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美的博弈

一

象棋社的社長李幽，人如其名，復古派美少女，琴棋書畫皆通，與人下棋總讓“車、馬、炮”三子。家學深厚、自幼習棋的她，在本市已沒有對手。低調的她從不跟人談論獲全國大獎的事，然而每個人都知道她的豐功偉績。

模特隊隊長的杜絮飛，活脫一個“花美男代言人”。當《小時代》在校園里鋪天蓋地，最終被學校與家長大肆圍剿時，他就像活字典一般將書里的經典語錄背給大家聽。

后來，模特隊干脆在訓練的間隙進行現場直播，把杜絮飛口若懸河的說書錄音，群發給各路“小鮮肉”們。

若不是因為“噪音事件”，李幽絕不會與杜絮飛說那么多廢話。社團的活動場地就是那么一塊小地方。模特隊的音樂嚴重干擾象棋隊的博弈，隊員們多次抗議無果之后，李幽只能親自出馬。

“為什么你們聽音樂就不能下棋呢？這只能說明你們心不夠靜……我心本無物，何處惹塵埃……”

杜絮飛引經據典的樣子，讓李幽十分生氣：“杜同學，我們圍棋社有許多新同學，他們還沒有修煉到可以聽這種庸俗的音樂而心不亂的程度，所以請你考慮一下別人的感受……”

杜絮飛哈哈笑起來：“沒修行還附庸什么風雅，大姐，都什么時代了？傳統的國粹不會因為少你們幾個人而絕育……”

李幽氣得面孔通紅、轉身要走，杜絮飛卻“蹭”地躥到她面前：“別走，別走，咱們有話好好說。你看，我們比試一番怎么樣？一盤棋，你讓我兩個子，誰贏就聽誰的！”

李幽立馬答應：“讓你三個子，只要你贏，我們再不提關音響的事！”

二

怕杜絮飛抵賴，李幽拉了很多人觀戰，包括模特隊的骨干隊員們。李幽一直對模特隊的人有偏見，覺得他們愛慕虛榮、華而不實。然而，杜絮飛出棋兩子之后，李幽就改變了自己的看法。

接連幾招之后，李幽后悔了，早知道他棋藝不差，就不該貿然讓他三子。當李幽的戰局呈現頹勢時，模特隊的人開始起哄了，甚至有人幸災樂禍背起了“小時代語錄”。

象棋社的人維持紀律說：“觀棋不語真君子！”，大家心里都在為李幽捏著一把汗。隨著戰局越來越緊，李幽臉色蒼白，她的棋路已經失了章法，靈氣全無。看著李幽越來越虛弱的模樣，杜絮飛突然站起來，大家說：“我不下了，這局算我輸了。以后我們聲音小點就是。”

看到他從容認輸的樣子，李幽心里涌上一股暖意。她沒想到這個嘴上無德的杜絮飛，竟然能做出這么紳士的事情。更沒想到，自己的內心深處竟然那么脆弱，那么害怕丟面子。

夜里，李幽從好友那里打聽到杜絮飛的QQ，她加了他，并且留言說：

“謝謝。”

杜絮飛回復說：“其實失敗沒什么，認輸也沒什么，你為什么把這一切看得那么重呢？姑娘，人生苦短，活得灑脫些。”

看著手機屏幕，李幽的心被戳痛了。她想起了自己年幼時練棋，每逢偷懶都被祖父打手；她想到當別的小女孩抱著芭比娃娃時，她已經抱著琵琶朝夕苦練了；她想到從來都不稱贊自己的父親，只會在自己獲獎時露出一絲微笑……

杜絮飛說得對，在極其嚴格的家教和“只能贏不能輸”的人生規則里，自己活得太累了。李幽覺得自己的整個人生，都像是一道嚴格遵循數學定理的方程式，從開始，到最后，一直解出那個X是多少。最終，那個X也是交給所有人喝彩，與她的心靈毫無關系……

三

從此之后，模特隊排練的聲音便小了許多。

李幽偷偷觀察他們的排練。此前，她一直覺得模特隊沒文化。觀察一段時間之后，她發現里面“高人”也很多。原來，自己一直活在傲慢和偏見里，將一大群人視為草芥。其實，他們也是值得尊重的個體，像暗夜中的小小星辰一樣。

為了感謝杜絮飛，李幽提出請他去小賣部吃冷飲。

“冷飲就算了，跟我好好下一局吧。你讓我兩個子，我們殺出個勝敗！”

