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的一天,晚上10點,長沙友誼阿波羅商場打烊了。作為現場部經理,唐曼巍下班的時間一般都要到零點以后。在結束一天的工作之前,她看到當天的營業額數字,這天是接近1000萬元,而二十年前要完成這樣的營業額,需要整整三個月。
在唐曼巍的記憶里,這個商場的故事其實還要從更早的1980年說起。那年唐曼巍來到了友誼商場站柜臺,每月掙18塊錢,可她覺得很滿足,因為在她看來,國有企業畢竟是鐵飯碗,進了商場就算旱澇保收了。
然而,鐵飯碗端了沒多久,商場就到了快要倒閉的地步,總經理辭職了,唐曼巍和同事們幾個月都沒拿到工資,是去是留?出去能干什么?留下來會怎么樣?剛工作的她不知所措。
這時候,胡子敬出現了。這個另一家商場的負責人突然接管了這家快要倒閉的友誼商場。
1989年12月2日,這是胡子敬至今難忘的日子。那天晚上8點多,胡子敬走進了友誼商場,這位18歲參加工作,當過店員、做過經理的國企老兵,有著十分豐富的管理經驗,但他還是被眼前的情景震驚了。
“我那天晚上去,基本上看不到顧客,而且燈光特別暗,因為沒錢,用電就要盡量節約。營業員都是‘東倒西歪’在柜臺上,有的坐在柜臺上看書,有的在吃東西,有的在打毛衣,有的干脆就打呼嚕,還有一些年輕的小伙子站在柜臺里面抽煙。這根本不是一個營業場所了,營業員基本的紀律都沒有了。”胡子敬回憶。
唐曼巍回憶:“反正工資都差不多,都是大眾化,顧客來了以后也不需要我去爭取做這筆生意,因為做不做大家都差不多,哪怕有一點點獎金都是平分的。”
【這就是當年的友誼商場,這也是胡子敬必須面對的爛攤子。除了企業管理、勞動紀律一團糟,更讓胡子敬頭疼的是賬戶里幾乎沒有一分錢,而他卻要養活600多號人。那晚,胡子敬一宿沒睡。】
第二天,當員工們還在七嘴八舌地討論著新負責人過會兒來了會怎么訓話時,胡子敬已經懷揣著從銀行借來的200萬元,登上了開往深圳的火車。
胡子敬:“聽說我帶了200萬元錢走了,有的人還說,這個老板是不是騙子啊,借這個名義拿咱們錢就跑掉了,從深圳跑到香港去了。但是沒想到三天以后我回來了,并帶來了1000臺彩電還有其他的貨,然后組織我們所有的員工投入到這次商品更新中來。”
這些緊俏商品很快就銷售一空,給職工補發了工資獎金后,商場還有47萬元的利潤。但這并非長久之策,根深蒂固的體制問題造成企業經營和職工利益沒太大關系,一些部門經理經常向供應商索要回扣,商場成了一部分人的提款機。
“當時我就尋思我們國有企業的通道,我覺得就是一個沙底的水渠,大水過來,開始水很大,但因為沙底在滲透,慢慢到下面就沒有水了。我想這是我們國有企業的思想觀念和體制存在的一個問題,是國有企業要發展的真正的要解決的核心問題。”胡子敬說。
喜歡下圍棋的胡子敬在苦苦思考著企業的出路。“如果按照1989年來看這個棋盤,這盤棋已經是徹底輸了,真的是徹底輸了,沒救了。”胡子敬回憶。
【進退相宜,攻守契合。盡管在棋局中胡子敬游刃有余,但怎么盤活友誼商場這盤棋,卻整整困擾了他十年。國有資產既不能賣掉,也不能引進民間資本,沒有政策,企業困局誰也破不了。】
1999年秋天,十五屆四中全會出臺《中共中央關于國有企業改革和發展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這份關于國企改革的重要決定,完全打開了胡子敬的思路,他決定向禁區邁進。
“因為我們一談到禁區,就是屬于一個體制問題,就是你到底是干資本主義,還是干社會主義。所以當時從理論界到經濟界,到企業界,大家只要談到體制都回避了。但是1999年的文件就直面這個問題,在產權制度中,允許國退民進。”
根據中央精神,國有資本可以從競爭性領域和一般行業有序退出。可具體該怎么退?在胡子敬看來,“退”并不意味著簡單地將國有資產一賣了之。作為長沙的試點,有關部門和胡子敬共同設計了這樣一套股份制改革方案:
【首先對友誼阿波羅商場的資產進行評估,將2900萬經營性資產按1∶1的比例折算成國有股,將新公司2600萬股份給職工認購,還有2500萬股,由經營者認購以及市場融資獲得。三部分股本的比例,分別為36.25%、32.5%、31.25%。】
