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被分割開的時空里

一

高二上學期文理科分班，我從三樓的東頭搬到西頭的文科班。然后和你之間就隔出了兩間教室。我不顧所有人的反對，也忽略了你眼里黯然的光，堅持要走自己的路。

我不怕別人說我智商低，我不怕文科要背很多很多課本，我不怕與我從前的生活背道而馳。這些，我統統都不在乎。

老師在分班之前勸大家慎重考慮，他說得唾沫橫飛，但是你知道的，這在我眼睛里都是虛無。你肯定在心里罵我很自私吧，為了自己追求的渺小火種，可以這么執著，甚至連你的眼淚也沒能讓我有片刻的猶豫，簡直不像原來的我。

其實文科班這邊風景很好，偏偏頭就可以看到公園里的寶塔，起風的時候還可以聽見洶涌的林濤。我不知道你是否還記得我跟你說起我小的時候，我爸抱我到寶塔里玩，他給我買好吃的酸奶味棒棒糖，我就可以安安靜靜地坐著看很久的書。

我坐在班里的第三排，邊上就是窗戶，每天太陽落山的時候，就會有暖暖的陽光漏進來，在窗戶上模糊出柔軟的白色光芒，帶著蓬松與慵懶的獨特氣息。

晚自修之前你會偶爾來找我，跟我抱怨說現在的新同桌是多努力啊，成績多好啊，讓你壓力好大，不過人不錯還教了你好多題。我聽到這里的時候手指抽搐了一下，你馬上停下來，然后我們兩個都低下頭，什么也沒說。

文科班理科班究竟還是有很多不同的吧，比如你課桌邊高高的教參資料，比如我歷史政治書上滿滿的筆記還有一天更新一次的水筆筆芯。每次我經過旁邊理科班的時候，你們幾乎所有人都在不停地運算，筆尖與紙面發出細微的摩擦聲，像是細碎的沙粒落入沙堆中。

你說，只有比別人做得更多，才能贏。

我笑笑，不置可否。

二

我和家里人大吵一架，爭執中我聽到有人說，你寫東西有意義嗎？還不是在浪費時間！我拉上你跑到學校天臺上大聲吶喊，好像要把全部的委屈都喊出來，引得對面樓上的同學好奇張望。

我不在乎別人的眼光，那些鄙夷的，好奇的，我都不在乎。我望向遠處的寶塔，它的周圍閃爍著些許的微光，像是在適應這個光怪陸離的世界。

你把我扯向樓梯口，對我說走吧，該回去了，作業挺多的。我突然就沖你喊，那你自己走啊，別扯我！你靜靜地盯著我，我什么也沒說，甩開你的手，靠向墻邊。沒有人說話，連空氣都靜止了，就連我自己都低下頭去，不看你的臉。

我們彼此沉默，就像是被時空劃在了世界的兩邊。

也許，本來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吧，當時我在想。

回到班里，我趴在座位上，臉沖著玻璃，發現窗戶上起了一層薄薄的霧，看不清楚外面的世界。我伸出手來擦拭，視線卻依然模糊。這才發現是眼睛里氤氳的水霧，模糊了這個世界的輪廓。

我想，你會在干嗎呢？是和我一樣地感性落淚，還是……已經忘記了剛才的一切，又開始在試卷上寫下枯燥的方程式了？

同桌抱著一大摞書砰地放在桌上，好像把我當成透明的那一個。

教室窗戶上零星停留著兩三只閃亮的螢火蟲，視線里小小的寶塔開始復蘇了。

真的好像有些什么東西是不一樣了，好像是，我們彼此都進入了對方深度的倦怠期。我們像兩只不愿意袒露內心的松鼠，用毛茸茸的大尾巴把自己的世界全部包裹起來，當然，有可能，這只是我一廂情愿的想法。

老師總是會在上課之前抽查同學回答問題，我漸漸發現，每次我回答的都不是完整的正確答案，我也漸漸發現，老師慢慢不再在我身上停留目光，最終我發現，這樣的呆板循環正在一點點失去它全部的意義。

