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信公司(下稱:中信)成立初期,業務發展沒有預想中那么好。從1979年到1981年,全公司共接待外商6000多人次,榮毅仁還請來了前美國國務卿基辛格為中信的顧問。然而使盡渾身解數,中信談成的項目卻只有不足掛齒的三四個。
一日,榮毅仁與出身世商的中信董事王兼士聊天,突然想到“借地方上的項目發行債券來集資”的點子。
當過十多年紡織部副部長的榮毅仁記起,江蘇有家儀征化纖工程,原來是國家22個重點工程的大項目,設計能力為年產化纖原料50萬噸,總投資10億元人民幣,因資金不足準備下馬,中信正可以接手過來。
榮毅仁想到了舉債集資的辦法,他向國務院提議,通過向國外發行債券來救活儀征工程。
消息傳出,很多人跑去國務院告中信的狀:“社會主義向資本主義借錢,這搞的是哪門子的經濟?中信到底想要干什么?”如果要在政治層面上討論,榮毅仁肯定是占不到任何便宜的,何況當時的整個氣候一點兒也不利于他的這個動議。好在人脈深厚的他很快謀求到了主要領導者的支持,國務院同意中信在日本發行100億元的私募債券。
榮毅仁在半年多時間里馬不停蹄地完成了所有的前期工作,毫不夸張地說,他個人的信用和國家副主席的政治身份成了此次募資最重要的擔保。
1982年1月,中信債券發行成功。日本30家金融機構認購了這個期限為12年、年利率為8.7%的債券。3年后,儀征化纖第一期工程建成投產。經此一役,榮毅仁和中信終于找到了感覺。
“新中國向來有一個引以自豪的紀錄,那就是既無內債,又無外債。榮老要向外國人借錢,首先在意識形態上過不去。”莊壽倉描述當時的一般輿情,“我們奮斗了幾代人迎來既無外債又無內債的新中國,手里也有些外匯儲備,為什么要舉債,還要到外國發行債券?”
因此,中信為大規模籌集中國經濟建設所需要的資金發行外債,這種融資方式首先要進行觀念上的突破。第二步就是怎么發行,選擇哪一國作為中國首次發行外債的國家。
當時,國務院主管領導已經同意中信這一項目,但反對之聲愈烈。反對者中相對專業的理由是,這次發行債券的利率高于一般政府貸款和進出口銀行貸款。對此,榮毅仁的分析更專業:低息貸款往往受制于人,即貸款必須用來購買債權國的商品。而用發行債券籌集資金,可以“貸比三家”。“低息的政府貸款和進出口銀行的貸款,自有很多可取之處,不可一概而論,一切取決于時間、地點、條件,取決于決策是否得當。”
當時中信開發管理部專員潘廉志描述說:“儀征化纖廠是我國1978年引進的(22個)重大建設項目之一。1980年,由于國家壓縮基本建設,曾考慮緩建。其實全部引進設備已陸續運到,國內基本建設也已上馬,停工將導致相當大的損失,而化纖產品又是緊缺物資,國家每年要花大量外匯進口。”重新啟動儀征工程無疑對國家建設具有重大的意義。
當時榮毅仁想不通:“為什么中央對我那么放心,下面一些人卻對我不放心。身為共產黨員,為什么不聽中央的?為什么老是告我們。”他跑到主管領導家里,力排眾議,陳述利弊,據理力爭。終于取得了主管領導同志的支持。
其實,中信發債的時候,正是改革開放初期,中央黨內高層對于市場和計劃兩種手段的思考搖擺不定之際。由于多年受“左”的思潮影響,高層內部對于市場的東西比較排斥,這也是榮毅仁感到委屈的原因。幸好,當時主持經濟工作的兩位高層鄧小平和陳云是傾向于用市場經濟手段發展社會主義事業的。
1979年3月21日,在重新主持中央經濟工作后的第一次中央政治局會議上,陳云系統地論述了他的經濟工作思路,其中最重要的一條是:“要有兩三年調整時間,最好三年。”陳云對當時的中國現狀十分明了:“現在比例失調的情況相當嚴重。基本建設項目大的一千七百多個,小的幾萬個。趕快下決心,搞不了的,丟掉一批就是了。”在經過反復討論后,調整成為當時國民經濟最為重要的決策。稍后的五屆全國人大二次會議認為:“從今年起,集中三年時間對我國國民經濟進行調整、改革、整頓、提高,是一個必要的、正確的和完全積極的方針。”
調整方針的確定,是當時經濟工作中一個重要的轉折點。儀征項目,也正屬于考慮被“壓縮、緩建”之列。現實的國情使陳云非常堅決。1980年底,國務院向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和中央書記處匯報有關1981年國民經濟計劃調整的設想。
