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寧條約》、《虎門條約》簽字后,中國贏得了一個和平時期,只是中國沒有利用這個時間去發展自己的近代工業,去開發自己的市場,中國依然在渾渾噩噩中度過。而且,還有一個不太好的趨向是,由于中英戰爭是以條約談判的方式結束的,因而戰爭結束不久,美國、法國等相繼要求與清政府簽訂類似條約。由于此時朝廷并不認為“關稅協定”、“治外法權”有損于中國主權和商業利益,反而認為是“天朝上國”不戰而屈人之兵“羈縻政策”的勝利,因而盡管也有人反對這樣不戰就將優惠的商業利益轉讓給美、法,但清政府主流派依然我行我素,自鳴得意。他們的理由非常簡單,中、英訂約通商了,戰爭遠去了,“值百抽五”的稅率讓中國坐地收獲,中國有什么理由拒絕美、法呢,為什么一定要訴諸戰爭然后才同意議和呢?更何況,我們不將給英國人的貿易優惠讓渡給美國人和法國人,我們有什么把握防止美國人、法國人冒充英國人來與中國人做生意呢?假如美國人、法國人都靠著英國人做生意,他們勢必團結一致對付中國,那樣的話,中國必將面對一個整齊劃一的對手,沒有辦法像過去那樣分而治之,以夷制夷。中國將貿易好處分賞給各國,各國必將感激中國。中國就有機會利用各國之間的矛盾維護自己的利益。
處在從傳統向現代轉型的時期,又因為中國那時對國際公法、國際貿易體制、規則并不理解,穆彰阿、伊里布、耆英、黃恩彤等人的建議與決策確實問題多多,中國也確實因他們先后簽訂的那些協議喪失了不少經濟利益,喪失了一些主權甚至尊嚴。但是,應該肯定的是,作為近代中國最早一批與西洋人直接打交道的政治家、外交家,他們的貢獻和失誤,其實都是那個大變動時代一筆精神財富,值得珍視與寶貴,不必總是以后見之明去指責他們媚外、賣國,更不能簡單將那些早期條約一律視為不平等。假如有不平等的話,那也是因為時代,因為無知,因為中國那時還遠遠沒有現代意識,遠遠不是一個現代民族國家。
1842年《南京條約》及此后幾個關聯條約的簽訂是中國歷史上的重大事件、傳統與現代的分水嶺。中國由此踏上現代化的不歸路,艱難但義無反顧地往前走。
《南京條約》及其關聯條約包含許多內容,在很大程度上規范了此后至少20年中國的政治走向。尤其是五口通商的規定,不管中國在這件事情上是否愿意,主動還是被動,但五口通商從根本上改變了中國,是世界走進中國的開始,也是中國走上世界的開端。
正如任何一種改革都不可能盡善盡美一樣,從傳統轉向現代,從農業文明轉向工業文明,總會有既得利益階層覺得吃虧感到落寞,起而反抗。這是正常的社會現象,因為任何一個制度或政策都不可能普照天下,惠及每一個人,關鍵要看是否對絕大多數民眾有利。
所謂五口通商,就是清政府同意英國人的要求,開放廣州、廈門、福州、寧波和上海5處為通商口岸,實行自由貿易。
其實,在五口通商之前,中國并不是我們過去所理解的那樣,對外閉關鎖國,好像與外部世界一點都不來往。中國很早就知道世界,并在非常簡陋的條件下飄洋過海與世界溝通。中外之間貿易、文化的交流一直很興盛,在東部、東南部沿海實行自發的自由貿易體制。廣州、泉州等都是因為中外貿易而慢慢聚集為與中原文明很不一樣的城市,有的甚至很早就享譽世界。
中國具有龐大的內陸腹地市場,因而中國自古以來從不懼怕外來經濟的沖擊。遙望唐宋鼎盛時期,不論沿海城市,還是內陸都城,都有遠近不同的外國人。到了明末清初,外國人在中國已經習以為常,沒有誰覺得這些外國人心懷不軌,謀我大明,謀我大清。西洋人在經過明末幾十年漢語訓練,早已有能力像“驢友”一樣離開澳門、廣州等后方基地,深入漳州、泉州、福州、廈門、寧波、定海以及更遠的地方。
外國人走鄉串戶從事貿易確實有問題,怎樣規范外國人在中國的貿易活動,確實值得思考。明朝末年一方面嚴厲打擊貿易走私特別是武裝貿易走私,歷史書說的“倭寇”,其實就是一群利用價格差別及貿易雙軌體制而賺取利潤的走私者。
或許是出于對付走私的目的,清政府在1685年開放海禁,分別在廣東、福建、浙江及江南4省設立海關。
