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鑄在宋代詞史上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他作詞手法轉益多師,自成一家,風格兼收并蓄,且善于化用典故,語言清麗哀婉。他在婉約詞和豪放詞兩個領域均有突出的成就。他的豪放詞,上接蘇軾的“雄壯”,下啟辛棄疾的“悲憤”;他的婉約詞,是詞的稠密一派由溫飛卿過渡到吳文英的重要樞紐。
在宋詞發展史上,賀鑄是個值得重視的人物。他有著貴族血統卻顛簸潦倒,武牟出身卻博學好聞,面目丑陋卻心地善良,性格豪放而情思綿邈。這坎坷的身世,復雜的個性,決定了他詞作題材的不具一隅,也決定了他詞作藝術風格的絢麗斑斕。張耒《<東山詞>序》曾指出賀詞風格多樣化的特點:“夫其盛麗如游金、張之堂,而妖冶如攬嬙、施之祛,幽潔如屈、宋,悲壯如蘇、李,覽者自知之?!笨芍^知言。
賀鑄作詞風格兼收并蓄,兼有豪放婉約二派之長。他的詞,不僅用韻嚴謹,富有節奏感和音樂美,部分描寫春花秋月之作,也頗有幾分秦觀晏幾道的風姿,意境高遠,語言清麗哀婉,并且長于錘煉語言并善融化前人成句。他曾說:“吾筆端驅使李商隱、溫庭筠,當奔命不暇。”這主要指他善于融化中晚唐詩句入詞,其技巧,堪與周邦彥媲美。無論在以蘇軾為先河的豪放詞方面,還是以溫李為宗的婉約詞方面,賀鑄都有所繼承,亦集前人之所長而有所創新。
一、對豪放詞的繼往開來
盡管賀鑄的豪放詞較其婉約詞的數量上來講尚嫌單薄,但是前者的藝術成就和影響力是不容小覷的。自晚唐以迄北宋,詞壇向來是婉約派獨霸一方,文人詞中多倚紅偎翠之作,極少直接反應國仇家恨和詩人自我情懷的詞作。雖有蘇軾一馬當先舉起豪放大旗,奈何似乎并不為當時人所欣賞,李清照甚至諷刺蘇軾的詞作是“句讀不葺之詩耳”,就連他的得意門生秦觀也不得不贏糧影從。而賀鑄卻能以其自身的創作實踐來為東坡羽翼,這不可謂不是一番壯舉。蘇軾之“放”,多屬曠放,其愛國詞壯而不悲,而真正具備辛派悲壯氣質的愛國詞,實肇源于賀鑄的《六州歌頭》:
少年俠氣,交結五都雄。肝膽洞,毛發聳。立談中,生死同,一諾千金重。 推翹勇,矜豪縱,輕蓋擁,聯飛鞚 斗城東。轟飲酒壚,春色浮寒甕。 吸海垂虹。閑呼鷹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樂匆匆。
似黃梁夢,辭丹鳳;明月共,蒙孤篷。官冗從,懷倥傯,落塵籠,簿書叢。 鹖弁如云眾,共粗用,忽奇功。笳鼓動,漁陽弄,思悲翁,不請長纓,擊取天驕種。 劍吼西風。恨登山臨水,手寄七弦桐,目送歸鴻。
《東山詞》中的壓卷之作,恐怕非這首詞莫屬了。本篇上闋追憶少年時期的生活。前文提過,賀鑄出生在軍人世家,從他七代祖先賀景思一直到他的父親賀安世,共七世擔任武職。他自己的仕宦生涯,也是從武職開始。“少年俠氣,交結五都郡”兩句化用李白《贈從兄襄陽少府皓》詩“結發未識事,所交盡豪雄”及李益《從軍有苦樂行》“俠氣五都少”句。此二句是整個上闋的總攬之筆,接著就扣緊了“俠”、“雄”二字來抒發己見。詞人和他的伙伴們肝膽相照,極有血性和正義感,他們遇到不平之事,會怒不可遏;他們性格豪爽,落地為兄弟,須臾間便可成為生死之交;他們對應承的事絕無反悔,一諾千金。他們輕車簇擁,成群結隊出游京郊;他們在酒樓暢飲,大快朵頤;他們外出射獵,繳獲獵物,酣暢淋漓。這一切的一切,都洋溢著青春的氣息,散發著蓬勃的朝氣。
