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詩很容易被忽略,沒有鏗鏘的節奏、悅耳的音律、華美的辭藻以及強勁的情緒漩流,似乎漫不經心地散落在紙面上,僅以字句的分行標示著詩的身份。直待夜闌人靜,你卸下沉重衣妝,于燈前榻上以閑然的目光掠過它時,那些黯淡的字符才會驟然亮起、躍起,閃爍著,成串地飛入唇齒,流轉體內,潤澤周身毛孔,逼近最深層次的生命交流。很幸運,又與這樣的作品邂逅了。
包苞的《在醫院》在嘈雜擁擠的醫院大廳內完成了主景構圖,細節豐富真切。但“醫院”在此絕不僅僅是生活實景的擷取,而更是人類自我創設的生存荒原的微縮。人們潮水般涌入醫院,試圖憑藉理性與現代科技去降服病魔死神,與命運展開頑強卓絕的斗爭,充斥其間的是患者的“疼痛”與大夫的“疲憊”。這是一場持久戰,有無數戰役要打響,“堵塞的血管”、“錯亂的神經”和“罷工的臟器”。死亡或被延遲,但結果永無改變,“渴求生命的人總會冷不丁碰上死亡”。那截被強行拉長的時間段落,沒有色彩、沒有生機,有的只是“漫長而痛苦的等待”。當生命內涵被抽空,生死兩極的距離又有什么意義呢?無論長短,只是一截抽象線段而已。離開了生命泉源,生存就是荒原。
美國黑山派詩人奧爾森認為詩歌是生命能量的投射,而生命能量又來自宇宙能量的自由傳遞。但《在醫院》中的“醫院”顯然阻隔了正常的能量運轉和詩意生成。大廳內人山人海,“聲音推擠著聲音,希望踩踏著希望”,大廳外卻凄清空寥,“早春的陽光寂寂”。人們瘋狂地逃往醫院,想方設法地回避人生終點,殊不知已將最真實的生命拒之門外,無法接轉來自春天、陽光、宇宙萬物的能量,只能苦苦掙扎在“一串失常的數字”中,面對一張張“噩夢的面孔”。沒有生命的生存是最大的病疾,醫院就是病源。
當然,即便走出醫院,沐浴在春日陽光下,人生也有終結,就如病床前的康乃馨,在怒放之時被摘采,“忍著疼,握兩粒露珠來看你”,無奈地等待著凋零。一切生命都以種種有限性來確證自己,同時又為其所縛,無力真正對抗命運。但那露珠,圓潤飽滿、明凈亮澤,宣告了一份美好充盈的曾在。它們讓生存變得真實可感、不可重復,它們就是詩的顯影。
如果說包苞展現了生命與生存相剝離后的人生畸變,那么胡弦的《記一個冬天》則從正面記述了生命對生存的激活。又一個冬天到來,人生在雪水的嘀嗒聲中被磨蝕,一截截短下去、短下去。可鄉間的人們還是一樣的從容,“母親坐在門內納鞋底”,“父親一直在做家具”,“我”在教書、閑逛、寫詩,妹妹待出嫁、弟弟在外打工。畫面簡潔靜美,既有東方古典的超逸靈動,又有新超現實主義的玄冥孤寂,與羅勃特·勃萊的《雪野寧靜》氣息相通。生而為人,少不了苦痛,少不了牽掛,也不少了熱鬧和喧囂,但都會歸于平靜,都會與依稀可見的“祖父母的墳”離得越來越近,直到相鄰而居。生命承轉有如四季輪回,畫面終會為大雪覆蓋并持續切換,“每當煙塵散盡/田野上的雪,似乎更白,也比原來更加寂靜”。生命無法永恒,但可以見證造化之恒久,并因這份見證而獲得獨有的真實、專屬的體驗和絕不重復的詩章。
同樣在凝神于生命和生存的糾葛,女詩人路也在《身體版圖》中以情愛激流沖決世俗堤壩,以近乎受虐的姿態,宣告一個自由生命帶著天然的殘缺,而向另一生命的熱烈渴求。與伊蕾的《單身女人的臥室》相比,其在想象力上更勝一籌,細密內斂的文字下本我翻騰,情與欲的澎拜交融讓生命化合如此酣暢迷醉,激蕩人心。
詩人朱迪絲·懷特曾說:“如果詩歌在我們心中消亡了,大部的經驗和現實也就消亡了。這種情況要是發生的話,我們就會生活在一個充滿事實而沒有真實的荒涼世界上——一個幾乎不值得在那兒辛辛苦苦生活的世界”。感謝三位詩人的三首詩作,其用詩歌貯存生命經驗,為我們呈現出一個雖不完美、但值得繼續生存下去的真實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