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每個軍人的妻子,都是一條默默為人民軍隊這棵大樹補充葉綠素的根須……
這不是童話,是兩片綠葉的真事,但現在講來,連我自己都懷疑這是童話了。哲人們說過,世界上不會找出兩片相同的葉子。小時候以為這是混話,后來經歷的事情越多才越覺出這話的深刻來。我想,每個人都是大自然之樹的一片葉子,世界上同樣不可能找出兩個完全相同的人來,就連現在的我,也和從前的自己不是一個相同的人了。那時的我,是一枚青翠欲滴的綠葉,現在我還那么綠嗎?一些曾比我還綠,令我十分敬佩的葉子卻已腐敗了,這讓我又憶起當年,世上曾有一枚唯一的綠葉被我摘走,至今在記憶的倉庫真存著。那葉子的鮮綠,曾是我青春之色,現重又講起這不是童話的童話,為的是給自己生命充加些葉綠素,以防早早腐壞。
上世紀70年代末的冬天,我到西北大戈壁的原子彈實驗基地體驗生活。那時穿一身鮮綠軍裝,正青春煥發,對不分年節不分冬夏不分東西南北的采訪生活已經習慣了。那回在大西北待了3個多月,春節也沒能趕回沈陽與家人團聚。這跟原子彈實驗基地那些男女老少軍人相比,絲毫算不了什么,人家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和親人們分離著,在那片缺水少草無花疏樹的戈壁荒灘工作和生活,互相把對方當一棵綠樹看,而當地稀少的牧民則把他們當成一片綠色的風景欣賞。盡管如此,那里無雪而凜冽的冬天還是太蕭索,太寂寞了。
有天傍晚忽然開始下雪,第二天無邊大戈壁竟白茫茫一片,好清新壯麗啊。這樣的落雪日子,對當地每個人都是盛大節日,出早操的戰士們歡呼跳躍著,有的甚至倒在雪地打滾,有的用雪搓手擦臉,有的還放開喉嚨吼起樣板戲里“好一派北國風光”的唱段,那少有的激動簡直類似第一顆原子彈試爆成功時忘情的歡呼。風沙和干燥都被埋住了,這不光清爽好看,尤其解決了一冬的吃水問題。戰士們用臉盆將新雪一盆一盆端到鍋里化成水,然后再一盆一盆把雪水存進水窖。水有了,但是,不多久,雪又被不息的戈壁長風抽干,余下的又是難挨的寂寞。有的哨所或單獨執行任務的小單位,不多幾個人,除了工作,敲敲臉盆,或把幾只飯碗裝了不等的水當樂器,用筷子擊打一番,就是不錯的娛樂了。飽嘗了寂寞之苦,任何一點兒新鮮都可帶來一場歡樂。
有天早飯后,我在小招待所院子里轉悠,忽然眼前一亮,發現光禿禿的小樹上神奇地長出一枚綠葉,分外顯眼地在寒風中抖動著,簡直像一顆光芒四射的翡翠明珠。
我以為視覺發生了錯亂,揉揉眼再看,仍是一片生動的綠葉。奔到眼前才看破,那是用綠塑料布精心制作的一片假葉!葉莖用細細綠漆銅線粘成,葉脈是用圓珠筆畫的,一條與樹皮顏色吻合的膠布把葉與枝纏住,那樹便在嚴冬長葉了。大戈壁灰暗蕭索的天空下,那片葉子怎能不叫見到的人心花怒放?一大片燦爛的花朵忽然間熱烘烘在我心中綻放開來,眼睛一下濕潤了。這是誰苦心構思創作的一首邊塞詩啊?!
我在綠葉前一遍遍讀著這首詩。用不著查找作者是誰了!我已經聽說過,當地牧民把每個軍人都當一棵綠樹或一片綠葉看的。而我們的官兵為了不使自己枯萎,是怎樣挖空心思地補充著自己的葉綠素哇!而當時成為父親不久的我,已經懂得,一個軍人的葉綠素,很大成分補充自妻子。那時,兒子正上幼兒園,當教師的妻子除了獨自帶兒子,還要照料精神失常的公公,還要天天上班。春節了,我又不能回去和她們團聚,怕她埋怨,所以一時起了私心,竟然悄悄把那枚綠葉摘下來,夾在信中寄給遠在大東北的妻子了。信上我說,你在家受苦了,寄上這片生命的綠葉表示慰問,祝春節快樂!
當數學教師、很少寫長信抒發心情的妻子破天荒地回了我一封長信,她說:“你安心在那兒采訪吧,一定把任務完成好,別顧慮我,和那兒的戰士們比,我太享福了。請放心,我雖不穿軍裝,也是一片綠葉,會替你照顧好爸爸和孩子……”
那片葉子竟給了妻子如此深重的感動,而妻子的信又給了我無法言說的激情,至今我都不肯改變這樣的感覺:我生命的葉綠素有很大一部分是妻子這根雖然細小卻深扎于泥土的根須補給的;同時不能不聯想到,每個軍人的妻子,都是一條默默為人民軍隊這棵大樹補充葉綠素的根須……
后來,我又在自己工作的沈陽軍區聽到一個關于綠裙子的故事。那條綠裙和那枚綠葉,一同真切地在我記憶中相映而綠著——
黑龍江上有一支巡邏艇部隊,這部隊里有一個家住南方的連長。妻子每年只能在深冬封江后巡邏艇不能航行了,部隊都集中到營房休整時到部隊探親,因此這位連長便結婚數年都想象不出穿裙子的妻子的樣子。一個隆冬的夜晚,從南方千里迢迢剛到部隊探親的連長妻子,燒暖了屋子,哄睡了孩子,拉嚴了門簾和窗簾,然后讓丈夫猜她要干什么。那連長猜了好幾次也沒猜對。從遙遠南方而來的妻子要干什么呢?她讓丈夫轉過身去,當丈夫再轉回身來時,一個童話般的情景出現在眼前:身著薄如蟬翼綠連衣裙的妻子,閉著雙眼,仰臉把嘴唇努向丈夫,然后又就地把綠裙旋轉成一把被風鼓開的傘。
這是兵丈夫第一次看見妻子穿裙子,穿在冰凍三尺大雪封門的遙遠北國黑龍江邊防線上,多像一枚綠意蔥蘢永不枯萎的綠葉??!
(摘自《解放日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