上闋句末“樂匆匆”三字與下闋首句“似黃粱夢”四字,是全詞文章轉折,情緒變換的樞紐。少年時的意氣風發,肆意揮灑的汗水青春,縱然歡樂盡興,可惜時光卻如白駒過隙,好似黃粱美夢般轉瞬即逝。離開京城到外地供職,獨自泛著小舟沿河漂泊,只有明月可與之相伴。官場屢屢受挫,深陷污濁官宦仕途卻無法逃離,滿心愁苦無處說,正如那飛入籠中的鳥兒,不得自由。似詞人這樣的武官成千上萬,奈何朝廷重武輕文,不讓這些戰士們征戰沙場,報效國家,反是以案牘縛其拳腳。詞人心中凄苦,無計可施,下闋詞句便有如黃河決堤,一發不可收拾。他把鋒芒對準了昏庸無能的統治階級,隨著詞人激憤情緒的不斷上升,詞的主題也在不斷深化。而至“笳鼓動”六句,全詞達到了最高潮。詞人悲憤的寫到:“戰爭的號角響起,邊疆已經開戰了,只是可憐我這有心無力的老兵,已經垂垂老矣,不能請纓征戰沙場,就連隨身的寶劍在迎風怒號著!”這里詞人以劍喻人,象征這自己和那群肝膽相照的至交好友大好男兒,這一個“吼”字,實在是擲地有聲,他吼出了所有愛國人士的滿腔熱血和壯志豪情!至此,詞中表達的思想感情,也升華到了愛國主義的境界高度。最后三句,則是由激烈轉為平靜,在一片悲涼的慨嘆中結束了全篇。
這首詞,句句充斥著作者本人靖邊報國的赤誠,而尤其感人至深處,則是這首詞句句出自詞人“本我”之口,而并沒有像前人一般以第三人稱口吻敘述。
北宋的文人詞中多綺麗柔靡之作,盡管北宋開國伊始,就不斷遭受少數民族的侵略和騷擾,但是在北宋文人詞中,涉及反侵略內容的詞作卻少之又少。如賀鑄這般以戎馬報國,抵御外侮為主題,并用第一人稱來抒發情感的,或許也只有蘇軾的《江城子》可與之媲美?!皶斓窆鐫M月,西北望,射天狼!”蘇軾的這首詞壯則壯矣,卻沒有賀詞中那一股抑塞郁憤之氣。
由方回《六州歌頭》此詞,經岳飛《滿江紅》、張元幹《賀新郎》、張孝祥《六州歌頭》而達到辛棄疾,兩宋愛國詞的嬗遞之跡,大略可見。夏敬觀曰:“細讀《東山詞》,知其為稼軒所師也。世但之蘇辛為一派,不知方回,亦不知稼軒。”①
賀鑄以這首《六州歌頭》為代表的豪放詞上承蘇軾氣吞山河的曠達,下啟辛棄疾那種馳騁沙場壯士斷腕的悲憤,雖然數量不多,但是卻因其獨特的藝術魅力在詞史上有著不可忽視的地位。
二、對婉約詞的承上啟下
就婉約系統而言,婉約派自溫韋開始,辭采便有秾密、疏淡之分。西蜀多宗溫庭筠,南唐多近端己。北宋衍波南唐,柳永,張先,晏殊,歐陽修,秦觀諸家皆傾向于清麗舒朗,晏幾道,周邦彥則介乎溫韋之間,惟賀鑄婉約之筆驅使溫、韋,獨步飛卿后塵。至南宋格律派兩大家,姜夔清峭,吳文英麗密,雙峰對峙,二水分流,仍是溫韋并轡的格局的延伸。“他日四明工琢句,瓣香應自慶湖來?!保ㄇ逯苤妒以~錄》),在秾密一派由溫飛卿到吳夢窗的演進過程中,賀鑄顯然是不可缺少的中間環節。②
溫庭筠乃“花間詞”之先導,對詞這類文體的發展做出了巨大的貢獻。溫詞的風格以秾麗綿密為主,多用比興,以景寓情;濃墨重彩,側重給人以視覺上的沖擊,形成了深美閎約的藝術風格。婉約詞一派經過各類文豪之筆,隨著時代的慢慢發展,而更加注重人工思力。在吳文英的筆下,“夢窗體”則更加追求運意深遠而用筆深邃,蘊藉而不刻露,以纖麗為工,以奇彩為妙,加強了藝術創作的巧妙性,形成了幽深麗密的語言風格,而賀鑄作為詞體演變的樞紐,作詞風格上承溫庭筠之艷麗,下啟吳夢窗之深邃,具有獨樹一幟的風采。
