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靈里的寒冷逼出來,靈魂終于孤單單徘徊于無地。
最早看到的蕭紅的文章,是《小城三月》,后來又陸續看了一些。
與張愛玲的浮金煥彩的華麗氣象不同,蕭紅筆下是一派近乎稚氣的天然,像一個孩子無心的講述——那個孩子就坐在姥姥家的門檻上,沒心沒肺地饒著舌,可是沉重與悲哀終于從言語間帶了出來,那個孩子的臉,也被陰影遮住了一半。
喜歡這樣的文字,難免會關注作家的生平。這方面的內容不多,零零星星地積攢下來,漸漸有了個整體印象,而這整體印象,正如那孩子臉上的陰影,一種無辜的慘傷。

蕭紅不長的一生里,大致跟過三個男人,每一個男人對她都不好,電影《黃金時代》,再現了她情感的悲慘。
可是,她為什么總是落到如此悲慘的境地呢?
和她時代相近的才女,雖然情路都不是很順當,但起碼都活得很有尊嚴。就說丁玲,胡也頻對她始終鐘情,馮雪峰雖為現實所阻,卻也脈脈有情,更不用說與她白頭偕老的丈夫陳明。張愛玲算比她運氣差點,但也只是感情上受點傷,沒有家暴,也沒有和自己看不上的人在一起。
蕭紅的處境,和她習慣于在靈魂上依賴他人有關。這個他人,不專指男人。
我們都知道,魯迅對蕭紅很愛護,蕭紅也寫過一些懷念性文字??墒沁@份友誼在許廣平的筆下又是一種味道,盡管她努力寫得非常溫婉。
許廣平說,蕭紅特別喜歡去她家,幾乎每天都去,一待就是大半天。魯迅先生沒有那么多時間奉陪,就讓許廣平陪著,他自己在樓上看書。許廣平身在樓下,心卻在樓上,那時魯迅的身體很差,她擔心他照顧不好自己,又沒法上去探視,一邊陪蕭紅說話,心里卻非常緊張。果不其然,有次魯迅看書時,坐在躺椅上睡著了,被子滑落下來,先是小病,最后演變成大病,再也沒有起來。
許廣平是在蕭紅去世后寫這篇文章的,仿佛只是為了懷念,但那份怨責怎么著也是掩飾不住的。像我這樣的讀者看了都要嘆,蕭紅,你也真是,老去人家家干什么呢?你難道看不出人家不耐煩嗎?
我想,蕭紅不是那么不敏感的人,只是她沒辦法,她也許已經看出人家的冷淡,可是,不朝這兒朝哪兒走呢?這兒,畢竟是逐步冷下來的微溫,剩下的方向,則是無邊枯寒。
張愛玲有過類似的經歷。她在美國,拜訪胡適,頭開得非常好,也算相見甚歡,可是,當說到某個話題時,胡適臉色稍稍一暗,張愛玲馬上捕捉到了,十分不安。即使在異國他鄉,面對這位非常欣賞自己的偶像級前輩,張愛玲也未敢多加親近,他們一直保持著這樣淡然的君子之交,避免了因過于親近而生出的些微尷尬。
不知道蕭紅可有類似的體驗。也許她知道,但她不在乎,她更想要取暖,即使將虱子一道披掛上身。她像忍耐虱子一樣,忍耐著世界的冷眼,還裝成一派天真模樣,仿佛因不諳世事而無從察覺,就可以不受傷害。
她不肯殘忍地對自己,就輪到別人殘忍地對她了,他們都看出她沒有勇氣跑掉,全都把她給吃定了。更何況她習慣于在最壞的處境里貼上男人,她一無所有,她也的確看高了男人。
蕭紅與男人的關系,其實是她與這世界關系的一個縮影,她不夠決絕,不夠果斷,她老想貼上去,拖延著、賴著,她太貪戀泥淖里的溫暖,不肯孤立無援地站在天地之間。直到她彌留之際,才脫下了那副天真熱情的面容,寫道:平生遭盡白眼,身先死,不甘、不甘。她心靈里的寒冷逼出來,靈魂終于孤單單徘徊于無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