杜絮飛把李幽約到一個偏僻公園的亭子里。亭子在一叢翠竹的掩映下，顯得更為幽靜。杜絮飛敲敲旁邊的槐樹枝干，花瓣窸窸窣窣地落下，灑在木桌木椅上，如臨紅塵十丈。

擺棋交戰，兩人都全神貫注。當李幽的棋子被杜絮飛“將死”和“困斃”時，她的表情又會緊張起來。杜絮飛會對她善意地笑笑，那溫暖的笑容便悄悄趕走了壓力和痛苦……

當李幽全盤皆輸時，杜絮飛說：“閉上眼睛，不許睜開。你想象自己是浩瀚宇宙里一粒漫天漂浮的塵埃，你飄啊飄，想怎么飄就怎么飄。或許，你不知道棋局在什么時候會逆轉，陷入墨水一般濃稠的黑暗里去，你也許會被諷刺、被討厭、被怨恨、被放棄……但是，你內心里保留著希望、保留著不甘心放棄跳動的心……”

李幽閉著眼睛，靜靜地深呼吸。她聽懂了杜絮飛的話，把自己的心變成了無邊黑暗的小小星辰。她發現，其實自己可以不活在屢屢得勝的光環里，不活在不堪重負的期待里，因為她自己的生命就有光，有亮，因為青春很美好。她終于在這美妙的時光中原諒了所有的人，也原諒了自己。

四

轉眼間，李幽和杜絮飛都跨過高考的門檻。

李幽毫無懸念地進入了復旦大學，杜絮飛所在的上海財經大學與之比鄰。從小城市來到大上海，李幽很不適應。上海雨多，濡濕的空氣纏綿不堪。睡在濕漉漉的女生宿舍里，她常幻想著能有一部抽濕機，把骨髓間悶脹的痛楚抽離出去。每次，被英語老師叫起來回答問題時——那種發音不標準的自卑感，冰冰滑滑，在手指的每一個神經末梢中蔓延。本地同學的目光和老師嘴角的傲氣都在提醒她——你不屬于我們。李幽很快就加入了象棋社，不過她遇到了很多高手，屢屢戰敗。

當她向杜絮飛抱怨自己的處境時，杜絮飛正忙著勤工儉學。他批發了一大堆化妝品和香水，在BBS上出售，在兩所高校的女生宿舍之間穿來穿去，賺來白花花的銀子。

“大小姐嬌氣的毛病又犯了，”杜絮飛玩世不恭地說，“等我過來，跟你殺一盤。”

夏天蚊子多，杜絮飛和李幽在高樓頂層的亭子里擺好棋盤。難得不是霧霾天，他們可以看到閃爍的星空。

李幽一邊走棋，一邊說自己優秀的師姐因為沒上海戶口而被好工作拒之門外：“她這四年一直努力在學上海話、學發嗲、學穿高跟鞋跳華爾茲……但是，很多東西終究還是不能被努力改變。我家人總覺得在小地方生活很沒面子，他們都在攢錢給我在上海買房……”

杜絮飛打斷她：“你不是常說觀棋不語真君子嗎？姑娘，現在你不讓我，我也可以贏了你。你心太亂了，方寸盡無，虧你學棋這么多年。”

李幽撅著嘴說：“棋藝大增啊，最近你沒少逃課吧？”

杜絮飛一臉神秘地笑笑，從包里拿出來一瓶香水——琥珀色的寶貝裝在水晶瓶子里。他告訴她瓶子的設計師是拉利克，然后讓李幽閉著眼睛去品味“鈴蘭”的味道……那是李幽第一次隱隱感受到“香氛的魅力”，比起從前在老家用風油精提神，這瓶蒂婀莉絲慕，著實充滿了“高大上”的誘惑。夜風將香水的味道稀釋之后，李幽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輕松和愜意。

杜絮飛說：“心浮氣躁的時候，學著給自己減壓。你看，我們的生命終究是浮塵一般，為什么要計較留在霧霾壓城的上海呢？你好好享受這里的生活，大不了今后回老家生活。閑來擺上一局，喝杯家鄉香茗……”

杜絮飛的話，牽動了李幽最敏感的神經。是啊，她一直在想家，想念自己的母校中學。母校很美，古色古香，門禁森嚴。郁郁蒼蒼的校園里，最中心的位置是個亭子。在亭子里下棋作畫，可以聽見不遠處海浪拍岸的聲音……

李幽笑了起來，看著眼前這位知己，她似乎忘記了家人施加給她的壓力。是啊，不錦衣還鄉又如何？做個別人眼中的碌碌之輩又如何？能夠遵循內心深處的味道，走一條屬于自己的道路，再擁有一個陪伴自己的知己，不就是人生之大幸嗎？

在彼此無聲的對視中，李幽和杜絮飛的心飛翔起來。他們似乎又回到了母校，頭頂清空朗朗，身邊草葉清幽，在那落紅一片中，他們從陌路人變成了真知己。