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力量在亞洲根深蒂固。在整個冷戰期間,美國一直在經營其和亞洲國家的關系,和亞洲一些國家結成了各種聯盟關系。而冷戰給中國和亞洲國家的關系留下的遺產是負面的。當時中國想在一些亞洲國家尤其是東盟推行革命意識形態,和這些國家處于對立狀態。只有在改革開放之后,中國才開始和亞洲國家尤其是東盟國家發展經濟貿易關系。
在美國宣布其新戰略之前,中國和亞洲各國一直處于一個互相調適的階段。亞洲國家尤其是東盟各國采取現實主義的務實外交政策,把中國的經濟崛起視為一個機會,調整自己和中國的關系。同時,中國也把和亞洲國家關系的重心放在經貿關系上,低調處理戰略關系。正是中國和東盟國家的這種互相調適,雙方關系才獲得了快速的進展,并通過各種區域的和國際的、雙邊的和多邊的途徑,使得雙方關系趨于制度化。最明顯的表現在中國—東盟自由貿易區,以及中國與東盟之間其他種種“10+1”機制的產生和發展。
同時,中國與東盟關系的發展也推動著東北亞其他兩國,即日本、韓國和東盟之間的關系,及其東北亞三國之間的關系。中國和東盟關系的發展對日本和韓國構成了壓力。于是乎,這兩國也加速了和中國的競爭,各自發展和深化與東盟國家的關系,形成了它們各自和東盟的“10+1”機制。更為重要的是,東盟也成為東北亞三國的定期互動的平臺。此外,三國之間也在互相調適,尤其是在經貿方面努力提升制度化水平。
有西方學者早就注意到,在過去30多年里,中國盡管迅速崛起,但亞洲則維持了和平。這似乎已經在打破國際政治中的“大國政治悲劇”,即新崛起的國家必然挑戰現存大國,改變現存秩序。很難想象,如果中國的崛起走的是當年德國、日本和前蘇聯的道路,亞洲還能維持和平的局面?亞洲和平更多的是包括中國在內的國家理性選擇和互相調適的結果。中國的大戰略選擇是重經貿、輕軍事。
其實美國本身在中國和亞洲國家之間的互相調適過程中,也扮演了一個重要的角色。因為美國和亞洲國家關系的高度制度化,亞洲國家在考慮發展和中國的關系時,必須考慮到和美國的關系。在經濟方面,亞洲各經濟體,尤其是日本和“四小龍”出口導向的經濟體,本來就高度依賴美國和西方市場。但隨著美國市場的萎縮和中國市場的擴張,情況有了巨大的變化。
即使是中國本身,在發展和亞洲國家的關系時也考慮到了美國的因素。中國深知美國和亞洲國家之間的深厚關系,因此并不和美國爭搶所謂的“領導權”,一直主張東盟國家的領導地位。中國也并不因為亞洲一些國家和美國的高度戰略關系,而拒絕和這些國家發展經貿關系。就是說,中國和這些國家的經貿關系是無條件的。
在這個過程中,中國本身的外交行為也發生了很多的變化,在很多領域,從傳統恪守單邊主義轉向發展多邊主義。經濟領域,中國已經完全接受了多邊主義。即使在敏感的戰略領域,中國盡管顯得保守,但并不拒絕多邊主義,明顯表現在南中國海共同行為準則的進展方面。更為重要的是,中國從來沒有制定自己版本的“門羅宣言”,把美國力量擠出亞洲。恰恰相反,中國一直在調整自己,容納美國在亞洲的存在。在政策話語方面,中國從早期的“和平崛起”(或者“和平發展”)到近來的“新型大國關系”,都是為了容納美國。在安全戰略層面,中國也有相當的努力。例如在南中國海問題上,中國近年來已經把“海上航道安全”和對島礁的“主權爭議”區分開來,承認美國等國家在“海上航道安全”方面的利益。
因此,在很大程度上,美國在亞洲所面臨的“威脅”主要不是現實的,而是“認知”上的。也就是說,美國主要是恐懼于中國最終會把其擠出亞洲。美國的這種“認知”是如何形成的?這還需要深入的研究。
