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些年,由于網絡的興起、自媒體的發達,詩歌遭逢了前所未有的現實。一方面,它似乎借助微博、微信等新興媒介形式,開始了一場熱鬧,各種有關詩歌的公眾號層出不窮,詩人們也紛紛組團或獨自建立各種公眾號,一時間,微信圈里遍布詩歌之光,為短小而具有表現力的詩歌點贊,已經成了很多人的日常行為。詩歌確實獲得了更多的表現空間和讀者,如“讀首詩再睡覺”等公眾號,不但訂閱者眾,甚至還又從手機等移動終端回流到了圖書領域,以此為名出版了詩集。那么,我們重新迎來了一個屬于詩的時代嗎?事實并不如數據樂觀,真正進入這一場域就會發現,我們迎來的不是詩的時代,而是一個詩歌事件的時代。從“梨花體”引起軒然大波,到韓寒質疑現代詩,斥之為只是“回車技能”,再到后來的“羊羔體”等,詩歌被公眾所認識,多是通過此類娛樂性質的事件,而非真正的詩學討論。即便現在大眾通過新興媒體接觸到了更多的詩歌,但這種建立在淺閱讀和被動傳播基礎上的閱讀,仍然多數浮于表面,且容易受媒體傾向性的影響。
在這種背景下,烏青和“廢話體”、“烏青體”(“烏青體”嚴格說來是“廢話體”的一種)在成為一個娛樂事件的同時,也成了一個詩學事件。這一事件與“梨花體”、“羊羔體”在媒體上看起來是很類似的,但其實“廢話體”與二者很不相同。“廢話體”似乎在讓更多的人遠離詩,可如果認真想想,它引起的話題卻離詩的本質更近。“梨花體”和“羊羔體”只是針對兩位詩人的名字,利用諧音的方式而命名的,調侃性較強,而“廢話體”的指向已經具有了本體論的性質,“廢話”——這兩個字定義了人們對口語詩的核心認知,那就是無聊無意義無價值。在普通讀者的心里,對詩的不信任和不屑一顧,還有什么比直接批為“廢話”更具表現力的嗎?在這個意義上看,“廢話體”很可能成為這些由網絡對詩歌強行命名的終結者,針對當代詩的網絡狂歡,也很可能就此煞尾。
但對于詩歌界自身來說,或許問題才剛剛提出,那就是在當下的語境下,除了詩人寫詩、詩評家評詩之外,他們又該如何面對最普通的讀者。相比較于其他時代,當下的讀者有了真正的發言權,他們可以通過網絡或者其他渠道,表達自己對詩的看法,甚至直接批判詩歌。這似乎是詩的危機,可從另一方面看,又恰恰是詩的契機,我們不能總不切實際地盼望著,所有的讀者都是“理想讀者”。事實上,理想讀者對于詩歌的進步,并不如“非理想讀者”大,后者通常站在詩的外部對詩提出質疑,而這種質疑很可能成為詩歌自我革新的動力。在這里,詩人與讀者短兵相接了,他們不得不一起面對本文開篇所提到的“詩學事件”。
在我看來,詩人頑固地持一種“看得懂你就看,看不懂就拉倒”的態度,并無益詩歌,反而是一種固步自封;而詩評家只針對詩人或專業內的人發言,同樣是一種極為保守的詩學立場。我以為,詩人和詩評家有責任向普通讀者闡釋詩歌的基本問題,比如:詩歌是什么?究竟該如何讀一首詩?以什么標準來判斷一首詩的價值?等等。這些問題的回答,并非要提供一類標準的答案,其更重要的作用是建立一個開放的評價體系,以至能夠針對不同的詩歌文本來進行有效的解讀。
一切問題都要回到文本,一切答案也必須來自文本。我們不妨針以烏青的“廢話體”成名作《對白云的贊美》,對以上問題作一嘗試性回答,這里要先引用一下這首詩:
天上的白云真白啊
真的,很白很
白,非常白
非常非常十分白
特別白特白
極其白
賊白
簡直白死了
啊——
