。許是知道強求無益，媽媽拉著我的手，口吻軟下來，“小洛，她和你爸爸也沒有孩子，分了也沒什么，畢竟，咱們是有血緣的一家人哪……”

我看著她。我的確和她很像，所以多年不見，也并不陌生，但，亦不覺親切，她更像是一個熟悉的陌生人。輕輕地，我松開了她的手，輕輕地，我搖了搖頭。那一刻我更堅定了我的選擇，我，不會改變初衷。

媽媽充滿期待的眼神暗淡下來，讓我難受了一下。但是我知道，如果我放棄童娘娘，我會更難受，難受一輩子。我沒有告訴媽媽，童娘娘和爸爸的確沒有孩子，但是他們曾經有過，是因為我，因為童娘娘說“害怕有了自己的會不由自主偏心”，所以，她放棄了她的孩子，在那個孩子3個月的時候。那種放棄，是童娘娘對自己的殘酷，卻是對我的深愛。我沒有必要告訴媽媽和任何不相干的人，這種愛，我和童娘娘彼此知道就好。

那天，媽媽走的時候，我一直送她到路口。還有兩句話，我也沒有告訴她：以后，我會對她好，像任何一個女人對待母親那樣。那也是我對童娘娘的承諾。而我對自己的承諾則是：永不辜負童娘娘，永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