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子產面前有兩條道路可以選擇,一條是順因當時趨勢,如齊之田氏,魯之三桓,晉之三家,利用執政的權力,兼并其他各家。另一條路是繼續維持公室,“安大”“安眾”,以形成貴族民主制,以此為前提,引導國人參政、議政,使新政具有全民性和合法性。
春秋時期,鄭國位居晉、楚兩大國之間,朝晉暮楚,常有立國之憂。
鄭國文化也受了晉、楚影響,晉之簡約厚重,楚之輕靈飛揚,在鄭風里面都有反映。1923年,河南新鄭李家樓發現鄭國國君大墓,墓中出土一壺,壺體源于北地,鳥形來自南方。
放在《詩經》時代,此鳥為雎,乃王之戰士,禮之君子,為王雎,其姿矯健,做起飛狀,其神憂郁,如盼淑女!
故此壺名,當稱“雎壺”。東鄭所居,本為王畿,乃周南之地,以雎起興,此乃詩意?!对娊洝む嶏L·女曰雞鳴》講一士的故事,他的妻——鳩勸他早起,說雞鳴了,他說,天還沒亮呢;妻子說,啟明星都起來了,他說,那我們就一起飛吧!那只壺體,便是他們的家,雎從家里出發,帶著妻子飛。
執子之手,比翼齊飛,與子偕老,乃夫婦之道——禮教。此壺本為一對,同居一室,現已流離,分居兩地,一只在北京故宮博物院,另一只尚在河南博物院。
為泛濫之情,禮難禁。 然而,晉人曰“情之所鐘,正在我輩”,多情通往審美,鄭風向美開放人生,夫婦之道,正是向著人道之美開放的。
“王雎”:子產新政
倘佯在開放的鄭風里,子產嘗試新政治,而為“王雎”。
在中國思想史上,子產是孔子的先驅,張蔭麟《中國史綱》說,鄭之于魯,子產之于孔子,皆可謂之樣板,因為魯國的地位與鄭國相似,而孔子的地位也與子產相近。
那時鄭國,是新政發動機,孔子談仁政,就以子產新政為樣板,贊美子產“有君子之道四焉: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養民也惠,其使民也義”,這四項,前兩項是立于禮,后兩項是行仁義,這只是孔子的看法。還有一項,孔子沒有提到,那就是“鑄刑書”——法治。
對于法治,當時已有爭議,子產“鑄刑書”,招來晉國叔向的批評,說:為了防民相爭,先王想方設法,尚且防不勝防,而你卻要立刑書,有了刑書作依據,禮就沒有用了,鄭國就要亂了。對于叔向的批評,子產回答:吾以救世也!孔子或與叔向相似,故其君子之道四,沒有法治。
子產非不懂禮,而是對禮有了新看法,他說,禮是“天之經也,地之義也,民之行也”。禮為“天經地義”,與孔子的道相似,都是天地人一以貫之,而歸之于人道。孔子以“王”貫之,而子產以“民之行也”貫之。因此,子產以禮立國,就是立于民;以法救世,就是“民之行也”。
子產以法行政,有人用天象來警告他,說:大火星出現了,鄭國就要發大火!“鑄刑書”不就是一把火嗎?以火災來附會政治,這就不是批評,而是利用人的迷信心理來恐嚇了。
對于小國來說,火災是很嚴重的事情,一場火災,很可能毀滅一個國家?!洞呵铩防镉胁簧訇P于火災的記載,通常都與某種天象有關。因此,對于天象的解釋,往往成為天道政治。
某年冬天,有彗星出現,有人又預言了火災。鄭國的祝官裨灶,對子產說:宋、衛、陳、鄭,將同日起火,若我用寶玉禳祭,鄭國就不會起火。子產弗與,不數日,皆來告火。
裨灶說:不用吾言,鄭國還要起火。鄭人請用寶玉救火,子產不可。子大叔說:用寶玉來拯救國家,你為什么舍不得呢?子產說:天道遠,人道邇,裨灶哪里知道什么天道!