稍后,為便于管理,4個海關只剩下廣州粵海關,只有在廣州粵海關的貿易才是合法貿易。粵海關向外國商人征收的稅款叫做“行稅”,以區別本省的“住稅”。行稅的征收對象為外國商人販賣來的貨物,或者外國商人從中國販賣出去的物品。為粵海關服務,或者說為那些中外商人“報稅”提供方便,在粵海關之下又有相關聯的“十三行”。十三行并不是一個固定的數字,這些商行的功能就是在外國商人與粵海關中間打交道。
“十三行制度”創設目的是規范外貿體制。根據規定,來中國從事貿易活動的外國人在廣州并不享有自由貿易的權利,因為清政府只在那里開放春秋兩季對外貿易交流會。在交流會期間,外國商人住在廣州的十三行。非交易季節,這些外國商人必須離開廣州,住到澳門或回國過冬。十三行的行總就是十三行的領袖,也就是政府及粵海關的交涉員。
十三行承擔著政府與外商之間聯系溝通的橋梁作用,是后來買辦的祖宗。他們不像后來的買辦只為外國私人服務,這些交涉員在很大程度上承擔著政府的功能,是政府的買辦。
自由貿易的原則是合法基礎上的公平貿易、公開貿易和透明交易。然而由于清政府將對外貿易限定在一口,指定由十三行承擔中介,由此必然衍生壟斷和黑幕交易。這種黑幕交易或許能夠大幅度降低交易成本,但由此卻形成了一個內外通吃的特殊階層。這對后來擴大貿易、合法貿易極端不利。
那時的粵海關由中國人自主管理,朝廷規定的海關稅則只是象征性的,平均不過4%,因為清政府的財政收支并不依賴進出口貿易這一塊。
朝廷的輕稅薄賦并沒有使中外交易者獲利,更沒有起到鼓勵對外貿易擴大進出口的作用。相反,十三行的壟斷經營,以及依附在他們周邊的那個龐大既得利益群體,甚至還有廣東本地各級官員,擅自通過各種方式公開、半公開或隱秘征收各種陋規雜稅。據說,很多時候,他們在正稅之外要增加15%~20%。
按照清政府的規定,所有稅則、收費、加捐,都必須公開,但是那時沒有體制外監督,沒有硬性約束,所有規定均成具文。所有參與收費、收稅、加捐的官員成為一個利益共同體,他們自覺保守秘密,自覺通過各種方式不讓這些“潛規則”曝光,讓政府吃點虧,讓外商獲得一些補償。
非規則貿易讓外商很不耐煩,因為每一次納稅都必須經過一次講價式的交涉,這對西方文明背景的商人肯定不太適應。怎樣改革很早就有議論,但一直沒有機會去解決。馬嘎爾尼1793年訪華就有這方面考慮,只是因為其他原因沒有辦成。
十三行陋規陋習泛濫成災,在中國人看來或許是因為體制因為文化,但在西方人看來,就是壟斷,缺少競爭。要想徹底解決這些問題,辦法很簡單,只要將廣東一口通商壟斷格局打破,在數口通商競爭條件下,相信不論是“十三行”還是“二十六行”,大家只能拼服務。服務不好,亂加費亂收稅,那么外國商人一定會離開廣東轉往其他通商口岸。
正是基于這樣的分析,英國人在與中國人進行談判時,始終緊扣自由貿易的原則,始終要求合法貿易、透明貿易,《南京條約》及其相關文件規定將一口擴大為五口,其主要目的就是解決這些問題。
對清政府來說,早就被廣東一口通商衍生的吏治腐敗等問題弄得心煩,如果能通過擴大通商口岸解決這些陋規陋習,清政府當然樂見其成。我們看到,在談判過程中,清政府對擴大到五口并沒有怎樣猶豫。
擴大通商、五口通商是對中、英都有好處的事情,雙方很快就此達成協議。然而五口通商既然有助于吏治澄清,有助于貿易規則,那么必然有人會因此而落寞而傷心。體制、規則的改變,總會讓一些既得利益者階層受損。
五口通商打破了廣東對中外貿易的壟斷,數百年靠山吃山,從中外貿易交往中獲取好處的廣東人最反感。廣東但凡與貿易事務有點關聯的官員,還有那些居間兩邊通吃的官家買辦,幾乎都因《南京條約》擴大五口通商而不滿。他們先前的意外財源都因為一口變五口而大幅度減少。原先集中在廣州一口,中外商人都無從選擇,額外加收的費用,對于中外商人來說只要能夠辦成事情,也只能忍氣吞聲。現在不一樣了,五口通商不僅自然分流一大部分貨源到江浙地區,而且還有一些中外商人純粹因不愿繼續容忍廣東人而轉到其他口岸。由此,鴉片戰爭之后的廣東人覺得自己成了最大的利益受損者,他們的排外主義情緒非常自然地發生,并深刻影響此后幾十年的政治走向。
(摘自線裝書局《重尋近代中國》 作者:馬勇)(圖片 19.jpg 圖注:1842年簽訂《南京條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