賀鑄的婉約詞,最為世人所傳唱的莫過于這首《橫塘路》:
凌波不過橫塘路,但目送,芳塵去。錦瑟年華誰與度?月橋花院、瑣窗朱戶,只有春之處。
飛云冉冉蘅皋暮,彩筆新題斷腸句。試問閑愁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
作者晚年退隱蘇州,住在橫塘附近。此詞是其時其地所作。它表面寫相思之情,實則是抒發郁郁不得志的“閑愁”。起三句化用曹植《洛神賦》“凌波微步,羅襪生塵”之語。凌波微步,不過橫塘,是其人沒有來;面對芳塵,只能目送?!板\瑟”一句提問,直用李商隱《錦瑟》:“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泵廊说那啻耗耆A都哪里去了?點出美人遲暮,暗指自身的懷才不遇。“月橋”三句,是在想象美人的住處。這里作者濃墨重彩,用及其富麗精致的語言進行描繪,“只有春之處”也是從絢爛繁華的時間和空間里,顯示出其人的寂寞來。這三句,表面是說深閨幽遠,除了一年又一年的春光之外,無人知曉,而自己相思之情更也無從寄托。這與詞人當時徘回于下等官僚,平生未被人倚重的境遇不謀而合。
過片“飛云冉冉”,是實寫當前景色,同時暗用江淹《休上人怨別》“日暮碧云合,佳人殊未來”,以補足首句“凌波不過”之意。“蘅皋暮”是實寫,同時暗用曹植《洛神賦》:“爾乃稅駕乎蘅皋”。賀鑄詞中大量化用前人之句,錘煉語言,所以語言風格頗為幽深,這點特征被吳文英等文人所效法。
“彩筆”一句,承上久立蘅皋,伊人不見而來。這份離愁無處排遣,故而只能寫些令人傷感的詩句罷了。這里詞人先以“幾許”提問,接下以夸張的比喻作答,故而離愁仿佛如潮水般噴涌而出,突出主旨,結束全篇。
結尾點睛之筆尤其為人所傳誦,以致作者被稱為“賀梅子”。這首詞在當時非常出名,黃庭堅寄作者詩云:“少游臥醉古藤下,誰與愁眉唱一杯?解作江南斷腸句,至今惟有賀方回。”意思是說,自秦觀死后,當今詞手,便只有賀鑄一人。羅大經《鶴林玉露》云:“詩家有以山喻愁者,杜少陵云:‘憂端如山來,澒洞不可掇?!w嘏云:‘夕陽樓上山重疊,未抵閑愁一倍多。’是也。有以水喻愁者,李頎云:‘請量東海水,看取淺深愁?!詈笾髟疲骸畣柧苡袔锥喑?,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秦少游云:‘落紅萬點愁如海?!且?。賀方回云:‘試問閑愁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蓋以三者比愁之多也,尤為新奇,兼興中有比,意味更長?!雹?/p>
賀鑄是一位個性和詞風都非常奇特的詞人,截然對立的兩面在他本身的性格和詞中都能得到和諧的統一。他的豪放詞滿溢沉郁悲壯,婉約詞也足夠精致幽深,在詞史上起到一定程度的過渡作用,推動了詞文化的發展,其貢獻是巨大的。
注釋:1選自《手批<東山詞>》,夏敬觀
2選自《賀鑄詞集》,賀鑄,上海古籍出版社
3選自《唐宋詞鑒賞辭典》,唐圭璋主編,江蘇古籍出版社
(作者單位:哈爾濱師范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