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風景

我們都是裝在套子里的人，回到家中，咣當一聲關上門，就把自己封閉在幾十平方米的水泥洞穴中，與外界最直接的聯系就此被切斷。此時，是別人的眼睛來替我們觀察、感知世界，比如從電視里知道，你們家前面的商店起了火，從報紙里知道人民廣場新放了座雕塑。不再是孩提時，躺在草地上與藍天白云相對了，現在頭頂的天空離我們越來越遠，我們寧愿相信天氣預報也不相信自己的感覺器官，因此，哪怕是萬里無云艷陽高照，出門時也要帶上雨傘，盡管這屢次被證明是多余之舉。走出家門，急匆匆地奔往車站，不斷地看表，擔心上班晚了兩分鐘被扣去半天的工資。汽車是一個移動的籠子，擁擠加著急，使得我們從沒正眼看過窗外的風景。終于到了另外一個籠子，接電話，發傳真，請領導簽字，埋頭處理文案，跟客戶談條件，辛苦的眼睛從來也沒有空閑往別處看一看……

這樣生活著，你問他：你們家樓下的玉蘭什么時候開的花？他會莫名驚詫。開花，什么花？甚至會問，哪棵玉蘭，我怎么沒注意？是的，我們很多人并不清楚自家的窗下是否有一棵玉蘭，并不清楚它何時花開花落。春夏秋冬，在他們的頭腦中，只是什么時候該換什么衣服了，什么時候該交取暖費了，什么時候可以加薪了。就這樣，春夏秋冬，任窗外草枯草榮花開花落。

這令我記起一個電影，一個平民的女兒與銀行家的兒子相戀了，銀行家極力反對這門親事，特別是他看到姑娘這一家：上了年紀的媽媽還在學寫小說夢想當作家，爸爸總在研究莫名其妙的煙花，老外公更是一個無憂無慮的樂天派，他們經常“不務正業”地在一起嘻嘻哈哈開化裝舞會。銀行家瞧不起這些，不但它跟財產、地位無關，就是理想、前程等等都談不上。可是姑娘的老外公卻不這樣認為的，他覺得他們都是在做自己最喜歡做的事情，這就是人生的最大歡樂。他質問銀行家：你放棄了自己的情趣和愛好，整天為功名利祿奔波，到頭來，金錢和地位能帶給你什么呢，能是盡心地歡樂嗎？他講了一句話，像巨石一樣砸在我的心田：你知道你的窗外春天已經來了嗎？是的，我們知道嗎？知道迎春花已經開了多時，知道小草在春雨換了另一身綠裝了嗎？我們是很忙，忙著改變自己的生活處境，忙著實現自己的夢想，可是，如果這些都實現了，我們卻荒蕪了自己心靈的家園，我們以一個虛空的心面對得來的一切，那我們拼命追求的這一切又有什么意義呢？我們背了一個十分沉重的大筐在艱難地行走，里面裝了那么多與我們生命無關的東西，這是何苦呢？生命中充滿了無數我們無法決定的無奈，可也有很多我們能夠做得了主的東西，但是，很多人卻放棄這個神圣的權利，寧愿跟著流俗、跟著別人在走，而始終不知道自己真正需求的是什么。迷茫的你，不要再把自己綁在生活的機器上了，抬起頭，看看窗外吧，哪怕每天只有片刻時光，它也是對我們心靈的最好呵護。

你知道你的窗外春天已經來了嗎？我們對自己身邊最細微的變化，總是那么漠然，可是正是這細微的分分秒秒構成了我們生命的全部，每一個真正熱愛生活的人不能輕易放過這些。今年春天，我們幾個朋友相約徒步走濱海路，這是大連山海相間最好的一段路，平常我們也來過，但大多是坐在車里，走馬觀花浮光掠影地望一望，這一次，我們約定一定要走下來，一步一步地走下來。沒有比這更勞累，也沒有再比這更愜意的事情了。我們的腳步越走越沉重，可是卸載了許多垃圾的心卻越來越輕松。黃嬌嬌的迎春花張開熱情的雙臂將我們擁入春天的田野中。嫩草還未能覆蓋全山，可是畢竟春風來了，大地上的一切都醒來了，映山紅開了，各種野菜長出來了，不知名的黃花、紫花點綴在山間，這時的山，像畫家的調色板，沒有成形，但是各種色彩都有，細看也很有層次，更重要的在這樸素、純真之中，還有一個擋不住的勃勃生機，它是那么自然，又有幾分羞怯和含蓄，這種情致和風韻，在粗糙的都市中是找不到的。它立刻把我們從眼前帶到了遙遠的過去，我們一個個都在興致勃勃地說童年，說著那時到山上采什么花，挖什么野菜，越說記憶越清晰，久違了的事物又回到了眼前，我們那么輕易地就分辨出來，一切恍惚就在昨天。這時，我們才會真正明白，有些東西是真正植入了生命的深處，就像這草的根，一年年，只要春風來了，它就會被喚醒，就會破土而出。而對于我們，生命的記憶才是永遠不可剝奪，才時時都能讓我們興奮，讓我們激動。

我們還在一條路的轉彎處，發現了一個小海灣，它被高入云端的峭壁包圍著。過去，開車走在這里，一踩油門，就過去了。可是，當我們徒步走過，不論是下坡還是上山，一步都不能省略，每一步都得踏踏實實。于是，隱蔽很好的小海灣就展現在我們眼前。過去，我們總以為對這里已經很熟悉了，沒有想到時時都有陌生的風景等待著我們去發現。大家相約，夏天到這里來，在這里游泳，在這里野餐。快到老虎灘的時候，海邊的水產加工廠多起來，熟悉的海菜味飄進我們的鼻息，一輛舊的“大解放”突突地氣勢洶洶地迎面開來，車上是嘩嘩直流水的海菜。車從我們身邊過時，大家才發現，這個車居然破得連車門都不屑要了，司機在敞開的駕駛室中自信地操著方向盤。突然有一種很滑稽的感覺。這時，我們已經走得筋疲力盡，可是我們還是把最后的力氣奉獻給這輛車了，我們笑得直不起腰了。

難怪古人在傷春，春天確實就在不經意間遠去了;覺得花剛開，就香殘玉殞了;水剛有了波瀾，風中就夾著燥熱了。再去尋找，春已經無影無蹤了。但是，今春我不遺憾了，畢竟我們有一次真正接近它的記憶，我們知道窗外的春天來了又去了。

（摘自中國書籍出版社《槐香入夢》 "作者：周立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