隨著中國和亞洲國家的經貿關系的深化,一些亞洲國家對中國的認知也發生了變化。在早期,也就是中國仍然是一個資本短缺的經濟體時,中國比較依賴這些經濟體的資本和技術。但當中國在短短的30年間轉型成為資本過剩的國家,并且其資本開始“走出去”的時候,這些國家就開始有了很不相同的想法。主要有兩個方面:第一就是很多經濟體開始對中國產生依賴,尤其是在經貿方面。自從中國加入世界貿易組織后,從日本、韓國到東盟國家,在和中國的貿易中一直處于順差。盡管這表明它們從中國的經濟崛起中獲取了不少的利益,但同時也說明了這些經濟體對中國的依賴;第二,與此相關的是這些國家開始考慮經濟和戰略之間的平衡問題,就是說對美國的戰略依賴和對中國的經濟依賴,從長遠來說是否能夠持續的問題。一些國家開始憂慮如果這種情況繼續下去,一旦對中國的經濟依賴變得不可扭轉,是否會促使中國重新回到傳統版本的“朝貢體系”,即中國確立其主導地位。
美國和亞洲國家對中國“認知”的變化,也有中國方面的原因。盡管中國的高層一直在堅持和平崛起戰略,但其他方方面面的變化使得這個官方話語變得無效。第一,執行層的問題。中層官僚階層的外交行為,開始表露出強烈的大國沙文主義的味道。中國周邊多是小國,自然對中國官員的態度十分敏感。中國一些地方、國有企業等官員,甚至外交官員,在和小國打交道時,缺少“小國意識”,缺失足夠的專業主義精神,使得小國家錯誤地感覺到中國的外交政策在發生急劇的變化;第二,中國的外交在中央層面呈現多元角色,往往缺少協調,一些非外交部門經常取代外交部門,發表涉及重大國際問題的言論,并且表現得聳人聽聞;第三,中國也經常為周邊國家問題,尤其是朝鮮問題所拖累。亞洲國家往往認為中國應當對朝鮮不負責的國際行為負責;第四,民間聲音和話語的激進化,民族主義就是一個明顯的例子。盡管中國民間也有理性的聲音,但無論是本國媒體還是外國媒體,經常張揚那些極其非理性的聲音,從而給亞洲國家造成一個很負面的印象,好像全中國都是毫無理性的民族主義者。
在這樣一個背景下,美國宣布“重返亞洲”。美國“重返亞洲”是如何影響著亞洲秩序呢?這里包括中美關系、中國與亞洲國家的關系和美國與亞洲國家的關系。首先,“重返亞洲”改變甚至中斷了中國和亞洲國家之間的互相調適。美國“重返亞洲”足以改變一些亞洲國家對美國的期望值。一些國家以為美國會像往日那樣(冷戰時期)投入大規模的力量來應對中國,形成類似美國和前蘇聯那樣的對立,從而想提前選擇站在美國這一邊,這尤其表現在那些和中國有海上領土主權糾紛的國家。盡管中國的選擇到目前為止還是防御型的,但足以阻礙中國和這些國家關系的發展和深化。
其次,美國“重返亞洲”正在改變亞洲國際關系的性質,即從重經濟、輕戰略,轉向重戰略、輕經濟。這是由美國國家能力特征決定的。金融危機發生以來,美國經濟面臨結構性轉型,其經濟實力大不如從前。但美國的軍事力量仍然是世界上最強大的。在整個冷戰期間,美國的對外政策從來就是經濟和軍事平行進行,但現在經濟不行了,軍事便先行。就是說,美國“重返亞洲”是以軍事領先的。這就意味著美國在亞太地區引入了戰略競爭。這種變化也迫使中國開始把重點從原先的經濟層面轉移到軍事戰略層面。不難發現,這些年來,亞洲國家之間呈現出激烈的軍事競賽的局面。
“重返亞洲”更是影響著中美兩國關系。今天的中美關系表現為兩個層面,即雙邊關系和表現為結構特征的中美關系。雙邊關系指的是中美兩國之間不涉及其他國家的雙邊關系。同時,中美關系又構成了亞太國際關系的結構性因素,也就是中美兩國各自與亞洲其他國家的關系。多年來,中美兩國的雙邊關系已經變得非常密切,尤其是經濟、貿易和金融等方面。但美國戰略競爭的引入使得這兩個層面的中美關系都在發生變化,并且是互相“感染”。歷史經驗表明,經濟上的競爭更多的是良性的,但戰略上的競爭往往是你死我活的。一旦中美雙方進入戰略競爭,兩國便不可避免地會走上古希臘時代雅典和斯巴達式的競爭,或者冷戰時代美國和前蘇聯式的競爭。其結果是可預測的。
也毋庸置疑,美國“重返亞洲”的根據是其所認知的“國家利益”,也就是說,美國的行為有其必然性。中國也很難改變其對自己的國家利益的認知。國家利益的沖突不可避免。但這并不是說,中美兩國的戰爭不可避免。如果美國“重返亞洲”是要平衡中國力量,中國也必須找到平衡美國力量的手段。這種手段便是和平的保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