在這種格局下,重新啟動總投資10億元人民幣的儀征化纖廠,顯然與調整的大盤子不符。所幸,榮毅仁與中信找到了新路子,在國外發行債券,而不動用極其緊張的國內資金。
榮毅仁帶領中信所發售的“儀征債券”是一種有效利用市場經濟為社會主義建設服務的試點,這也是榮毅仁后來所說的“資本主義的工具也可以為社會主義利用”,這一點對于中共中央高層決策者來說,具有借鑒意義。
其實,在榮毅仁與中信進行市場經濟探索之際,鄧小平與陳云也在宏觀層面思考著市場經濟問題。
早在1979年11月26日,鄧小平在會見美國不列顛百科全書出版公司編委會副主席吉布尼和加拿大麥吉爾大學東亞研究所主任林達光時,就使用了那個過去被遺棄的詞:市場經濟。
鄧小平說:“說市場經濟只存在于資本主義社會,只有資本主義的市場經濟,這肯定是不正確的。社會主義為什么不可以搞市場經濟,這個不能說是資本主義。”這一年,鄧小平在特區開始了影響中國未來歷史進程的“破局”嘗試。
1979年,陳云也開始使用這個詞——市場經濟。與鄧小平的風格不同,陳云將自己的思考放在了“計劃與市場”結構之中。在此之際,榮毅仁大膽走出新路,為高層的改革做出示范。從國際上看,在國際市場發行債券是許多發達國家籌措資金的重要渠道之一,也是國際上融資的通用辦法之一。發行債券的優點是金額大、期限長、影響廣。許多發達資本主義國家和國際組織都積極通過發行債券籌集資金。
既然發達資本主義國家都可以在國外發行債券籌措資金,那當時資金極度匱乏的中國為什么不能采用這一方式呢?
在比較了幾個主要發達資本主義國家之后,中信認為首先在日本發行債券較為合適。這主要基于四方面的考慮:
1.日元利率低。1981年以來,幾乎只有日元和瑞士法郎能發行票面利率在10%以下的債券。
2.根據日本政府現行有關法令規定,5年內在著名國際市場發行過兩次債券者可以取得在日本發行公募券的資格。因此,先在日本發行一次私募券,然后再在其他市場發行一次私募券,就可以取得在日本發行公募券的資格。這樣可為逐步進入國際金融市場鋪平道路,屆時就可以較低的利率連續發行。
3.日元堅挺,可以轉換較多的其他貨幣。如果將來還本付息時,出現日元匯率進一步堅挺的情況,也可視實際情況,從資金運作中調劑,使之對中方有利。
4.日本與中國一衣帶水,歷史關系悠久。自1972年恢復邦交以來,兩國的友好關系不斷發展,兩國的經濟、技術合作和貿易文化交往發展較快。
中信要求在日本發行債券的想法得到了國務院批準。1981年3月,中信公司向日本野村證券公司發出了發行100億日元私募債券的意向書。
野村證券公司是日本四大證券公司中最大的一家,在國際金融市場和日本市場上都有較大影響,其在日本市場上的認購能力和銷售能力都比較強,經銷的日本國債占很大比重。重要的是,野村證券與中國有關的企業聯系密切,對中國改革開放態度積極。因此,中信公司決定委托野村證券公司為主干事、東京銀行與大和證券為輔在日本發行債券。
在中信與野村證券公司談判期間,正值中、日兩國處理成套設備合同和3000億日元一攬子貸款問題。日本大藏省為了綜合平衡,相當一段時間態度曖昧,宣稱要一起解決,使得談判拖延較久。談判過程中發生的主要問題是中國哪個機構提供信用擔保的問題。由于中信公司成立時間較短,其性質和信用在日本還沒有被廣泛認可,日本大藏省一度提出要中國政府對債券提供擔保,遭到中方拒絕。經過中信與日本金融界認真協商,并向他們介紹了中信是國務院直屬機構的情況,日方最后作出了讓步,同意不要擔保。經過近一年的談判交涉,1982年1月18日,野村證券公司田淵節也社長致電中信公司董事長榮毅仁:關于中國國際信托投資公司擬在日本發行日元私募債券的期限及條件已由有關方面達成協議。
中信公司在日本金融市場發行100億日元債券,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第一次在國外發行債券,數目雖然不算很大,但在國際上反響強烈。此后,在國外發行債券,也成為我國籌措建設資金的重要手段,有力地推動了社會主義經濟的發展。
(摘自當代中國出版社《榮氏真相》 "作者:尹鋒)(圖片 "23.jpg 圖注:榮毅仁視察儀征化纖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