當時,經濟學家董輔礽也注意到了友誼阿波羅改革案例,他對胡子敬說:“你這個國有企業改革的產權結構非常完整,有國家、有經營的班子、有私人企業,再加上你的員工,太完整了。”
這個設計讓國有資產作為存量仍然留在了企業,員工用置換身份的經濟補償金購買股權成為企業的主人,保持了員工對企業長期以來形成的感情有釋放的空間。經營者和外來私人資本家形成新增量的主力軍,由增量帶動存量,剛好也符合了厲以寧的股份制啟動理論。
因為成了企業的主人,2600萬職工股,不到三天就被認購完畢。但接下來的一步,卻十分艱難。因為要把“鐵飯碗”變成“合同工”,大家都有一個抵觸情緒。于是在宣傳改制的全公司職工大會上,上千人吵吵嚷嚷總也無法安靜。
那一天,在胡子敬的記憶中也是刻骨銘心的。
“當時我真的非常誠懇,可能員工對我比較熟悉,也知道這么多年來把這個企業搞出來也不容易,我一站起來,大家安靜了,那么既然安靜了,我就迅速把自己要講的就講出來,所以在這兩個小時的時間里我沒帶稿子,我講了三個觀點。”胡子敬說。
“第一,換碗的問題。很多工廠倒閉了,他們手上捧的是鐵飯碗,但是他們碗里面什么東西都沒有;股份制后我們捧的是瓷飯碗,但是我們捧碗的時候碗里面有東西,有我們的工資和福利,大家要努力使我們碗里面的東西越來越好;瓷碗容易摔碎,大家更要珍惜它,珍惜自己的崗位和工作。
“第二,長久的問題。大家一定不要擔心自己的工作,就是年紀大了不能上一線我們可以到二線,二線不行我們到后勤,我一定保證你們的每一份工作,男同志干到60歲,女同志干到50歲。但是有一條,大家一定要守好干好自己的工作,要遵守企業的勞動紀律。
“第三,未來的問題。我們未來的企業將來要發展到其他城市,要上市,將來我們都是上市公司的股東,希望我們所有的員工都能夠真正為企業發展著想,真正在自己的工作崗位上,努力創造,努力奉獻。”
當胡子敬結束了發言,現場響起了掌聲,這時胡子敬心里才踏實了。
此后的那段日子里,有530多場座談會、動員會和數不清次數的勞動法培訓和咨詢。根據職工的實際情況,友誼阿波羅還設計了6種身份置換方案。就這樣,大多數職工慢慢開始接受了。
2000年3月,在職工身份置換簽字儀式上,胡子敬第一個在置換身份協議書上簽了字,他不再是市委組織部任命的處長,而是一家股份制公司的董事長。在沒有變賣國有資產的情況下,胡子敬帶領企業實現了國有資本的退出。
2000年10月,湖南友誼阿波羅股份有限公司組建成立。
當時,中央電視臺《經濟半小時》節目重磅播出了友誼阿波羅集團揭幕的新聞,在全國引起轟動。
對于唐曼巍來說,鐵飯碗到瓷飯碗的改變,也使她不再甘心只站柜臺,她開始學習商場管理,并成功競聘為現場部經理,每年除了工資獎金,還有分紅。從當上經理時起,唐曼巍每天的工作就從一把化妝刷開始了。
“以前上班不需要化妝,改制以后要求比較嚴了。現在我們是股份制企業,要求更嚴了,上班必須要化妝,這樣個人的精神面貌要好一點,看起來會舒服。再一個,自己在這里也是有股份的人,要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現給顧客。”唐曼巍說。
【“國企改革真的像魔方一樣,我們把一個快倒閉就剩2000多萬元資產的小企業,經過12年又變成了八九個億資產的大企業。現在我算了一下,國資委分走的現金大概將近1個億了,因為12年了嘛。那么它現在沉淀的資產,按照現在的市值來估算的話還有7個億。不是魔方是什么?”胡子敬說。】
從2000年開始,友誼阿波羅集團以每年一家新商場的速度擴大。2006年,集團在深交所上市,股東更加多元化,國有股占比已縮減到28%,而對應的股權價值卻是12億。胡子敬兌現了三句話的全部內容。
“很多人告訴我,這盤棋你可以收官了,要贏了。我說沒有,面對未來的企業和中國經濟的全球發展,我們還有大量的市場要去做,還有大把的空間,這是一盤沒有下完的棋,我們將繼續把每一步走好。”胡子敬如是說。
胡子敬,代表了眾多走在改制實踐路上的國企領導人。
進退之間,他們改變了自己,改變了企業,也改變了中國。
(摘自中國民主法制出版社《國企備忘錄》 "作者:中央電視臺《國企備忘錄》節目組)(圖片 "74.jpg 圖注:人大代表胡子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