對這首詩的態度,明晰地把當下的詩歌認知做了區分,大致有以下幾類:第一種認為這根本就不是詩;第二種認為這是一首非常好的現代詩;第三種覺得這是首詩,但看不懂,好在哪更不知道。這一區分的核心,其實是判斷詩的標準。從第一個字讀到最后一個字,再讀一遍,再讀十遍,讀者們依然無法讀到更多的期望中的“詩意”,它只不過是“對白云的贊美”。既然如此,這首詩為什么在許多詩人、批評家眼里是重要的呢?從文本上看,整首詩都在感慨“天上的白云”的白;如果再敏感一點,可能會發現詩句中對“白”的表達具有一種遞進關系,但這顯然不足以說明它是“好的”和“重要的”。在基本語義上,這首詩確乎類似于廢話,除了表達“白云很白”的慨嘆,不負責提供任何其他信息或意義。反對者的核心論點即來源于此:這也叫詩?如果這是詩,我一天能寫一千首。然后開始了狂歡式的模仿,這些仿作網上比比皆是,無需引證。
但與普通網友相反,烏青的支持者卻大都是專業詩人和作家。比如詩人周亞平說:“因為我的確喜歡烏同學這個小伙子,他不追隨唐詩宋詞也不追隨艾略特,幸運的是他還不‘垮掉’,他把我當年想干的人和事,都干了!”蔣方舟在知乎發表文章支持烏青:“他有其他的野心。他要超越語言??床欢涂床欢驗樗粚懗鰜?,也不是為了被看懂的?!表n東也在微博上的較為全面地闡述了自己的看法,并認為烏青的詩具有先鋒性。
綜合起來看,把詩歌認知區分開的起點首先是詩學觀念的問題,也就是到底什么才是“詩”的問題。和小說、戲劇、散文集中文體相比,“詩”是最難定義的,因此人們通常從它的反面來理解它,也就是通過“什么不是詩”來映射“什么是詩”,詩通過自己的背反來存在。這一段有點繞口令,但事實確實如此。繞了半天,我想說的是糾纏于詩的概念和界限是毫無意義的,詩不應該封閉自己,讀者也沒必要只用一個定義來套所有的東西,或者只在自己的知識經驗領域來理解所有的作品。
反對者和支持者之間角力的另一個關鍵在于“懂”,讀得懂,或讀不懂。在這一點上,雙方自說自話,各有各的理。但我們不得不說,把“懂”作為判斷是否是詩的標準,本身就是一種錯誤,至少是把判斷詩歌的標準刻板化、窄化了。許多讀者覺得讀不懂,或者認為它毫無意義,是因為這首詩所指認的邏輯起點,正是他們思維中的一個盲點。這首詩起源于日常事物的一次非常態的震驚,具體點說,就是起源于我們對“天上的白云”這一日常事物的震驚。在大部分時間里,白云和所有的自在之物一樣,先于我們而存在,我們對它的接受是本然的。但一旦我們去特別觀照白云,或者說是“重新發現”白云,并且震驚于它的白,而且我們極其想贊美它,說出它到底有多白——問題來了,困難也來了——面對那么白的白云我們該怎辦?如果它的白已經超出了我們感知和表達的界限,我們該怎么辦?通常情況下,當人們不能用直接的敘述語言(比如名詞和形容詞)來描述一種事物的狀態時,我們會采取修辭手段——比喻、通感、夸張等等來表達。還是舉一個“白”來說,傳統相聲里形容一匹布非常白時有幾句詞:“這塊本色白,氣死頭場雪,還不讓二場霜,氣死了頭號的洋白面啊?!毕嗦曆輪T想要強敵這批布的“白”,但只是表述為這批布“很白”是十分無力的,必須找到可以說明它到底多白的對應物,也就是通過“氣死白雪和洋白面、壓過霜”等其他同樣以“白”為特征的事物來證明。
但是,如果借用其他任何白的事物,使用了所有的修辭手段,也無法傳達出人們所感知的白云的“白”時,又該怎么辦?或者說,面對世界,當所有“有意義”的語言都失效的時候,我們該怎辦?出路只有一條,那就是回到人的自然反應,回到文學和語言最初發生時的狀態:只能不停地感慨式地強調天上的白云真白啊,非常白,極其白,賊白,白死了。正如我們在疼痛時的第一反應是“啊”,而不是其他富含意義的表述。事實上,從文學的源頭來說,也正是這種本能反應的自覺表達。正如魯迅所說:“人類是在未有文字之前,就有了創作的,可惜沒有人記下,也沒有法子記下。我們的祖先的原始人,原是連話也不會說的,為了共同勞作,必需發表意見,才漸漸的練出復雜的聲音來,假如那時大家抬木頭,都覺得吃力了,卻想不到發表,其中有一個叫道‘杭育杭育’,那么,這就是創作;大家也要佩服,應用的,這就等于出版;倘若用什么記號留存了下來,這就是文學;他當然就是作家,也是文學家,是‘杭育杭育派’?!