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獨特的方式敏銳地體察和感悟生命,是優秀詩人的基本素質。生命是不易直接體悟的,因為日常的經驗常流于表面,生活本身會給感官悄然裹上胼胝,降低了痛感同時也抹去了感受的諸多可能。而詩人需求并尋找著銳利的感知,他們的生命本身是不帶防護的,由此而來的敏感與脆弱常給他們帶來遍體鱗傷。敘利亞詩人阿多尼斯寫道:“世界讓我遍體鱗傷/但傷口長出的卻是翅膀。”(《傷口里長出的翅膀》)許多時候,靈感帶給詩人某種痛苦,這種痛苦卻又催生了詩人對生命的深切體悟,并孵化出帶著強烈靈魂悸動的詩行。
生命的深切體悟或許產生于非常態之中,面對或處于非常態賦予詩人通過詩歌來想象自我或他人生命常態的一個絕好契機。超載的靈魂渴求樸素的母體回歸,空虛需要被填滿,病體需要被安撫。面對非常態時,也即是常態缺席時,詩人便處于躁動之中,而通過詩歌表達心靈的躁動便成了詩人的一種選擇。詩歌或許并不醫療病痛,不扭轉時間也不填補空缺,但詩歌創造并展現“常態”,給予詩人想象性的慰藉,而這樣的精神慰藉于敏感的詩人是不可或缺的。詩人包苞的《在醫院》呈現了身體處于病痛的低谷時,在醫院的非常態喧囂中呼吸死亡,于病痛中回望常態的生命的主題;胡弦的《記一個冬天》是對過往的回望,當下不被提起,是因為當下遠不如那一個“冬天”;路也的《身體版圖》展示了身體化的空虛與荒蕪,并想象被占有和充實的情形。
包苞《在醫院》中,鑲嵌著對于生命的自問自答的一個對話式結構?!霸卺t院”是預設語境,“醫院”便是一個非常態的聚合體,“患病的人像開閘的洪水”,詩人或許是這些患病者中的一員,或許是一個心焦的陪護者。于是某種問題出現了,迫使詩人展開咄咄逼人的自我質問:“一定有問題,藏在疼痛的后面/一定有問題,藏在坐鎮大夫疲倦而麻木的面孔后面”,這里言說的是一切病人的恐懼與驚疑,非常態的身體狀況引發了精神的自我折磨。但詩人自我化解了這一疑問,即“為什么一定要為疼痛找到答案?”,患病的人夾在生命與死亡之間,感受這種驚心動魄,但“渴求生命的人總會冷不丁碰上死亡”,既然死亡遲早會不期而至,那么在死亡面前還糾纏于“疼痛”背后“答案”的尋找,是多么的無力而蒼白?!安〈睬?,康乃馨忍著疼/握兩滴露珠來看你?!边@是懸置死亡的敘述,構成了常態生命的藝術表達。
對過往歲月的白描是胡弦《記一個冬天》的敘事主線,過去是當下的參照物,在詩人的敘述中,“當下”幾乎是缺席的,而敘述主體“我”則是連接過去與今天的唯一線索,“我在劉集鎮教書,放寒假,閑逛,寫詩”,這暗示著詩人回望從前的抒情路向。而今詩人不再在劉集鎮教書,沒有寒假也無暇閑逛,但他仍在寫詩,詩歌成了聯系時間節點的重要方式?!昂窈竦难?、“陽光很好的日子”、“高高的云天外”,以及父母安靜勞動的情形,都敘說著過去的美好與溫馨。詩人對過去的回憶與想象,無意識中指向了當下,過去的平和舒緩或許折射出詩人當下生活狀態的超速與超載。這樣一來,當下成了非常態,而詩歌中呈現的過去則是令人留戀和回味的常態。
路也的《身體版圖》全篇充滿著呼之欲出的躁動,意象組合成身體,從而實現了欲望化的陳說。在詩歌中,詩人對身體的全方位描述,構成了一個整體性的隱喻,凸顯著非常態生命狀態下渴望常態的精神訴求。詩中的悖論修辭別有深意,“你對我的侵略就是和平/你對我的掠奪就是給予/你對我的破壞就是建設”,可以說,在空虛中渴求充實,在孤獨中期待慰藉,正是抒情主體真實的心曲。
詩歌表達不僅是單純的想象與言說,也試圖給存在缺憾的自我生命帶來某種填補和彌合。在上述三首詩中,詩人要么從醫院中洞見到生存與死亡的辯證法,要么在超載的當下回望溫馨的過去,要么在空虛與孤獨中追慕著充實和慰藉。他們都在非常態的精神境遇下,對常態化的生活進行了藝術的想象與建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