災前,有人請子產遷國,子產說:遷國我不能決定,救火我可以安排。他從容部署,有救火者,有吊災者,還派兵守城,以防不測。然后,派使者通告諸侯,宋、衛諸國仿效之。
在天道與人道之間,子產選擇了人道,以此開啟了春秋時代的人道新政。
子產執政頭一年,國人對他不理解,恨得咬牙切齒:計算我家財產來收費,丈量我家土地來收稅,有誰來殺死他?我也要參與!三年以后,國人都改了口,說:我有子弟,子產來替我教誨;我有土地,子產來教我開墾;子產如果死了,還有誰能繼承他呢?這很有點福利國家的樣子。
福利國家,是靠收稅收出來的,國民對于自己的國家有信心,相信國家能給他們帶來福利,哪有不愿意納稅的道理?但在相信之前,國民是不愿意納稅的,這時國家要取信于民。子產的問題在于,國民一旦開始相信他,就變得離不開他了。作為一名杰出的政治家,他理應獲得國民的喜愛,但不應該使國民對他產生依賴??磥?,子產的“人道”新政,還停留在施仁政、行法治的政策層面,還免不了“人亡政息”的老例,如果他能將“人道”新政制度化,他的國民也就不至于那樣擔憂了。
《左傳》襄公三十一年,鄭人游于鄉校,對子產的新政評頭論足。于是,有人要毀了鄉校。子產說:為什么要這樣做呢?讓大家放開言論,自由去說吧!他說:“其所善者,吾則行之;其所惡者,吾則改之,是吾師也。”孔子聽了這番話,說:“以是觀之,人謂子產不仁,吾不信也。”
子產以法治行仁政,要被人議論。尤其在學校,那本就是個議政的地方,學生議政,最符合“人是政治動物”的定義,通過議政而非“講政治”,學生養成國家觀念,成長為國民。
可有人竟然要“毀鄉校”,從根本上取締學生議政,歷史上,幾乎沒有人對此深究,而是反過來贊美子產,這就好比救災,不去深入了解災情,就趕忙頌揚救災之人,讓一片頌揚之聲掩蓋了災情。救災之人固然值得頌揚,但了解災情是不是更加要緊?同樣,子產的雅量——我們姑且稱之為“民主作風”固然令人欽佩,但為什么有人竟敢提出“毀鄉?!倍鵁o人去問究竟是誰賦予了他那么大的權力呢?如果說一道行政命令就能將鄉校毀了,那教育豈不就成了政治的婢女,而只能培養奴隸?就這么點言論自由,還要靠最高執政者來維持,可見鄭國的政治離民主還遠著呢!子產人道新政的背后,還有一股反人道的動力,只知道頌揚子產的文化,只能產生可供審美的“王雎”,很難產生真正的民主制。
民主的“王雎”
子產選擇了另一條路,做了“中國古代歷史上唯一的一次民主嘗試”。
子產如雎,“王雎”新政,有守成和進取兩面。
在守成方面,他采取了兩項政策——“安大”和“安眾”。
“大”指大族,“眾”指卿大夫。他說,安國必先“安大”,爭取大族支持;治國則要“安眾”,爭取卿大夫支持。這兩方面都“安”定,他的新政策,就相繼出臺了。
作溝洫是土地制度,作丘賦是財政制度,立鄉校是教育制度,鑄刑書是法律制度,每一新制度,開始實施時,幾乎都遇到反對,作溝洫時,國人皆曰可殺;作丘賦時,有人詛咒他是蝎子尾巴;立鄉校和鑄刑書,就更是議論紛紛了,言謗政者有之,言亂世者有之,言亡國者有之。
其時,鄭有七個大族,號稱“七穆”,而子產居其一。子產執政,由其他六穆推舉,主要是得到了七穆中最有勢力的罕氏的支持,而其手下的卿大夫,也各自代表七穆的利益。
子產地位,很有些像梭倫改革之前的希臘城邦首席執政官,頗有貴族寡頭制的味道,其上雖有公室,而公室其實已被七穆架空。在子產面前有兩條道路可以選擇,一條是順因當時趨勢,如齊之田氏,魯之三桓,晉之三家,利用執政的權力,兼并其他各家。另一條路是繼續維持公室,“安大”“安眾”,以形成貴族民主制,以此為前提,引導國人參政、議政,使新政具有全民性和合法性。
子產選擇了另一條路,做了“中國古代歷史上唯一的一次民主嘗試”。
子產約與古希臘的僭主庇西特拉圖同時,略早于克利斯梯尼。他鑄刑書26年以后,克利斯梯尼才發動政變,從庇西特拉圖的兒子手里奪取了政權,與同一時期雅典的民主改革相比,子產新政,就其民主化而言,雖不及梭倫,也難與克氏并論,但稱之為“一次民主嘗試”,不算過分。
鄭國地理條件,與同一時期的希臘大不一樣,不僅無山可恃,無海可依,處于晉、楚爭霸的夾剪之間,為“南夷與北狄交”的焦點。據說,依山傍海,如雅典,是民主誕生的地理條件,一馬平川大平原,濱于大河兩岸,“南夷與北狄交”,民主之嬰——“王雎”,在鄭風里“寤”生……
公元前1068年,多利亞人入侵阿提卡半島,一次短暫的沖突,改變了雅典的命運;一次偶然的死亡,啟動了雅典的民主化進程。雅典國王科德洛斯為反抗多利亞人入侵而英勇獻身,阿提卡貴族認為,再也沒有人有資格繼承他了,從此,廢除國王而選舉執政官。后來,執政官由終身制,改為十年任職制,從十年任職制,又改為一年任職制,行政權力,也由一人執政,改為九人“分享”。作為科德洛斯王之裔,梭倫乃世襲貴族,然而《梭倫法典》,卻反對世襲,貴族反對貴族,就這樣產生了民主。
