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加工作了,我將老父親從哈爾濱接到了北京。14年來的一間筒子樓宿舍,里里外外被老父親收拾得一塵不染。傍晚,我在家里寫作,老父親將兒子從托兒所接回來了。聽父親用濃重的山東口音教兒子數樓階:“一、二、三……”所有在走廊里做飯的鄰居聽了都笑,我在屋里也不由得停筆一笑。那是老父親在替我對兒子進行學前智力開發,全部成果是使兒子能從一數到了十。父親常慈愛地望著自己的孫子說:“幾輩人的福都讓他一個人享了啊!”
有天下午我從辦公室回家取一本書,見父親和我兒子相依相偎睡在床上,兒子的一只小手緊緊揪住我父親的長胡子——他怕自己睡著了,爺爺離開他不知到哪兒去了……那情形給我留下極為溫馨的印象。
后來父親患了癌癥,而我又得為廠里修改一部劇本,就將一張小小的桌子從陽臺搬到了父親床邊。他已知自己將不久于人世,然而只要我在身旁,他臉上必呈現著淡對生死的鎮定和對兒子的信賴。一天下午我突覺心慌極了,放下筆說:“爸,我得陪您躺一會兒。”我緊挨著老父親躺了下去,并本能地握住了父親的一只手。五六分鐘后,我幾乎睡著了,而父親悄然而逝……
如今想來,當年那五六分鐘,乃是我一生體會到的最大的溫馨。我一再地回憶,不記得此前也曾和父親那么親密地躺在一起過,更不記得此前曾在五六分鐘內輕輕握著父親的手不放過。真得感謝上蒼啊,它使我們父子的訣別成了我內心里刻骨銘心的溫馨……
現在,我的兒子也已大三了。有次我在家里,無意中聽到了他與同學的交談:
“你老爸對你好嗎?”“好啊。我小時候他總給我講故事。”
其實,兒子小時候,我并未“總給”他講故事。只給他講過幾次,而且一向是同一個自編的沒結尾的故事。也一向是同一種講法——該睡時,關了燈,將他摟在身旁,用被子連我自己的頭一起罩住,口出異聲:“嗚……荒郊野外,好大的雪,好大的風,好黑的夜啊!冷呀!呱嗒、呱嗒……大怪獸來了,它嗅到我們的氣味了,它要來吃我們了……”
兒子就屏息斂氣,縮在我懷里一動也不敢動。幼兒園老師覺得兒子太膽小,一問方知緣故,曾鄭重又嚴肅地批評我:“你一位著名作家,原來專給兒子講那種故事啊!”
孰料,竟在兒子那兒,變成了我對他“好”的一種記憶。于是不禁地想,再過若干年,我徹底老了,兒子成年了,這也會是一種關于父親的溫馨的回憶嗎?
(摘自《中國生存啟示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