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11月11日,上海初冬太陽暖暖的一天, 我來到張浩波先生的寓所。八十高齡的張浩波思維敏捷,記憶力驚人。“20世紀60年代,我在上海市團委任書記。”張浩波打開話匣子。
有一天,上海市委書記處書記、副市長曹荻秋找張浩波,他從北京開會回來。他說,周總理和農墾部王震部長給上海一個任務,希望上海每年動員、組織兩三萬知識青年到新疆生產建設兵團,建設、保衛邊疆。
這件事情有很重要的戰略意義。新疆是祖國的西大門,1962年伊塔事件,新疆兵團對維護國家主權,穩定社會秩序,起了關鍵作用。新疆兵團是支老部隊,有光榮傳統,但是需要補充新鮮血液,需要有文化、有知識的青年去充實。
上海呢,就業問題日益嚴重。三年困難時期,工廠下馬,經濟緊縮,一大批高中、初中畢業生找不到工作,又上不了大學,游蕩在社會上,帶來很多的社會問題,家庭、社會壓力都很大。
團市委要抓好這件事,先做一個計劃報市委。
這件事牽扯到方方面面。雖然上海20世紀50年代就動員知青到江西、安徽、湖北墾荒建設,又大張旗鼓學雷鋒,宣傳“好兒女志在四方”。但是,上海是遠東第一大都市,上海人是很留戀上海的,要去邊遠的新疆,而且是到農場,青年人的思想觀念、生活習慣,方方面面都會有很大的變化。這需要一方面做好青年人的工作,另一方面,整個社會,首先是家長,也要支持這件事情。
張浩波向市委建議,宣傳、社會輿論先導很重要,共青團、工會、婦聯、區委、社會方方面面都要重視、配合。上海知青去了新疆,生活條件、勞動條件、學習條件的安排很要緊,上海、新疆也要互動起來。
“王震部長到上海很多次,他到上海我要向他匯報工作。和王震部長見面談話至少有三次。”
王震將軍指示張浩波,先組織骨干到團校培訓。他說:“我給你們添把勁兒。”他親自去團校動員、演講。他的湖南口音很重,但是講得很幽默,很風趣,很有鼓舞性,不是大家原來想象中的軍人、武人。他講,新疆的哈密瓜好吃,你們這些小青年,不能只想著吃哈密瓜,要拿起坎土曼,種出更多更甜的哈密瓜。自己種出的哈密瓜,送給上海老娘親,吃起來更甜!講得大家哈哈大笑,不斷鼓掌。
給張浩波最深的印象是王部長做宣傳鼓動工作講實話,不回避新疆生產建設兵團的困難。他說到:“以后帶你們的人,領導你們的人,好些都是大老粗。但是你們不要看不起他們,他們是從戰爭中走出來的,都是打江山的英雄。你們向他們學習豐富的實踐經驗,也要給他們傳授文化知識。”這些方面他講得很具體,確確實實是知識青年到新疆以后會產生的一些思想問題,他都想到了。
王震部長對團委領導強調,要堅持自愿的原則,要通過青年中的團員、團干部去做工作,一個人帶動兩個人,兩個人帶動四個人,四個人帶動八個人,像滾雪球一樣。一定要自己要求去。要如實介紹新疆生產建設兵團艱苦的創業過程。要講清楚到兵團的意義,對祖國的意義,對自己的意義。
光是團委講大道理還不行,團委還請了許多新疆的老同志來上海,介紹新疆的情況。“阿克蘇的林海清師長、杜政委都來上海,他們做報告我都陪著的。一場報告少則幾百人,多則千把人。講三五九旅、南泥灣。唱南泥灣的歌,那時很流行。放映介紹開墾塔里木的紀錄片。胡楊林啊,林帶啊,條田、干渠、毛渠,好多知識我們都是第一次聽到的。林師長在阿克蘇農一師,所以阿克蘇上海知青去得最多,有四萬多人,差不多有一半上海知青在阿克蘇。”
過去,能夠在上海有點生存條件的,是不會離開上海的。張浩波原來以為動員上海青年到外地去很不容易,特別是到邊疆去,到幾千里以外的新疆生產建設兵團,又要當兵又要務農。但報名去新疆的青年很踴躍,出乎張浩波預料。
有些小青年,父母不讓他去,把他反鎖在家里,他趁父母出門,從窗口跳下來,跑去報名。“到農村去,到邊疆去,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建設邊疆,保衛邊疆”,這些口號很響亮啊!