可忌妒啊,那是人的天性,在這一點上,民主制尤甚。一旦創建了民主,偉人就必須退出,于是,高貴的梭倫,帶著詩人的憂郁離開了雅典。在幼稚的民主制里,忌妒滋生著僭主,平等導致了專政,群眾的自由往往培育出獨裁者。梭倫走了,他的堂兄庇西特拉圖成為雅典第一位僭主。
僭主不是公仆,而是“王雎”,他把公民召集到廣場,統統解除武裝,要求代表他們行使權力。他與梭倫一樣,有著民主的思想,這使他的獨裁,看起來像法蘭西的雅各布賓黨,人民以他為榮,稱他為仁德之君??伤膬鹤永^位了,這就意味著王權世襲,民主成為權宜,本質還是“王雎”。
民主東與西
雅典貴族卷土重來,來了一個開明貴族克利斯梯尼。
他以地域行政區劃取代血緣親族組織,按地區劃分部族,打破以往海岸、山地或平原派的狹隘地域觀念,使每一部族區域均由海岸、城市和內陸組成,要求每一部族重新建立宗教典禮,以新地區的古代英雄作為守護神。公民資格不再由血統決定,外邦自由人來新區定居,也可以獲得公民資格,除婦女和奴隸外,每個成年男子都有著同樣的政治權力,公民大會在實際上擁有了最高權力。
他還創制了“陶片放逐法”,以限制有獨裁野心的人,任何一個被認為對國家有危害的公民,都可以通過民意判決的方式被體面地放逐十年。他以革命,打倒了庇西特拉圖家族,開創了民主。但他并不認為革命必然具有合法性,對革命作冷處理,并非貴族之矜持,而是深謀遠慮。
作為革命者,他以革命揚棄革命;作為獨裁者,他以獨裁反對獨裁。雅典人幸運,他們不僅擁有純粹的立法者梭倫,還有真正的革命者克利斯梯尼,為了民主而放逐革命,為了合法性而放逐了獨裁者的野心。這與儒家以革命為“順天應人”不同,君主制與民主制的差異也許就在這里。
君主制是王朝政治,王朝更替以革命行之;民主制是議會政治,通過選舉而使政府具有合法性。革命產生“人民信托”政權,選舉產生“公民契約”政府;“人民信托”是國家正義的基礎,而“公民契約”則是民主制“合法性”的根源。“革命性”與“合法性”,在東西方文明遺傳。
而子產在中國的“合法性”試驗,卻要面對兩條戰線,除有貴族反對,還有平民挑戰,除了“安大”“安眾”,還要被“兩然”“兩可”拷問,讓法治經受辯證法沒完沒了的折騰。
與子產同時,有一位辯者鄧析,此人行徑,頗類古希臘智者,用“兩然”“兩可”法教民爭訟,民從之“學訟者不可勝數”。其“兩然”“兩可”,恰如辯論之正方和反方,要從正、反兩面,都說出道理來,即正亦然,反之亦然,正亦可,反之亦可?!秴问洗呵铩防镉羞@樣一個故事:新鄭境內洧水,某年發了大水,有人渡河時,落入洧水淹死,尸體被人打撈上來,就開始做交易,撈者以為奇貨可居,死者家人著急。死者家人請教鄧析,鄧析說:一文錢贖金也別多出。放心吧,對方只能把這具尸體賣給你,除了你,沒有人會要這具尸體,還怕他不賣給你?尸體不能長期存放,只要你拖著,自然會降價!死者家人一聽,覺得言之有理,就耐心等著,不著急了。撈者也來了,找鄧析出主意,鄧析說:一文錢贖金也別降低。理由是,對方除了在你這里能買到那具尸體,在別處是買不到的!那人一聽,也不急了。
結果呢,可想而知。對此,有人以現代律師方式視之,當他以“兩然”、“兩可”來對付國法時,便以為他是個民主斗士。其實,這是天大的誤會。律師可以代表原告,也可以代表被告,“兩然”“兩可”僅此而已,但決不能以此來解釋法律。法律不合理,可以擬議,但法的精神要肅立。
鄧析的思想和人格,具有辯者和治者兩面。作為辯者,他用“兩然”“兩可”法揭露刑書矛盾,擊中了刑書的要害。本來,刑書的“兩然”性,使刑法含有了民主因素,諸如平等性和公開性等,而鄧析的攻擊,就針對著這一點,作為治者,他要取消“兩然”“兩可”“定于一”。
當叔向批評子產“亂世”時,鄧析已在撥“亂”反正了。然而他的撥“亂”反正,卻是以犯上作“亂”的方式進行的。因此,當顓廢了子產的刑書,改用他的竹刑時,那點民主因素就消失了,而他本人也就死到臨頭了,什么叫“作法自斃”?這就是。漢代劉向說,可以“用其道不棄其人”,但這行不通。因為正是刑書“兩然”,使其言論自由有了合法性,一旦“兩然”消失,他也就該死了。
子產兩大遺產,一是刑書,一是鄉校,刑書廢矣,鄉校傳于魯,而有儒學興焉,孔子以后,儒分為七,百家之學開矣;由魯而魏、而齊,而有西河與稷下,諸子不治而議論,百家爭鳴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