后來，老師徹底不再關注我了，他把我當成無數個自己教過的中等生一樣，不寄予太多的希望，甚至是在看見我的時候，眼神都會變得瞬間的匆忙，原來發我的本子的時候他都會特別地看一眼，而現在他甚至只在我寫好的長長的作文之后打上一個紅色的“閱”字。 我與所有都在冷戰，整個世界都在和我為敵。我每天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就像不經意間進入了龍卷風的風眼之中，每天進行著沒有心跳的刷新，葬逝在了無邊無際的海崖。

三

我去找了以前一個交情并不很深的朋友，我們聊起夢想。不知道為什么，在那一個時刻，我是完全相信她的，我把心全部交給了她。我和她說起我所遇到的一些溫柔與背叛，說起我還沒完成的夢想，甚至說起了你。

她坐在我的身邊就這么靜靜地聽我說，然后她告訴我，其實她很羨慕我。我聽到這句話的時候，就像是心里被狠狠地扎了一下似的，我覺得很諷刺，就連我自己都開始鄙夷自己了。

她說，其實所有的苦痛都是會有終點的，就像是所有的暖昧都將有結果。這些經歷都是財富，無論曾經帶來多么讓人無法忍受的傷害，最終都會變得柔軟而熨帖，會落人心里最深的地方。

我突然感到一陣巨大的輕松，就像是從迷失的泥潭中拔出，又可以開始探索新的未知路途。這種感覺，就好像你一直在努力做的事，忽然之間就蛻去了艱難青澀的外殼，以一種卓然的姿態呈現在自己面前。我從沒想過，有朝一日，它會以這樣一種姿態擁抱我。它原本像一顆糖果哽在我的喉嚨里，我不期待它帶給我甜蜜，只是急于將它咽下，我捶胸，頓足，吞水，深呼吸……，被哽到落淚也沒有辦法，現在它終于融化了，變得又溫暖又熨帖，落入了心底最柔軟的地方。

我看著對面的朋友的臉，夕陽在她的臉上投下深深的霧靄。我聽見我自己對她說謝謝。

我們一起走過巷口的音像店，門樓的喇叭里正在播那首五月天的《倔強》，多么熟悉的聲音啊。我激動地跑過去，靜靜地盯著音響，就這么呆呆地聽了幾乎一個鐘頭，直到天空完全黑下去。

一切都像是錯亂無章的語法，我干枯的神經末梢，不斷刺激我的血管更加熱烈一些。

我發現我好像可以飛起來，帶著我全部的夢想。

四

教室前面的綠色植物終于發出了一枝新芽，向著太陽小心翼翼地開出了第一朵米黃色的小花。我看著它，仿佛在端詳一個生命的新生，也好像是在暗示我的生活的新啟。

同桌忽然在某天早晨對我說，我幫你補習數學吧，學好數學在文科班挺重要的。我受寵若驚地看她，她笑得一臉燦爛。

早已生銹了的感情就像小球被扔進了酸性值偏高的溶液里，冒出透明的氣泡。后來，我們之間變得越來越默契，甚至比你和我做得還要好。她會在我下課睡覺的時候幫我倒好水，也會在我不會回答問題的時候悄悄報出答案，而我，也會在去小賣部買零食的時候多帶一包巧克力味的泡芙。我們彼此依靠，彼此信賴，像是真正的好朋友那樣。

老師把我喊去辦公室，對我的創作嘉獎了一番，她把每個小點的不完美之處都畫下來，跟我慢慢講解。

一切都像是復蘇一般，被分割開的世界又奇跡般地愈合了。

那天在走廊上，你在背后拍我，小心翼翼的樣子，好像是在怕我會生氣。你的眼里濕漉漉的，像是大眸子的麇鹿。

我裝作嚴肅的樣子，不出意料地看到了你眼里的驚慌，那一刻，我突然感覺世界是如此美好且真實。

我忍不住笑起來，你愣了愣神突然明白是被耍，惱怒起來，卻又不敢發怒，半真半假地推了我一下。

好久沒有看到這樣的你了，還有這樣的自己。

其實，你只是過去的我放不下的舊日里的心情，我真的明白了。

嘿，別來無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