許多功課很好的很優秀的學生,考上大學不去大學報名,報名去兵團。市委常委、教育衛生部部長楊西光找張浩波,他說:“浩波啊,你們這樣子搞不行呀,不能把我的尖子人才弄得書都不要念了,要到兵團去呀。到新疆去我們支持呀,但是我學校還要培養人才呀。尖子學生都要去新疆兵團,我的學校怎么辦呀!”
那些尖子學生報名的比例還相當高。團市委和學校達成協議,一起做說服工作,說服品學兼優的尖子學生繼續升學。那個時候放棄上大學的機會,去建設邊疆、保衛邊疆的優秀青年很多。
這是時代潮流。
有些資產階級出身的青年,平時養養花養養鳥,過得非常悠閑,在社會潮流影響下,最后放棄了他們的生活也報名去新疆兵團。還有很多高干子弟,也去了兵團,曹荻秋的內弟就去了新疆兵團。
“那時候工作做得很扎實,很細。為了安排好知青到兵團的生活,當時去兵團一個知青,要配給兵團一千元錢。農墾部出兩百元,上海市出八百元,考慮得很周到。”
每一批青年走,市區領導都去歡送,像參軍一樣很有光榮感。
“后來,胡耀邦同志對我講,浩波呀,你要有心理準備,王胡子相中你了,你準備去新疆兵團。那里去了那么多上海青年,怎么做他們的工作呢?你到兵團去,英雄有用武之地嘛。”
那時候是黨叫到哪里就去哪里,張浩波回來就對家里講,準備去新疆,建設大西北。
1965年,張浩波帶著上海市委、團市委的囑托,到新疆去對上海青年到兵團以后的生活、工作情況做些調研。他發現南北疆的生活、工作條件還是有很大差異。北面像石河子,條件好些,工業要多些,南面條件差,沒有什么工業。長遠發展看,上海知青要扎下根,發揮他們的才能,兵團在發展生產的同時,要盡可能地創造上海知青安居樂業的環境和條件。
在新疆的時候,張浩波給農墾部副部長、兵團張仲瀚政委匯報了這個意見。張仲瀚政委早有這個意愿,從上海引進一些工業。他說,你們上海來了大批知識青年,這對我們是很大的支持。如果能從工業技術力量方面支援我們一下就更好了。
回到上海后,張浩波做了專題匯報。組織上很快就有了行動,準備從上海拆遷一部分工廠到新疆兵團,請兵團開列最需要什么項目的單子。
“1966年6月,張仲瀚政委來上海。在文化廣場,張政委給一萬四千多名青年做報告。他詳細介紹了新疆兵團的情況,贊揚了到兵團的上海知青。張政委講話水平很高,轟動上海。張政委帶來一個單子,上海市委已經有了初步規劃,搬遷一批廠子到新疆,技術支援兵團經濟發展。技術人員、老工人去兵團的政策已經提上了議事日程。去帶徒弟,幫助兵團搞建設,兩年、三年,需要的話五年也可以。徒弟培養好了,廠子建好了,愿意回上海的就回來,戶口不遷。”
工作進展到這一步,“文革”來了。上海當時是真心實意想扶持兵團一把,既解決上海知青扎根的問題,又為支持兵團保衛邊疆、建設邊疆出一點兒力氣。“1966年上半年還在繼續做動員上海青年去新疆的工作,學生一串聯,宋日昌、我、王克,我們都被拉去批斗了。兵團也亂了,‘文革’到處都沖亂了。”
“1988年,我離休了,和老伴自費去新疆旅游。在路上買西瓜,碰到幾個上海知青。他們中有人認出了我,因為我給他們做過很多次報告。大家一番感嘆。我問他們,來新疆后悔不后悔?他們講,后悔不后悔,總歸是自己的選擇。我說你們想不想回上海,他們說,退休了以后可能會葉落歸根,但是孩子在新疆上學、在新疆工作了,根扎在新疆了,新疆總歸也是要來的。
“知青赴疆的事情過去四五十年了,現在想想,王震部長提出這樣一個決策,動員上海知青去兵團,不僅僅是關系一個兵團的問題,也不僅僅是解決上海青年就業的問題,他是立足國家的建設,青年一代的教育培養,兵團的發展,很有戰略眼光。”
十萬上海知青到新疆兵團,引領了時代之風,對新疆的發展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和“文革”后期遍及全國的上山下鄉不是一回事兒,情況完全不一樣,背景不一樣,動機不一樣,事情的性質不一樣。
曾任兵團農八師副政委、石河子市政協主席的陸振歐前輩,保存有兩張留影于上海錦江飯店的老照片:新疆軍區生產建設兵團赴滬招生工作組全體工作干部合影留念,詮釋兵團最早招收城市知識青年的歷史。
(摘自人民文學出版社《西長城——新疆兵團一甲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