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詩歌的“當代性”,確是一個引人深思的話題。記得龐德和艾略特談論英美現代詩時,經常提到一個詞——“hard”,詞典基本義項有“堅硬”、“艱難”,而質地越來越堅硬,是中國當代詩歌的一個特征和趨勢。詩的主體,被詩激活,活躍在詩中,具有創(chuàng)造力的那個能動機制,越來越自主、冷靜,在任何時候都醒著,以詩意的眼光審視著世界,卻不愿隨便寫,站在詩人的角度看,越來越不是一感動就寫詩了。如果承認“想象”一詞在詩學中并沒有過時的話,這種“堅硬質地”類似于法國詩哲加斯東·巴什拉所說的“物質的想象”,遏制常見的空幻想象,將想象“物質化”,想象的內容和形式嚴格依據物質的真實狀況進行,這樣的想象才擁有物質根源,才更具源發(fā)性。詩藝講究創(chuàng)意,注意事態(tài)性、現場性。尖銳、刺人,遠遠地拋棄了軟性的浪漫,真一躍而居于善與美的要求之上。這種“真”,感覺之真,是與當代語境切身摩擦,是事出有因的興發(fā)感動,是言必有據的語詞撞擊,是倫理上的批判精神。
湯養(yǎng)宗的《立字為據》、啞木的《恨無常》、莫小閑的《心事》三首詩,貌似風馬牛不相及,如果從較高層面上進行思辨性讀解,也可以看到一致之處。它們共處于一個語境中,一種“知識型”(福柯語)內,不論出于何種陣營、理路,都可以說是充滿質感的,堅硬的詩。湯養(yǎng)宗的寫作一向很質感,如代表作《日食》,伸縮動蕩的語言并沒有滑向“浮辭”,牽動的乃是深沉而堅實的生命體驗。這首《立字為據》堪稱當代詩人對其工作性質之本的一種宣言式體認,在浪漫主義時代,詩人(如雪萊)自認為是宇宙的立法者,在當代,詩人革除了狂放精神的實際內容,傾向于冰冷的激情,詩人的工作就是“立字”,“自己為自己/制定法典”,此一權力自自我開始的法典,具有“約束”、“發(fā)見”、“信仰”的多重功能。安身立命從內心覺醒的時刻開始,從常見的事物中探知自己的“天命”,明白什么可為,什么不可為,由此豎起自我約束/自我玉成的戒律,“一條棍棒先打自己,再打天下人”,“首先囚禁了自己”,再“立天地之心”。向外走向天地萬物,蟲、鳥、“村頭的烏托邦”、博爾赫斯的“金黃的老虎”,與萬物同在,在萬物中看到自己。最后又確認詩歌宗教般的信仰力量,“先于名詞上的熱血拿到我要的熱血”。當代詩人在自己的詩歌意識、藝術理想上確認“物質的想象”、“堅硬的質地”,呼喚更具偉力的詩歌。
《恨無常》特出在“情感的質感”。從題材類型來看,這是一首悼亡詩,對“青草下面 黃土下面”的親人的懷念,滿懷深情地對一個逝去的親人的“地下生活”進行了想象。她“在等著一個人去孝敬”,在世間的“養(yǎng)老 送終”并沒能“撫慰一顆母親的心”;她是不是還在等著陪同“一個一身病痛的丈夫”去看病、吃藥,“是不是還有一群豬馬 牛羊/是不是還有一地莊稼 菜蔬……”她滿懷著愛忍受著世間的勞苦與疼痛,繼續(xù)操勞不止,而她一走就是一生,世間該在的都還在。這種抒寫讓我們想到才女蕭紅筆下呼蘭河花圈鋪子的經驗,人們因過于哀傷和思念,強行為死后設置了一種在世間般的生活。以生寫死,這種詩意難道還不夠質感嗎?《心思》以曲折的筆法展露一個少女幼小的、帶有不倫意味的,令人絕望的暗戀,采用了時間的進程來進行敘述,“那時,我總想自己快點長大/長得和你一般高,多好/像一棵樹那樣開枝散葉,多好”,“我想長到17歲,就嫁給你”,“我還想像玉萍嫂嫂那樣,喂一頭肥壯肥壯的母豬”,然而悲劇從一開始就注定,有些錯位是生命的錯位,最終只能在“我”的疆域里國將不國,災難四起。這是悲愴的,讓我們想到茨威格《一封陌生女人的來信》中小姑娘的不倫之愛。而且,真實的鄉(xiāng)村經驗為“愛的故事”注入了質感。兩首詩一寫親情,一寫愛情,都沉入個人的生命體驗和塵世經驗中去,帶著痛與蒼涼,由個人經驗走向了詩意,因而與眾不同。
“堅硬的質地”是當代詩人都能感覺到的一個美學理想,當代詩歌在范型上不論是古典主義的、現實主義的、現代主義的,還是后現代主義的,都應拒絕虛偽與偽浪漫,立于此“質感”,真切、粗礪、有重量,并在此基石上實現飛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