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烏青這首《對白云的贊美》,我持一種騎墻的態度。這是一首好玩的詩。詩的標準有無數種,“好玩”未嘗不可以是其中一種。既然好玩,這首詩就有它存在的價值。但在好玩之外,能不能認定它是一首好詩,甚至是一首經典的詩?我的答案是否定的。
這首詩在網上火起來,被大量轉載,是在2012年。在普通網民那里,它受到了幾乎一致的嘲弄。其實這首詩是烏青的的舊作。我最早讀到它是在江蘇文藝出版社2002年出版的《中國網絡詩典》上。據說烏青寫出這首詩的時間要更早。
如果對網絡詩歌有一點關注,對這首堪稱名作的詩大概不會陌生。但在我印象中,這首詩并沒有被廣泛討論過。也就是說,在寫詩的人和有讀詩習慣的人那里,這首詩并不怎么讓人感到新奇。而它寫出10多年后,偶然被公眾讀到,讓公眾深感訝異和新奇,這倒的確挺讓人“訝異”的,可見所謂“詩壇”與公眾閱讀隔膜之深。其實近些年來的網絡上不少詩歌事件都是如此。許多人對當代詩歌的印象還停留在“朦朧詩”,頂多讀了幾句海子,對“第三代”以后的詩歌幾乎全不知情。這些人偶然讀到這樣的詩,就莫名驚詫,呼朋引伴來圍觀,如同看猴戲一般。殊不知當代詩歌早“輕舟已過萬重山”,不復他們想象的樣子了。這種時候,千言萬語都無從說起,詩與公眾只能面面相覷了。
《對白云的贊美》算不上有多少革命性或創新性。烏青的寫作,繼承了“第三代”詩歌日常化和口語化的語言風格,尤其是繼承了楊黎為代表的“廢話”寫作。這首白云詩的好玩,在于它戲諷了一般的有關白云的詩歌。白云被詩人吟誦過無數次,被詩意“侵擾”過無數次,早已是一個被“詩”灌注了的事物。如果一個受過教育的人看到白云要抒情,他心頭可能會浮現出“黃鶴一去不復返,白云千載空悠悠”,浮現出“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處”,浮現出“我是一片云,偶然倒映在你的波心”。無數的經典詩句會爭先恐后地涌上的喉頭,讓他突然失語,說不出自己要說的話來。這時他要抒情,要么模仿那些經典的句子,說些陳詞濫調,很可能并不是自己當下感受的話,要么他只能像一個沒受過教育的人一樣說出“白云真白”,這倒是他最本真的感受。
因此能夠說出“白云真白”,倒有一些明心見性、返璞歸真的意思,剝除了白云上的文化和詩意的迷障,退回到了感受本身。關于白云的經典抒情,就像人們臆想的皇帝的新衣,阻擋人們說出“白云真白”這個簡單的事實。說出“白云真白”,就等于說出皇帝其實什么都沒穿。但這樣的寫作遠談不上首創。如果讀過韓東的《有關大雁塔》和《你見過大海》,就不會對這首詩有什么新鮮之感。
與大多數網民的嘲弄態度不同,一些詩人奮起抗爭,保衛烏青這首詩。同樣遭受過網友奚落的趙麗華曾在《新京報》上撰文,對這首詩不吝贊美,稱這首詩是“對以往過度修辭、故作高深、拗口詰牙的詩歌方式的一種反駁,是對宏大敘事和假大空的主流話語體系的一種顛覆,是對一切所謂所指、能指、詩意、寓意以及強加給白云的陳詞濫調的比喻的徹底剔除。”這段話在網上被廣泛引用。
不能不說,趙麗華的話很正確,但不過是“正確的廢話”。無論是“反駁”、“顛覆”,還是“剔除”,都不是詩之為詩、尤其是詩之為好詩的充分理由。況且對烏青這首詩來說,除了“反駁”、“顛覆”和“剔除”,它還是對《有關大雁塔》和《你見過大海》的致敬,并非一個全新的東西。
清華大學的徐葆耕教授在一篇文章中感嘆當代人感受力的弱化,說他在清華散步時見到一個學生遙望晚霞時說:“晚霞真他媽的美。”這對晚霞的贊美,照趙麗華的說法,也“反駁”了,也“顛覆”了,也“剔除”了,可并不能為詩。所有的大白話都可能“反駁”、“顛覆”、“剔除”了既有的文化典范,也可能有一定意義,但“反駁”、“顛覆”、“剔除”這些響亮的詞,并不足以為詩辯護。
這種辯護隱含的邏輯是:“反駁”了,“顛覆”了,“剔除”了,就是先鋒的;先鋒就是好的。無論面對什么樣的質疑,都可以用“先鋒”來做擋箭牌。你看不明白,是因為它“先鋒”,你說它不好,是因為你不懂“先鋒”。這樣的邏輯未免有些霸道,有把“先鋒”本質化的傾向。這樣的評價策略,也未免太不動腦筋了些。作為一個讀者,如果遇到有人動輒以“先鋒”來教訓人的話,除了反思自己欣賞水平有限外,也可以大膽地問問:我讀書少,你可不要騙我。
而且,如果《對白云的贊美》的價值真的就在于“反駁”、“顛覆”、“剔除”的話,那它的存在豈不是依附于它“反駁”、“顛覆”、“剔除”的對象?如果沒有它“反駁”、“顛覆”、“剔除”的寫白云的詩,這首詩能夠獨立存在么?也就是說,有了一萬首面對白云抒情的詩,《對白云的贊美》作為第一萬零一首,與那些詩并置在一起,才有了它的意義。
所以在我看來,這首《對白云的贊美》只是戲謔了一些陳腐的抒情,卻沒有建構起自己的詩意。由于它“只破不立”,所以雖然在一定的語境里有意義,卻不能是一首真正的好詩和可以流傳的詩。它的好處就在于“好玩”,尤其這首詩戲仿朗誦體,要加上一個“啊”,更可見它的調皮搗蛋,故意惡心惡心那些在無數白云經典詩之后還強要抒情的詩。但它的好處也就止于好玩了,如果想尋找它更多更大的意義,那就是緣木求魚。
《對白云的贊美》是首抖機靈的詩。抖機靈是可愛的,是萌的。可愛和萌總歸是好的,但我們不能因為一個人善于扮萌而稱他為天才,除非稱他為扮萌天才。
關于抖機靈的詩,我又想起兩首。一首是北島的的一字詩《生活》,正文就一個字“網”;另一首是伊沙的《老狐貍》,內文是空白的,只在下方用括號加了注,說“欲讀本詩的朋友請備好顯影液在以上空白處涂抹一至兩遍”。北島和伊沙都是杰出的詩人,但他們的詩能被人記住和傳誦的,肯定不是這兩首。如果烏青真如一些我尊敬的詩人所說的是“天才詩人”,他顯然需要別的詩來證明,而不是《對白云的贊美》這樣抖機靈的詩。畢竟“白云真白”和“皇帝什么都沒穿”都只是個簡單的事實罷了,盡管可能是個“天真的”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