保ā肚医橥るs文·門外文談》)《對白云的贊美》在一定程度上,正是回到了人對事物的表達的最初階段,所不同的是“杭育杭育”派是沒有可用的語言,而《對白云的贊美》則是語言的失效。因此,這首詩的第一層重要性就在于,它以詩的方式反映了曾經被人們認為無所不能表達的語言的失效,在極端體驗面前,語言并非無所不能,詩也同樣如此。人類的經驗中,語言所能表述的只是很小的一部分,還有更多的體驗,是無法傳達的。
很多讀者反駁說:如果這就是詩,那我也會寫詩,然后模仿著來一段。但關鍵點在于,只有烏青第一個意識到并以詩的形式表達了“傳統的詩學語言”的失效,所有后來的模仿作品不但沒有消解這首詩的價值,反而強化和印證了它的先鋒性。正如韓東所言:“別說你可以做到,在烏青是自發效果?!弊园l與模仿,這是截然不同的兩種境界。如果沒有烏青和他的“廢話詩”,有多少人會意識到自己日常生活里有那么多體驗是無法表達的?在文學史上,類似的例子也容易找到,如果不是卡夫卡讓格里高利變成了甲蟲,人類如何去形象地認識“異化”這一問題?如果不是貝克特寫出了《等待戈多》,人類怎么能發覺現代社會的荒謬?我并非要說烏青的意義等同于兩個偉大的作家,我只是說,這首詩確實在一個特殊的歷史語境里處在了類似的位置。意義必須產生在特定的文化結構中,這有點像攝影。攝影的價值在哪兒呢?在于對瞬間的把握。但人們凝視照片時常常忽略一點,就是照片的邊界。正是邊界的存在,決定著照片的意義空間和可能性,對攝影作品而言,全景圖是無意義的。《對白云的贊美》這首詩的作用,就類似于攝影作品的邊框,只有它框住了這一部分,這一部分才會存在,也才會產生意義。
我以為,《對白云的贊美》是中國當代詩歌發展的一個必然的結果,當韓東寫下了《大雁塔》和《你見過大?!?,并發出了“詩到語言為止”論斷;當楊黎高舉“廢話”的旗幟并實踐;當伊沙等詩人執著于構建口語詩的體系,引領了一股潮流,這一脈絡總要走到這一步。更何況口語詩的出現,原因之一就是書面化的詩歌語言無力也從來沒想過去表達一些日常的經驗,但如果一部分日常經驗連口語也表達不了,“廢話”的出現自然也就成了題中應有之義。因此,這首詩在內容上并沒有什么特別的意義,但它的出現卻與當下的文化語境和詩歌發展一起生發了意義。
當然,在討論了這首詩的“好”和“重要性”之后,我們也回避不了另一面,就是這類詩價值不會被模仿之作消解,但可能會因為可復制性以及作者對其價值的過分強調而自己消解自己。事實上,在我看來,這也是口語詩最大的危險,因為一部分詩人對“口語性”的頑固癡迷與反對者的詩學處于同樣的邏輯,都過于執著自己所認同的詩,而不愿意接受其他的詩學觀念。這樣極容易陷入小圈子的自我欣賞和自給自足,而排斥持不同詩學觀念者,甚至有的詩人宣稱,他們是完全不考慮其他詩人和讀者。對于詩人個體來說,當然需要獨特的個性,但對于整個詩歌界而言,詩人卻應該是具有包含性的。這樣說,并非要主張一種“泛詩化”的觀點,而是想強調從文本及其生成的具體語境出發,讓每一首詩都回到它應該有的文化體系中,也只有這樣,詩才能確立自己的價值。好在從長遠的歷史維度來看,詩總會發展,總會在人們不知覺處生發新的枝葉。無論是面對那么白的白云,還是面對其他更復雜的感知經驗,我們總能找到一種表達的方式。這首詩所引發的爭論,同時提醒詩人、評論家和讀者在看待詩的時候,保持更為多元視角。也只有詩人、詩評家自身有了這種開放的態度,并在詩歌和批評文章中對此有所表現,讀者才可能被引導,以更寬容和開放的心態去理解詩,成為“理想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